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人来宠物店报丧,进门先磕三个头冲冲晦气。
唐陆兄妹的亲姑父去世了。
唐陆面无表情地收下丧门纸,我瞄了一眼唐糖,她怀里抱着老三,眼中反而有一丝笑意。
等报信的人出了门,唐陆跟唐糖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死了,活该。”唐糖咒怨道。
唐陆瞥了她一眼, “说话别太重。”
“这是?”我本不应该打听别人的家事,但看他们这副反应,心中也实在好奇。
好在唐陆兄妹没把我当外人,将其中缘由统统告诉我。
唐陆的姑父可不是什么好人,是乡里闻名的酒鬼流氓,成天酗酒不务正业。
偏偏唐陆的姑姑唐秋萍被父亲安排嫁给了这么个败家子。
他姑父贺国宅一开始还人五人六的,把唐秋萍照顾得满面油光,但日子久了,人渣本性暴露,他每天和混混们喝酒惹事,每次喝醉了就在外面给人家找 事,唐秋萍便被打电话叫了去把贺国宅拖回家。
贺国宅在外人面前跟坨软柿子一样,在家里却耍酒疯,将家具砸得细碎,后来,唐秋萍不敢把瓷碗玻璃杯放在柜台上,都踩着椅子放到柜子最深处
——贺国宅够不到的地方才安心。
贺国宅把家具砸得没得砸了,便家暴唐秋萍,用椅子、拖把、扫帚,往她身上砸。
唐秋萍哭着跑出家,到邻居家过夜。
贺国宅便追到邻居家门口,邻居不给他开门,他就用锤子狠狠砸人家的门,朝着窗户玻璃扔砖头。
一来二去,邻居家再也不敢收留唐秋萍。
又一个平常的晚上,贺国宅醉了,追着唐秋萍打,唐秋萍哭嚎着来敲邻居的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黑暗的街头,路灯撒下迷蒙的一阵光晕。
一个摇晃的人影渐渐接近——
唐秋萍无处可逃。
她绝望地躺在地上,任由贺国宅拽着头发,把她拖回那间黑暗冰冷的房。
深夜里,唐秋萍为贺国宅收拾满地的呕吐物,忙碌一晚,她回到**,朦胧中,贺国宅猛地跳起来,用被子蒙住她的头,骑在她身上,没理由地暴打。 第二天,唐秋萍逃回娘家,向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楚。
几个脾气大的侄子,追到贺国宅家里,把他揍得死去活来。
是夜,贺国宅冒着满身酒气,撞进岳父的家。
“爸,把小萍让我带回去吧?”
“滚!”
老爷子颤巍巍地披上衣服,伸手去推高壮的贺国宅。
家里只有唐秋萍,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吓到连鞋子都不会穿的小孩。
“爸,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小萍老在您家里待着——哪里有结了婚还天天往家里跑的道理!”
“你别给我叫爸,我没你这个儿——”老爷子摇晃着手里的菜刀,把贺国宅赶出家门。
“爸,没有结了婚天天往家里躲的道理!”贺国宅叫喊着,吵醒了熟睡的邻居们。
老爷子拄着门框,气得呼呼喘。
唐秋萍又在家待了几天,老爷子脸色一天比一天沉。
是啊,没有过了门的媳妇天天在娘家住着的道理! 丢人啊—
当老爷子把午饭端上桌子,唐秋萍发现没有自己的碗时,她明白了。
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沼泽,无尽的黑暗将她吞没,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将她解放出来。
她回到那间黑暗又冰冷的房。
绝望地接受更毒辣的家暴。
唐秋萍并没有上过学,也从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概念。
她只知道,如果连家里都回不去了,那么她将一辈子生活在恐惧中。
在农村里,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在少数。
她们或多或少地、或深或浅地遭受过家暴。
被施暴者对施暴者的恐惧,是深入骨子里的。
亲姑父的丧礼,按规矩还是要参加的。
“一起来吗?看个热闹去。”
我一愣,唐陆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说道。
“好。”在家也没什么事做。
事实上,唐陆不喜欢这个姑父,对这个姑姑也没什么感觉,因为她只喜欢唐糖,或者说,姑姑自从嫁人以后,对男性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疏远。 贺国宅的丧礼办在乡下,从巷头到巷尾,全是他的灵堂。
