“乘虚,你究竟对素时做了什么?!”景止的声音中透着焦急,“既然引我来此,便动手吧!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你冲着我来便是,不要为难她!”
“放心,我并没有为难她。我一未伤她身,二未伤她心,不过是扮作你的模样,入了她的梦。”乘虚似是想起什么,极其暧昧地舔了舔嘴角,“妖类果然是妖类,无耻**靡……”
入了我的梦?素时不禁怔住。入了什么梦?又有什么无耻**靡的……难道,乘虚看到了那个吻?!
她心头突然巨震,仿佛隐约明白了什么。
“乘虚,你!”景止的双眼骤然变得赤红,“你看到了她的记忆,破开了我设的封印吗?!”
“是啊,我看到你亲吻她,却又硬生生逼着她忘了你。妖类之爱,自私如斯。”
景止咬住了下唇,赤红的眸中流淌着悲痛:“我为妖,她为人,自私也罢,残忍也罢,不能保证与她长相厮守,我又如何能告诉她,我亦心悦她?!”
乘虚望着景止,语声之中带着森然:“所以你四处寻觅着由妖变为人的方法,却又不肯透露丝毫给她?你是盘算着,若是寻到,便同她修百世之好;若是寻不到,便永远不让她知道,让她如寻常人一般度过一生?景止啊景止,不过十余日,你竟爱她若斯?!”
景止回望着他,眸中有着释然与平和,却也有着彻骨的缠绵:“不错!”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究竟是爱到了怎样的地步,却又何须千言万语。
素时只觉得膝头一软,几乎就要栽倒。她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咆哮——不是他!梦里的那个不是他!背弃了她的,不是他!
“既然爱她,那么,我便是在帮你啊。”乘虚的声音穿破层层雾霭响起,仿佛带着丝丝**,“景止,你我二人相交一场,也算是知音了。你窃走我一半法力,害我在众仙面前丢尽了颜面,而我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景止,我帮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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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她,我给你讲的、你又讲给她听的那三个故事里,有由人变妖的方法。你知道吗,她真是个勇敢、聪明的姑娘。我不过一路略给提示,她便渡过了那重重磨难。她虽然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身上血肉,可到底是撑过来了,不是吗?此时此刻,她正在炼丹炉里,将那妖心、妖血与妖眼融于一身。她会痛得死去活来,可有什么关系呢,再过片刻,她便要变成一个同你一样的妖啦!”
景止难以置信地望着乘虚,似是一时不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而不远处的素时,眼中已经扑簌簌地滚下泪水。
她与景止,都踏进了乘虚设下的圈套里!
乘虚一步一步布下陷阱,化作景止的模样,装作被乘虚所掳,呼唤她去救他,去陪伴他。乘虚说出那故事中藏有由人变妖的方法,他甚至解开景止所设的记忆封印,让她回忆起二人之间的亲吻,令她明白景止对她亦是有情的。
他做了这么多,不过一个目的——令她渡过重重劫难成为一个妖。若她渡不过,面对的便是死亡,可让景止悲伤;若她渡过了……若她渡过了,面对的却是景止的背叛,生不如死!
景止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他逼的!是他!
