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神。』也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我所爱之人。
十里修罗场,一线升仙台。
这是她最后一个要去的地方。
穿着青衣的素时站在升仙台上,只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将拥有两条岔路——
一条陨灭,永世不得入轮回更替。
一条得道,成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素时低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初次听到一般。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她成为一只妖,是为了他。虽然误会过、怨毒过,可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他没有负她。
光阴这条长长的直线,她或许已经没有更改的能力。那么,就继续走下去吧,以他忘记她为前提。
如今以他仙的身份,已不允许她一个妖陪在身边。所以她乖张任性、无所不为,那么当有一日她死在他的手上,他便会得三界赞许。
再无人敢说他由妖升仙,再无人敢小觑于他。
这不是很好吗?
她的纤纤玉足一只已经临空,身后却传来他有些模糊的声音——“素时……”
这个三界中,他是唯一一个跳下升仙台,升为上仙的妖,所凭借的,是上仙一衾全部的仙力与修为。
再无一个妖类能做到这一点。素时明白,这升仙台,渡人,不渡妖。她跳下去,那相迎的怀抱将是无尽的虚空,是永恒的终结。她将死而无魂,永世不得入轮回更替。
即便景止不知一衾之事,却也清楚地知道,前身多做善事,才有升仙的机会。如素时这般驱使群妖、祸乱人间者,跳下去,只有一个“死”字。
景止默默望着她。他看出了她脸上的冷静与决绝,他不明白——困在北海,她还可以活;跳下升仙台,她就只有死。
为什么她宁可死,也不愿意活在他的看顾之下?
为什么她不明白,他其实一直对她手下留情?他想监禁她,却也是保护她。
那些让他狼狈的情感,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袭上他的心头。
他不杀她,怕她伤了那些凡人,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内心深处,似乎从未真正有过要她性命的念头。将她囚禁于北海,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而她,如此决绝。
素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她说:“景止,你看,妖类就是这么无耻,说出来的话,从不算数。我不会随你去北海了。我的妖心、妖眼与妖骨,都带着最最怨毒的诅咒。我在此立下重咒,待我跃下升仙台之时,我愿以灵肉为祭,妖力可为天下妖魔吞噬,承我所愿,天翻地覆,三界仓皇!”
一道妖异的红光冲天而起,直插云霄。
素时如此大妖,拥有如此强盛的妖力,当她舍弃一切以灵肉为祭,定能吸引无数妖类。妖类们吞噬她的灵力,将变得更强,作为交换,它们将实现她的愿望,替她向三界复仇——那时,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怒意在景止胸口盘桓。原来她一直在骗他,在戏弄他!他的种种忍让,在她眼中原来皆是笑话!
他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何动怒,来不及思索自己的种种想法是否符合无喜无嗔的上仙之身,长袖已经挥出。
便是这一下,他也没有用足全力。他只是要阻止,却不知道她已悄悄踩在升仙台的边缘。
罡风如刀,席卷着无尽的寒意扑面而来。她被那强大的力量逼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直落崖底。
此时此刻,景止才觉有异——她那周身红光不是妖力,只是伪装成了妖力的光芒。她的誓言是假的,她是为了激他出手!为什么?!他还未想明白,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拉住她下坠的身躯。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啊!”松香的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与地锦见素时之事有变,急急去寻鱼丸。他们好不容易靠着鱼丸强大的灵力上得升仙台,看到的却是景止将素时打落的一幕。
鱼丸灵力损耗大半,伏在地锦的背上半梦半醒。听到松香这一声惨叫,他勉勉强强睁开眼睛,顿时只觉自己的心也坠下了升仙台,再也无法轮回。
呼呼的风声中,素时的妖骨在寸断,她的妖瞳飞溅出妖血,她的妖心碎裂成片。她像一个破布娃娃般无从依靠,脸上却犹有笑容。
那些幻灭的妖意在她身躯里盘旋怒号,灵气震**,身躯破碎。带着千年的怨恨与血泪,却被她强行压抑,在升仙台下无尽的虚空中,不断盘旋翻涌。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取出一直用妖力缩小藏于袖中的狐狸灯,向升仙台上甩去。那灯无须火烛,自己“噗”的一声亮起,亮若明星,映着那张栩栩如生的狐狸面容,说不出的奇诡玄妙。
那寄付于灯上的一魂一魄,随着上甩之势融入升仙台上那道白衣的身影。景止一动不动,呆怔在原地。
什么在他眼前晃过?