素时恍然明白了一切,立刻便要上前。却有一股庞大的仙力,如捆仙绳一般将她的手足束缚。
她望向面前,那个玄衣白发的男人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他双手负在背后,姿容绝俗、肤色清浅。捆缚着她的灵力,便是由他身上传来的。
此人便是一衾吗?素时拼命挣扎,可那无形的绳索却越缚越紧。虽不疼痛,可那强大的束缚之力全然无法挣脱,令她一阵绝望。
景止终于明白了乘虚话中的含义,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点一点滑跪在地。他用手捶着地,痛得仿佛心口崩裂,可出口之时,那千言万语不过汇成一个痛苦的呼声——
“啊——”
素时已经放弃了挣扎,呆呆地看着那边的景止,不知不觉,泪水滂沱。
原来那日,她在炼丹炉中听到的,是他此刻的呼喊。原来在她痛到极处的时候,他也在痛着,为她的痛而痛,为她的苦而苦。
景止一声长嘶之后,突然站起身来。他的眼睛赤红,红得像两团燃烧的烈火,一言不发,便向乘虚发出一击。
这一击汇集了他全部的气力。乘虚正在得意自己的一番布局,实无防备,竟是结结实实吃了一记,吐出一口血来。景止似已隐约明白乘虚将自己引来此处的目的,并不恋战,起身便向升仙台外的废墟掠去。就在这一刹那,素时的双眼突然睁大,胸口一片冰凉。
——吐过一口血的乘虚,忽以雷霆之力,向景止发出一记掌风。时间被拉得极长,白衣的景止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慢悠悠地、飘飘忽忽地落下了升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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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时拼命地挣扎,可那周身束缚犹在。她连一声叫喊也发不出来,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由得一颗心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而寡淡:“对不起,姑娘,我必须让他成仙。千百年来,无数妖跃下升仙台身死,眼见妖界便要大乱。所以,对不起了……”
那声音骤然消失,一道玄光掠向崖边。素时只觉浑身的束缚都突然消失,她急忙快步上前,看到的却是漂浮于空中的景止。他仿佛是睡着了,那双璨若月华的星眸微微闭着,绝世的容颜安静而祥和。那白色的衣袂随风轻轻拂动,发出细腻的声响。
他在完成一种蜕变,由妖变为仙的蜕变。他的周身笼罩着淡淡的白光,仿佛是一种加持,帮助着更多的白色光晕融合进他身体里。
而那光晕的源头,竟来自于一旁的一衾。
“师兄?!”乘虚惊愕地抱住软软倒下的一衾,“为什么?!”
——为什么将全身的仙力给了景止,加持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帮一只妖,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丧失所有的仙力,他将如油灯枯竭,再无多少时日了啊!
一衾那纤长得近乎透明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一只轻盈而美丽的蝴蝶。他的声音依旧寡淡深沉,无喜无怒:“师弟,你做错了……升仙台不渡妖类,已经不再是秘密。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升仙台,景止将会是压垮妖族耐性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有他升仙,这三界才能暂免劫难,这世间生灵才会免遭灾祸……”他说着,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的事切记瞒着所有人,包括地锦……放出消息,景止跃下升仙台,由妖变仙,全凭一己之力……”
一衾说到这里,已经极为疲惫,头微微向旁一侧,最后吐出一句话来:“景止修为惊人、内心纯善,是有仙心的。师弟,今日缺了仙心的那个人,是你啊……”
只可惜,我已无力回天。
乘虚眼中泪水滚滚,他竟从不知道,师兄以一人之力担负起了什么!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改变的,是获得巨大仙力之后的畅快淋漓?还是升仙后门中众人对自己的恭维敬仰?或是着了清河的道儿,大败于清河之后的狼狈颓丧?
他忘了曾经也同师兄对月舞剑、秉烛夜谈,忘了曾经也同景止推心置腹、抵足而眠。究竟,是谁错了?是仙与妖之间巨大的沟渠吗?还是无情抛却人们、改变人们的岁月?或者是,他的心?