茶香弥漫,她雾蒙蒙的眼睛里闪着微光。
那唇嫣红小巧,唇珠天生微微嘟起。
他被谁吻着……他同谁一起写字……春光正好,熏得人昏昏欲睡……他被谁逼退到了升仙台边,最后的刹那,他脑中浮现的那个人又是谁……头痛欲裂、浑身无力,他用尽全身之力,昂首挺胸地屹立不动。旁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个风华无二的景止上仙。
没人知道,他心中阵阵抽痛,他耳畔嗡嗡作响。于这天地间一切混沌的声音之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无比清晰的呼唤。
那是一声——
“姐姐!”
鱼丸眼睁睁看着素时落下升仙台,心中涌起无限的悲痛。这三界锦绣风华、红尘万丈,若无姐姐,还有什么意义呢?
绝望如黑色的潮水,一浪一浪涌过他干涸的心田。他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不再抗拒,任由无尽的痛苦将自己吞没。
他像一个毫无方向的旅人,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意识海中前行着。可黑暗尽头,却有一片璀璨的光明。他突然心有所动,向那方向大步而去。
他开始是走,然后是奔跑,后来,竟成了飞快游弋。他吃惊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他的身体竟成了一尾鱼。由人的身量大小慢慢变大,大得笼罩了天地。
升仙台上,风声猎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鱼丸的改变。
他睁开了眼睛。
“鱼丸?”松香轻声唤道。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原来,我是鲲……”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
他是世间最后一个神,那个升仙台的铸造者。他以全身神力修筑了此台,凤凰涅槃,成了人间一个天真稚子。他失去了为神的记忆,经历着人间世俗的悲喜。
而这一刻,强烈的痛苦逼醒了他的神识。
天神复苏,百仙朝敬。那巨大的神力翻涌间,无数上仙纷至沓来,匍匐在他面前。而他眼望着升仙台,嘴角却带着冰寒的笑容。
“你们可曾记得,昔日求我造起升仙台,是为了什么?”鲲的声音隆隆,仿佛九天惊雷,“你们说想要一个给更多人升仙之所,而很多妖向善,也该给他们一个成仙走正道的机会。可你们做了什么?昔日那几个上仙在我涅槃之后,以仙力加持,**无数妖类跳下此台,却无一妖升仙。在你们眼中,只怕再向善的妖怪,也非我族类吧?诓骗我筑起升仙台,却只为消灭妖类这个种族。你们的狭隘与阴毒,还配称为仙人吗?”
众仙皆伏于地上,诺诺不敢发一言。
鲲的目光最后落于景止身上。他虽同样跪于地上,那骨头却还很刚硬,目光中亦不见狼狈之态。
鲲森然笑道:“我恨这些仙人的阴毒,却不及恨你之万一。景止,你纵有千百无奈,万般身不由己,却又如何?你终究是伤了我的姐姐。姐姐一路行来,为你成妖,她付出多少,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曾下定决心,要将这一切告知与你,可是现在……景止,你不配知道!”
那白衣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生生挨了一鞭。他抬起头来,那双清澈安静的眸子中微微蓄起了泪水。悲伤仿佛一道暖风,将所有凝固的冰霜融化。
“上神,请你告诉我……”
鲲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容,嘴角微微一挑:“你想知道什么?姐姐如何遭遇危险?如何被羞辱?如何亲手割下血肉?如何被打断腿骨,匍匐着向我爬来?”
他说出一句,景止的身体便颤抖一下,那挺直的脊梁终是慢慢弯了下去。松香看着看着,再也无法忍耐,泪水夺眶而出。
素时若是还在这里,看着两个最爱她的男子如此伤害彼此,怕是只会微微一笑,说:“不痛。”
你虽不痛,每一个爱你之人,却觉得痛如刀割啊!