乘虚眼中含泪,将自己的仙力注入一衾的身躯,却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他突然又发现,自己此刻固然是真心实意地想救师兄,可分出的灵力,却绝无可能如师兄一般倾尽一切——他总是下意识地有所保留,因为脑中有一个声音无时无刻在提醒他:灵力耗竭,则性命不存。而他,想要活下去,无论代价是失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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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衾可以为了天下苍生,不要性命;景止可以为了所爱之人,付出一切,如果这便是仙心,那么,他没有。
他乘虚上仙,已经风华不再,他已是尘世中一粒尘埃。他凡心太重、私心太重,他是芸芸众生,只是脚踩云絮、身负仙力而已。
乘虚懂了自己,突然心灰意冷、意兴阑珊。他抱起虚若无骨的一衾,回首望了一眼景止。他看不到素时,因一衾在现身之前,替她施了障眼之术。
乘虚御剑离去。素时站在升仙台边,依旧痴痴看着景止。她的目光久久地在他的脸上流连,她伸出一只手去,却不过握住了一团虚空。
这一次诀别,不是那一次。那一次,他们还有相见的希望,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了。
她的心浸**在一片无望的冰水里,寒得彻骨,却也渐渐冷静下来。她望着景止,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爷爷曾说她固执。是啊,固执是一把双刃剑,可能刺伤自己。可是,向着一个目标前进,总好过故步自封、裹足不前。
素时最后看了景止一眼,站起身来。这一次离别,她心中十分平静。那双纤细柔软的手抬起,系紧斗篷,遮住了头面。她心念流转间,足下已幻化出灰色的风。
自由的风啊,带我去寻找那个曾经的自己吧。
她向着最熟悉的淄城一路飞行而去。在路过爷爷那座茶摊时,她停住了脚步,眷恋地看向茶棚内正在泡茶的爷爷——尘世间,这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的老人,像父亲、像母亲、像爷爷一样抚养她长大。她从他身上得到的太多,所能回报的却又太少。
素时穿过蒲爷爷身边,将鱼丸送她的那颗含有巨大力量的珠子捏碎,撒入爷爷喝水的壶中。他喝下此水,未来数十年,会无痛无灾,直到终老。
她再无停留,继续向蒲家的方向而去。
穿过大门,如入无人之境,她看到阿肆与她兄长对着床榻上的人执剑相向,而那个人似是筋疲力尽,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是素时自己。
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人们终其一生都无法直接看到自己,而她看到了。她看到那熟悉却又陌生的清丽眉眼与坚毅的眼神,那种感觉,仿佛一脚踩进了虚空里,满满皆是不真实感。
你是素时,那么我又是谁呢?一个我,两个我……不,不需要第三个了。
“你是谁?!”阿肆的兄长发出一声惊呼。她理也不理,掌风挥出,那二人便飞出了门框。素时上前一步,看着病榻之上依旧镇定的自己。
“你是……景止的朋友?”那个她轻声问道。
素时不由得讪然。傻瓜,你还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只是,若要一切不曾改变、时间继续笔直向前,我便不能让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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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姑娘,我如今身融妖眼、妖血与妖心,却缺了一截妖骨,所以卧榻不起。还请姑娘指点迷津,这截妖骨,我要从何处寻来?若有不伤人的方法,自然最好。可若只有不得不伤人的方法……那我也会一试。”
素时看着自己,缓缓点了点头。
一切还是如从前一般,她将那句话说出口,恍惚懂了那句话的含义——“素时,你没有错。”
你没有错。你没有做错什么事,更没有看错景止,所以,请拿走我的妖骨,延续那颗爱着景止的心吧……
无论前路多少风霜雪雨,无论未来会是怎样的满目疮痍……你没有错。
素时感觉自己被一片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浑身清爽而又舒泰,像沐浴着九月的微风。这是死亡,是终结吗?倒更像是重生,是希望。
她睁开眼睛,眼前清晰地映着景止的身影。他看着她,用那未曾相识的眼神。
她回来了,万物恒定,没有更改。
她回到了群仙宴之上。
重生轮回的记忆仿佛被雨水洗涤过,在她脑海中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为妖,她为人,自私也罢,残忍也罢,不能保证与她长相厮守,我又如何能告诉她,我亦心悦她?!”
我亦心悦她……
素时瞥了景止一眼,那其中的万种风情,叫那满场修为稍低的道法门派弟子们,竟都有些心神**漾。
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重新响起。清心寡欲的仙人们,最是瞧不起这妖类的烟视媚行、狐媚**靡。
杀了她,杀了她!岂容她留得性命,祸乱人间?
唯一神色不变的人,是景止。他枉顾身旁的议论纷纷,向她走了一步,神情温和,却又无比陌生,无比疏离:“姑娘,你虽是妖,可我昔日也是。随我去北海吧,若能弃恶从善,来日跃下升仙台,做个神仙不好吗?”
“不好。”她斩钉截铁地回答,笑意盈满了一张娇俏可爱的脸颊,“将我圈禁于北海之下?景止,一点都不好。我不愿一个人被幽禁,而你在红尘中风光无限;我不愿你把我忘记;我不愿你爱世间苍生,独独不爱我!”