鲲哈哈大笑,眼角却溢出了浅浅的泪水:“景止,我与你不同,便是伤遍天下人,也不会让人伤她。在你们眼中,她不过是个愚钝凡人,为了一个可笑的承诺由人变妖,可在我眼中,你们全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根头发。”
他说话的语调十分平淡,可四野隆隆回响,那强大的力量仿佛席卷了天地一般。景止的身体不再颤抖,他用手臂撑着地面,却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流下,“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鲲冷冷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周身那骇人的神力开始震**。
“我,上古之神,鲲,在此许诺,将我全部神力,交予素时。我不但要她活着,还要她从此不被看轻。”
——姐姐,我所能送你的东西,不过便是我自己。
“天地作证,鲲将陨灭,在此许下两个愿望。”
“三界平定和睦,升仙台从此封存。”
“姐姐永远幸福……”
鲲说完这些话,在无尽的隆隆回响中,慢慢蜷缩起来。他重新变成一尾鱼儿,渐渐缩小,成了一个渐渐淡去的影子。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消失于虚空之中,不知这一次会再次涅槃,还是永远消失。
没有人说话。景止的手执拗地支撑着身体,仿佛不这样做,便会倒下。
他的记忆,在那一魂一魄于体内苏醒之时,也一并慢慢浮现在脑海。鲲虽说“你不配知道”,却到底在消逝之前,强行打开了他被尘封的记忆。
相遇……心动……亲吻……离别……思念……一魂一魄永相随,他却如此轻易地抛弃了誓言……他忘了她……看她与另一个人拥抱,却微笑祝福……将她打得吐出血来……把她硬生生逼下了升仙台……他的心头仿佛被一把刀刃割开,涌出心头血来。他闭上眼睛,狠狠咬着下唇,那红唇被生生咬破了,猩红的血随着嘴角蜿蜒而下。
“该死的,明明是你!”耳边传来松香崩溃的怒吼,“你知道她为了你,受过多少苦痛折磨吗?你知道她一个人背负起多少哀伤绝望吗?你知道她多少次几乎就要死去吗?她放出百妖,装作被你推下升仙台,林林总总,不过是想让你做出一番成就,为仙界所容!她这样痴心对你,你还给她什么?!遗忘?背叛?伤害?哈哈!景止,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景止听在耳中,却只是沉默地望向升仙台。若素时当真去了,他不会独活。
可鲲离开时,许诺了她还活着。所以,便是痛,他也不会死。
他要活下来。做错的事情,他要用千年万年去弥补。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只要留他在身边,他甘之如饴。
景止膝行到升仙台边,向下望去。那无尽的虚空里,哪里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如果素时喜欢的是鱼丸就好了。”松香冷笑一声,“她最苦最痛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你,是鱼丸!如果你从没出现过该有多好!”
她声声如刀,换来的却不过是景止安静的、毫无变化的神色。松香气急败坏,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却被地锦像抱只猫儿般抱进怀中。
“勿怪,她只是太难过了。”地锦低声说道。景止静静回答:“怎么会怪。
她说的没有错。只是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再离开她。做个无赖也好,乞丐也好,总之不会离开了……”
升仙台下,忽然涌现璀璨的光芒,众人凝目望去,心中思绪各自不同。地锦与松香等人的屏息期待自不必提,那些对素时动过手的上仙们,却个个惴惴不安。若她来算昔日的账,又当如何是好?他们十个里倒有九个指望着素时不要回来。唯有景止神色平静,心中亦十分平静。
她生,他生;她死,他死,如此简单而已。
在那升仙台下无尽的虚空中,素时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上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她睁开眼睛,微觉诧异——那力量的波动十分古怪,既非妖,亦非仙。那力量虽然古怪,却十分听从她的心。她轻轻运力,便缓和了下坠之势,冯虚御风之中,渐渐向上飞升。当她重新出现在升仙台上时,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狠狠地扑上来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用力,仿佛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她回来了……回来了……从此万丈红尘再不入眼,胭脂美人都是红粉骷髅,他只想守在她身边。否则,他便是身在红尘,心囚北海。
他以为,上天终究仁慈,却忘了鱼丸对他的恨意。鲲失去神识之时,便是这世间最最普通一个少年。他不会怨怼姐姐被抢走,却深恨抢走的那个人不曾珍惜。
所以,他怎会宽宏大量到还给景止一个完完整整的素时?