“我——不——允!”
素时无比清晰地说出那三个字,举手指天。
她的妖气化作戾气,直冲云天,遮云蔽日。无数沉睡在这天地间的妖类被这强烈的妖气唤醒,饕餮、牛头马面、九婴、刑天……无数的妖类啜吮着她体内冲天的怨气,它们咆哮着穿过大地,将青草踏碎,将天空遮蔽,将溪水搅浑。
群贤宴上,众仙皆惊。他们纷纷举起兵刃法器,运起灵力修为,去对付这些心怀怨念的妖怪。
景止的眉头越皱越紧——留她一条性命,将她困于北海,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为何她如此愚钝不知悔改?他举起手掌,一道罡风猛然击出,贯穿了素时纤薄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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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用了八分真气。百年修为,加以乘虚、一衾两位上仙的强大仙力,让他今日的力量于仙界中也罕有敌手。
素时只觉一股无穷的力量以灭顶之势向自己压来。她不躲不闪、不退不让,反而欺近了一步,嘟起红艳艳的嘴唇作势要吻他。景止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躲开,掌风自然一收。
饶是如此,素时的三魂七魄也被震碎了一半。
痛到极处,如被一把剔骨刀生生挖髓,她脸上却还绽放着笑容。
景止冷眼看着她,脸上终于微微显出了薄怒。她不但冥顽不灵,还想轻薄于他……他形状优美的唇瓣冷冷吐出两个字来:“无耻。”
她却笑得越发畅快。她说:“景止上仙,你若能将我生擒,我便乖乖听话,随你去北海如何?到了那里,亲昵温存也罢,相拥欢好也罢,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景止的眉心越皱越紧,已经凹下一道深深的蹙痕。他看着素时,看着她用染着猩红鲜血的樱唇说出**靡之语,心跳却不知为何骤然加快。这种情绪让他生厌,于是他抬手之间,更多的灵力向她激射而去。
这一次,素时躲过了。她像一只轻盈的雀儿,立于灰色的云雾之上,咯咯笑道:“不行哪,如今还不是时候,我还没有活够,还不能轻易死在这里。景止上仙,你若有本事,尽管追来吧!”
她声若银铃,在前方洒下一片清辉。景止皱皱眉头,一阵清风般紧随在后。
“上仙!”道法门派聂大师父灭了一只魑魅,额发散乱、衣衫不整,急急就要追去,却有一人拦在他身前。
“莫追。”
聂大师父看向那人,惊呼一声:“乘虚上仙!您是何时……”
乘虚的脸色十分苍白,是他生平仅见的苍白,几近已逝的一衾上仙。乘虚眼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二人,微微摇了摇头。
“让他们去吧。”
“为什么?”聂大师父不由得错愕。那女妖妖力惊人,景止若非对手,岂不会天下大乱?
“你问为什么?”乘虚淡淡一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他越发怨恨景止,怨恨这个有女子倾心相爱、有师兄竭力维护、自己屡屡要杀却不曾得手的妖怪。
你有什么,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不过运气好,你竟能成仙,与我平起平坐。
我也许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一切,你竟如此唾手可得。若是你一届妖类能得如此造化,我艰难修仙、以性命为代价跃下升仙台,又是为了什么?
景止,去吧,去亲手杀了那个女子吧。到时我再告诉你真相,不知你的表情会是如何精彩?
乘虚哈哈大笑,转身离去。他已经想得透彻——既无仙心,何须再装得冠冕堂皇?师兄有一颗仙心,最后不过落得一死罢了,谁又记得他为了天下苍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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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法门派聂大师父揉揉眼睛,愕然看着乘虚的背影渐渐笼上一团不祥的殷红之光。
纸醉金迷的繁华市井,春光晴好。碧池波光粼粼,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是温暖世俗的凡尘,琴棋书画诗与酒,柴米油盐酱醋茶。
秦楼楚馆的花船泊在水畔,温煦的风儿将女子的呢喃歌声与王孙公子的轻语声传得很远很远。
素时穿着一身红裳,仿佛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穿过那清池碧水、舞榭歌台。她身姿瘦弱妖娆,却又坚韧如竹,于水前立得片刻,理了理鬓发。那四合的靡靡之音骤然停歇,一双双眼睛痴痴凝望着她,水面一片诡异的静默。
素时明眸一闪,望向那几艘花船,嘴角带着丝俏皮的笑容。
“姑娘觉得,这样有趣?”
一道清淡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看素时看得呆怔的众人缓了下神,转目望去,霎时又是一片惊怔——她身后的白衣男子容貌竟也惊世绝俗,气质风华无二,隐隐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这样寻常难见的人物,一下便是两个,众人只觉如在梦中。素时扭过头望向景止,笑语嫣然,用妖力密语传音:“当然有趣。你碍着这些凡人性命,不敢对我如何,可不有趣得紧?”
景止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回以密语传音:“十多日来,这个理由姑娘已用了数十次。”
“数十次又如何,你便吃这一套。”她吐吐舌头,“请吧,带我去北海,将我囚禁起来。只要你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
景止抿了抿唇,声线低沉:“姑娘,我信你心中仍有仁慈之念,不会真的伤害他们。你如何待人,人如何待你,我不伤你,愿你能诚心实意与我去北海之下修仙。”
“冠冕堂皇,无耻仙类。”素时红唇一动,吐出的话十足的乖戾。景止微微抿唇,记忆回到了三日前。
离开升仙台后,他不是没有试图抓素时回去,她却殊死反抗,二人强大的仙力与妖力引得空中电闪雷鸣、天地变色,巨大的力量竟令潮汐更改、怒水倒灌,殃及许多无辜的黎民百姓。
他当真无奈,只得罢手。其实,撇开这些顾虑将她强杀了,如此一劳永逸,他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不知为何,他终究下不了手。
素时向他嫣然一笑,似是十分满意他此刻的无可奈何,玉足一抬,便走到了一艘瞧着较精致的花船之上。她左右看看,见船内只有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一个弹琴的歌女与一个伺候茶水的丫头。人人都痴痴看着自己,以及跟在自己身后走进船的景止。素时也不见外,一屁股坐到空着的绣墩上,伸手拿过一只琉璃盏来,自斟自饮了几口。
“姑……姑娘……”船内那个神色痴痴的公子咽了口口水,勉强说出话来,“不知姑娘芳名?可曾婚配?我……我还没娶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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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时瞧他一眼,忽然笑靥如花,眼角眉梢风华无限,桃花花钿亦妖娆地微微颤动。她放下酒壶,纤纤十指点在了他脸上。那年轻公子受宠若惊,痴痴地傻笑起来。
“没想到,是个傻的……”素时娇声如嗔,转脸去看景止,“景止,你瞧,他长得可像你?”
她指上鲜红丹蔻映着那公子与景止肖似的白皙脸颊上,十分刺目。可景止脸上神色却毫无变化,对这揶揄之词没有半分动容。
那公子傻笑了两声,拱拱手道:“姑娘见笑了,在下从小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貌美逼人,便是上秦楼楚馆,那些姑娘们喜欢我,不收我银两也是常事……”
素时“扑哧”一声笑了,眼睛瞥向景止,意味深长。景止微微蹙眉,似是不耐船内熏人的暖香,便向船门方向踏了一步,嗅了嗅外头河岸上清冽的微风。风拂白衫,衣角轻轻飞扬。那无双的风华气度,让素时觉得眼前的王孙公子顿时成了俗物。
她收拢心神,眸光落在那公子腰间的锦囊上。闻到那里头隐约传来的仙气,她眉眼弯弯——果然没有寻错地方。
“公子……”
“啊,我叫青沐,年弱冠,未娶妻,家住……”
素时打断他的话,笑意盈盈:“若让你一亲芳泽,你可愿意将命给我?”