景止只觉怀中一股巨大的力量翻涌,令他双臂再也无法承受,松脱开来。素时面无表情,那张昔日为妖时便惊艳绝伦的脸孔,今日依旧绝美,却多了神圣不可逼视的威严庄肃。
她望着景止,蹙了蹙眉,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一句话,将他的心打落升仙台,万世不得轮回。
他再也无法压抑翻涌的心头血,轻轻吐出一口猩红的血来,低下头去。前襟白衣,映着斑驳的鲜血,仿佛开在盛雪里的一枝红梅,带着凄然的傲骨,百死而不悔。
景止这一口血,没有人看在眼中。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素时。她身上散发着鲲那强大的神力,不必解释,所有人便都明白——她当真成了这世间最后一个神。
众仙噤若寒蝉,不敢抬头。便是松香与地锦,一时之间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清冷缥缈的女子,与昔日同行的好友联系到一起。他们默默地伏跪着,却听素时温柔地唤道:“松香?地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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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止刹那间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素时。
原来……她记得,记得一切,记得所有人。唯有他一个人,被她丢在了往昔记忆的缝隙之中,永远不得自由。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声音凄厉,远远地,向着世界的尽头飘**开去。
升仙台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成了三界的一桩秘闻。当日在场者人人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只是天神归来的传说,还是在人们口中悄然传颂着,从东到西,由南向北。
春风吹尽了枝头柳绿,又是一年炎夏。素时合目躺在**,忽然从坠崖的梦中醒来。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又将湿温的手巾轻轻放到她的脸旁。
素时下意识地接住,迷迷糊糊地道:“你怎么同鱼丸一样顽皮?我说过许多次了,别轻易进我房间。”
站在床边的白衣男子听到“鱼丸”二字,身形微微一顿。不过片刻,他周身闪过一道亮光,瞬间化作一只玲珑可爱的白狐,有着大大的耳朵,小小的脸,蓬松的、雪一般的尾巴。白狐轻盈一跃,便跳上了床榻。
素时此刻已彻底清醒了。她看着狐狸景止讨好地用松软的尾巴蹭蹭她的手背,然后蜷起身子靠着她趴了下来,嘴角微微**了一下。
这已经是多少回了?自她说了“男子不能轻易进这房间”之后,他就化作狐狸堂而皇之地进来,大剌剌地睡在她脚旁。他似乎忘了,她虽收拢了身上神气,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可她只要愿意,将一个伪装纯善、内心无赖的上仙捏死,还是轻而易举的……
素时抄起狐狸的两只前足,与它四眼相望。狐狸眨巴眨巴湿漉漉的大眼睛,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甚至伸出粉嫩的小舌,要来舔素时脸颊上的桃花花钿。素时面上毫无变化,素手一挥,毫不留情地便将它丢出了窗外。
日头升起,温煦的晨光倾洒,街头人声喧哗。
景止用仙力洗去了那一夜人们见到他妖身的记忆,再不用担心现身于人前。
此刻,蒲老头的茶摊里一如既往地坐了许多客人。有的是当地的街坊百姓,有的是路过的行脚商旅。此刻茶香正郁、谈兴正好,容貌绝俗的白衣男子正在讲着一个白兔妖与黑狼妖相爱的故事。
这故事,那些街坊邻里却有几个是昔年听过的,此刻看着那些初次听闻的客商与家眷们听得忽然提心跳胆,忽然喜笑颜开,都觉十分好笑,却只能拼命忍而不发。
故事再听第二遍,乐趣自然少了一多半,可那讲故事的人实在俊美,声音实在磁性,再听一遍也的的确确是这闲暇酷夏的一种享受。更何况,这几日来,总有一男一女一对璧人姗姗来迟,其中那个漂亮女子,总能将故事讲出个不同的结局来。
譬如第一日,那妖怪报恩、许诺三个愿望的故事,那女子却说结局是秦小姐许了最后一个愿望,是要那妖怪的心。而那妖怪倾慕秦小姐已久,将那颗心捧出来时,竟已然碎了。如此这般,自然引得众人一番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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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男子又讲了一个富家公子因被主母构陷、被遗弃野外,却被蛇妖捡了去,与蛇妖小妹倾心相爱,最终跳崖殉情的故事。正当大家同情抹泪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那女子声音清脆,说那男子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失去了一双招子,便将蛇妖小妹的眼睛换到了自己的眼眶中。他被人寻到,重回那富裕之家,佘小妹若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后悔。如此这般,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今日这个故事,不知又要如何收场?众人皆是兴致勃勃。比起故事本身,这戏剧化的反转大家倒是更加喜闻乐见。