青沐一愣,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船门前的景止似乎也微微顿住了身形。
不过片刻,青沐立刻点了点头:“愿……愿意。”
景止眉心微微一蹙,素时又笑道:“那是最好。不过我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腰间的那一件宝物。”
那青沐想也不想,便将腰间锦囊解下,将里面家传千年的宝物取了出来,交到素时手上。
景止无奈地暗自摇头,却见素时从那极为精致考究的锦囊中取出一颗珠子来。珠子圆润光滑,隐隐泛着流光溢彩,一见便知不是凡物。
“这是神女珠泪。”素时朝景止眨眨眼睛,将它在手心中碾碎成末,洒在青花瓷茶碗里,又拿来一旁案上上好的碧螺春,娴熟地沏了一盏茶。
她拿了茶,笑嘻嘻地端到景止面前。
“敢不敢喝?”她张口便是激将,“这可是能毁你仙身的哟?你若喝了,北海之事,我便考虑考虑……”
景止沉默看她。在她眼中,他蠢到了这个份上?千年宝物,又实无阴毒之气,如何能毁仙身?只是……这茶香却似乎勾起了一些别样的情愫。他心中不知为何低低一叹,将那茶碗举起,浅尝了一口。
茶是好茶,落入腹中,温温热热。素时望着景止,脸上渐渐浮起笑意。
青沐家传的神珠,是爷爷故事里的神女珠泪。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于是她落的一滴泪里,也有了愁肠百转的思念。传闻男子饮了此泪,便不会忘掉痴心爱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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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仙无所不知,却不懂这些人间情爱,所谓爱者,可以让人为之生为之死。”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呢喃,“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可我们相会之期太少,相别之日又太长太长……我不求他知道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他记得我,不要将我与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一般轻易抛之脑后罢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景止静静地道,“姑娘,放下吧,你的爱不过是在折磨自己。”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如暮鼓晨钟敲在素时心上,让她的心突然变得平静。
绝望到极点,反而能得到一种平静。
“我若同你去北海,你会记得我吗?”她轻声问道。
景止似是微微一怔。她终于看到那张倾国之容上有了特别的表情,不禁一笑。这笑容穿过了那张妖艳的皮相,带着发自肺腑的真诚,还有一种怆然的决绝。景止不自觉地微微转过头去,未发一言。
“你不答话,便是会记得我了。”素时点了点头,“好,待我再完成一个心愿……”
她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公子忽然踏进船来,扬声道:“青弟……”
他见到素时,不由得怔了怔。素时随意一瞥,却见他相貌堂堂,头戴金冠、一身宝蓝色杭绸直裰,瞧着是净面的,却又暗藏着繁复花纹,自有一派皇亲贵胄的架势。她不由得好奇地歪了歪头,那年轻公子顿时一个激灵,将她手臂一拉:“青弟竟藏了这样一个美人,难怪四野鸦雀无声!美人跟我走吧,我抬你做妾!
贵妾!”
素时轻声笑起来,蛇一样灵活地挣脱了他的手,走到桌前,拿起酒杯举到那贵胄公子头顶,醇香的酒水潺潺顺着他的高冠流下。他一个激灵,待要发怒,可看到素时那似嗔非嗔的俏脸,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景止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饶是春光无限,素时心里还是弥漫过一片冰冷。她只觉得无比难过,无比绝望。她再如何乖戾恶毒,也激不起景止的半点情感。他无情无欲,她已不奢求他再一次爱上自己,只希望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他能还记得她,哪怕是厌恶……“胡大哥!”将珠泪送与素时的公子青沐突然一揖到地,脸上显出悲悯之色,“上月你才从我府上接走寅珠,你说会一辈子对她好,她也真心爱慕你,我才让给了你……可以嫂夫人之贵,不过一句话,轻易便让她丢了性命……寅珠自尽前同我说过,你并不曾为她求情……寅珠便也罢了,可你面前这位姑娘并非我的人,如此千红,何忍一哭;如此万艳,怎奈同悲?”
他的言下之意,是他把心爱的侍妾让给了胡公子,那侍妾却为妒妇所害。素时这样美貌的女子,便请高抬贵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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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时看向青沐,忽然觉得有些歉疚——他倒是个好人;再瞧胡公子,便觉面目可憎。那胡公子脸上瞬间难看起来:“青弟,你这是在指责我?!信不信我革了你的职,叫你全家不得安宁?!”他冷哼一声,转向素时,却是一派志在必得,“我胡某瞧上的人,便没有得不到的道理!”