果然没有辜负众人期待,那一男一女二人又远远地自官道走来。白衣男子似是不悦地微微蹙了一下好看的眉头,端起茶盏,走到那安静沏茶少女的面前:“素时,给口茶喝吧。”
每每这个时刻,众人只觉得眼前这俊逸非凡的公子不知怎的,总多了几分无赖味道。
可就算无赖,他也是美的,跟那样一个不过是清秀的少女客客气气地讨杯水喝,简直就是纡尊降贵。
旁人的目光,素时全没放在心上。她的神情始终淡淡的,拿水壶给他添了碗茶,连眼风也未曾赏他半个。
景止轻声叹了口气。她虽敛去了成神后的容貌气韵,可摆出这样一副神色,他便又觉得她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神。
可又能如何呢?鱼丸抹去了她的记忆,他在她心目中,不过是一个不惧神威,强抱过她,围着她转的登徒子。她没一记神力将他劈死,已经算是十分给面子了。
景止思来想去,眼圈一红,一双漆黑如玉的眸子开始变得湿润起来。行脚商那七十老娘看在眼里,心疼得捧住了一颗心,倒吸着冷气。奈何素时却瞧也没瞧,自顾自地沏着茶,仿佛这张芝兰玉树般的脸颊,丝毫比不上茶水好看。
暴殄天物啊……那老娘在心中捶胸顿足。
便在此刻,每回都来报到的那对璧人已经走到茶铺外了。松香毫不见外地走到素时面前,自己拿了刚刚沏好的一杯信阳毛尖啜了一口,似是要润润喉。
景止眸中的泪光瞬间消失,神色恢复了平静,坐到一旁。松香挑眉一笑,声音凉飕飕的:“这个故事的结局,却是仙界之人在那北国妖地设下了结界,妖类出不去,自相残杀,饿殍遍野。最后那黑狼妖饿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便杀了那白兔妖,剥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景止第一个走出了茶摊。他仰头望着天空骄阳,忍住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松香的话如此轻描淡写,可他已经明白了其后素时所经历过的凄惨景象。她见证着最最残酷的爱情,得不到他的半分援助保护,却仍然愿意为他执着地走下去。甚至在明知他已遗忘自己之时,她仍为他跃下了升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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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去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景止的心头血一阵翻涌,他知道自己便是仙身,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地吐血,便准备强行咽下去。
阳光晃眼,天空蔚蓝。他听到茶摊中人声嘈杂,今日的故事讲完,众人便尽皆散去,一道轻轻的脚步声却出现在他身后。
景止立刻知道了那是谁,眸光一黯,那口原本预备咽下去的鲜血便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他转了个身,目光投向身后的素时,隐隐带着怆然。
“松香告诉我,这三个故事,最初是你说给我听的。”素时语声淡淡,“多谢你告诉我那三个故事,让我知道人间之爱凉薄如斯。”
景止错愕了一下,素时已经转身离去。她的脚步依旧平稳,神情依旧冷寂,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唯有自己明白。
素时想起,那一日松香似乎挣扎了很久,才走到自己面前。她说作为朋友,虽有自己的好恶,却还是想坦白实情,让自己做选择。
原来眼前这个生得一副好相貌却常行无赖之举的白衣郎君,竟是自己曾经的心上人。那一路风霜雪雨,也是因他而起。只是结局凄惨,非她所想。
而松香的心上人地锦,也说出了他所了解的真相——他师父一衾上仙身死前,曾告诉他景止是被乘虚逼下升仙台的。
“此事阴损,不足为外人道。乘虚今日大错,我这个做师兄的,亦有罪责。
只是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地锦,往后之事,要靠你周旋了。”这是一衾临终前所说的最后一番话。
他二人说完这一切,看向素时,郑重说道:“素时,如何抉择,全看自己的心了。”
她的心吗?
那男子日日赖在蒲家,赖在茶摊之中,看她的眼神温柔缱绻,她不是不能察觉;她冷了热了伤了烫了,他也总能第一个察觉,温柔呵护。她虽然明白,可不知为什么,心中对爱这件事,却充满了无言的恐惧。
或许,就如这三个故事一般——人间之爱,到底凉薄如斯。既然已经忘了,那便忘了吧,别再想起。已经头破血流过一次,如何能再伤第二次?
这世间,有亲人朋友,有关怀之人,足慰平生了。她不愿再尝情爱的滋味,不愿再重蹈覆辙。
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么,你还敢不敢再去看一次?”
素时一怔,回头,却见身后的男子负手而立,笑着望向她。他刚刚呕过一口血,脸色还浮着一层苍白,可此刻却恍如无关紧要一般,挺直而立,像一棵大风也无法刮倒的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