天下的负心男子,总是能让痴情女子绝望……素时嫣然一笑,红唇凑上胡公子的脸颊,便欲从他口中吸出魂魄。大约要凡人的性命这事终究触了景止的逆鳞,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用力向后一扯,人便重重地砸在地上。
很疼,疼得很真实。她嫣然一笑,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
“你干什么?!”先出声怒喝的,却是胡公子。他眼看一亲芳泽在望却被打断,恨不得杀了景止。但他并不鲁莽,却在心中暗暗盘算——这般风华气度,可衣饰又普通,应当并不富贵。纵然富贵,能富贵过他的妻室?既然没有权力傍身……
“既然没有权力傍身,那便没什么可怕的……”素时闭上眼睛,凝神以妖术读出了胡公子心中所想,口中喃喃低语,“干脆一并带回府去,做个……”
后面那个词,令她脸色剧变,一掌便击向胡公子面门。景止一步迈来,神色冰冷地抓住她的手,向后一扳。素时只觉分筋错骨般的疼痛,不由得面色狰狞地望向景止:“他侮辱你,你懂不懂?!”
他的口气很平静:“我不是傻瓜。”
“那为什么不杀他?!”素时的一双美眸瞪大,“放开我!”
景止没有松手,心中却闪过一丝迷惑。
这个人侮辱她,她不甚在乎;这个人害死了一个少女,她只冷静地要他偿命;而这个人侮辱他,她却那么愤怒,那么气愤难平。
为什么?
他平静如镜的心湖,不知为何,漾起了一丝波澜。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平静地看向素时:“不行。”
“景止,这样的人,杀他可惜吗?”她冷笑着问。
“杀人为恶。你为恶太多,如何修仙?”
“呵,你终究是想将我关于北海之下!”
二人的对话皆是密语传音,胡公子自然听不到。但他们的动作在胡公子眼中却极其暧昧,他恨景止再三搅他好事,伸手过去,就去抓景止拉着素时的手。素时冷了脸,抬起没被景止抓住的手,一巴掌将他的脸拍开。胡公子感觉到素时小手温暖滑腻,立刻色心大起,趁乱就要去摸素时的胸部。景止一个眼神扫来,竟如片片小刀割在脸上,痛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一旁的青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够了,出来!”景止终于不愿再与个俗物纠缠,一拽素时的手,将她拉出花船。不知有意无意,他没走通往岸边的甬道,却抓着她的手,踩着水面到了岸边一株大树之下。这一手实在漂亮,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直是一对姑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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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公子与青沐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素时站在树下,目光从二人相握的手上,移到面前的白衣身影。
多么熟悉的一幕。那个春日灯会、月光如水的夜晚,他曾将她压在树干上,墨发披散,肤白如玉。此刻冰冷的眸子,曾映着灯笼的红光,仿佛燃着火;此刻冰冷的嘴唇,曾贴着她的唇,热得烫到心里;此刻好似距离千里的身躯,曾经与她毫无距离地贴合……
她眼中泛起淡淡的恋慕,脸颊微微发红。景止转过头来,忽然意识到二人的手还拉在一起,立刻松开。他看着自己的手,微微蹙眉,仿佛是觉得太不洁净。
素时微微一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在回忆之中沉沦。
可他偏偏要煞风景,声音无情:“为何冥顽不灵?”
她懒洋洋地回答:“景止上仙,你又何尝不是?”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执着相爱,执着为对方考虑,执着到最后,却终究等不到一个小团圆。
风乍起,吹来这世间千千万万生灵的气息。她忽然睁开了眼睛,面前的景止也微微蹙了下眉宇。他想必也已经发现,有几个修为极深的上仙正在向此处赶来。他们收服了她放出的妖怪,终于到了收她的时候。
纵然舍不得,时辰已到。
“你还是不愿跟我走吗?”景止目光一沉。等到仙人们赶来,素时必死无疑。这一次,便是强硬些,他也要将她带走。
素时的神色却很平静:“景止,我答应你,随你去北海。只是,我要先去一个地方。你若愿意,便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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