前来吊唁的人,每个人发一顶四方白布,用白绳子裹在头顶当帽子。
大家肃立在灵堂前,没有人哭,没有人红着眼。
吹奏班子卖命地敲鼓打锣吹唢呐,吹得越响给的钱越多。
灵堂最前面,有一班武术班子,几个学武的老头,在浓浓的鞭炮烟和鞭炮皮中,咿呀嘿地交手拆招,舞蹈弄棒。
贺国宅躺在棺材里,用一张白布盖住嘴巴。
棺材前放着一个火盆,盆里静静燃着一堆纸钱。
忽的, 一阵大风卷着黄土袭来,火盆里升起一道龙卷,裹挟着黑色的纸灰和燃着的纸钱,飞上天空。
在场众人惊呼。
灵堂外, 一个皮肤蜡黄的女人双腿一软,跪倒在火龙卷前,扑哧扑哧地磕着响头。
周围众人唏嘘不已,甚至有人捂嘴偷笑。
这个人跪倒的人,就是唐秋萍。
她哆嗦着跪倒, 一边磕头, 一边祈求贺国宅放过自己。
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她。
哪怕是灵堂里的亲人,也在冷眼看热闹。
其中有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很扎眼,她穿着一身黑,紧紧站在棺材旁,整个灵堂里,只有她一人没有戴白帽。
她叉着手,在看唐秋萍的热闹。
此刻,吹奏班子和武术班子加起来都没有唐秋萍这一跪更吸引人注意。
人们都在笑:
贺国宅都死了,唐秋萍还在怕他!
那道火龙卷凌霄直上,卷携着火纸,朝唐秋萍移去。
唐秋萍在黄土里原地打滚,哀声求救:
你别再缠着我了——你都死了——
忽的, 一个人影挡在唐秋萍和火龙卷之间。
“姑姑—— ”
唐陆目露凶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他一手捏着毛尖刺绵,随手一挥,那道火龙卷化作一阵微风,烟灰散了一地,融入地上的鞭炮皮和黄土中。
唐糖跑过去将唐秋萍扶起来,为她扫净身上浮土。
全程一阵寂静。
吹奏班子又响起来, 一个壮汉把大鼓搬到灵堂前,表演用头打鼓。
武术班子的师兄弟们更加卖命,真刀真枪地干起来。
初次见唐秋萍,她面容憔悴,眼圈眼袋很重, 一对眼珠在眼眶里很不安分,左瞄右看,似乎在提防什么人一样,给人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 “姑,你怎么不在灵堂里待着啊?”唐糖把唐秋萍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唐秋萍摇摇头,没说话,看了唐陆一眼,转而拉着他们兄妹到屋里坐下。
“给,吃点好吃的。还有很多。”
屋里满是上贡完的祭品,零食水果,堆了一屋子。
“姑,我们不吃,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唐秋萍一愣,忽然干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挤成一团,阳光下,她满头灰白的头发,立时变得扎眼。
“是啊,是啊。”
丧礼办了两天, 一直到贺国宅下葬,那个穿黑衣的女人都在,在场所有亲人都戴着白布孝帽,只有她例外,还离得那么近。 一直到她亲眼看着贺国宅入土,这才一句话没说,扭着身子离开。
当天晚上,家里的亲戚便怒气冲天地涌入唐秋萍家。
“唐秋萍!你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你这个没骨气的!别把唐家的软骨病传给我们!”
打头一人骂道。
“你们说什么?”唐陆听到那人侮辱自己家,当即起身。
之前人们见这小伙子一挥手,就驱散了那诡异的火龙卷,心下对他颇有忌惮。
那中年男人说话也软了一丝。
“你自己问她,今天跟着出殡的那个女的是谁!”
唐秋萍颓萎地坐在椅子上,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村里现在都快把我们家笑话死了,真是没骨气。那个女的,是贺国宅养的小三,小狐狸精!你唐秋萍能不知道?那骚狐狸都欺负到家门上来了,你连 屁都不敢放一个,吓得你连灵堂都不敢进!你怎么这么怕贺国宅啊?他都死了你还怕他!你说你有点骨气没有!以后咱们再也别来往了,我们没你们这
一家亲戚!”
男人身后众人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这两天丧礼上那个女人,是贺国宅包的小三,以前他活着的时候,天天晚上跑出去和女人厮混,不仅把自己的钱都给 了她,还逼着唐秋萍挣了钱交给她。
后来,贺国宅得了肺结核,没钱治病,病情也越来越严重,每天只能躺在**,那个小三竟也跟了来,日夜守在贺国宅身旁照顾他。 唐秋萍哪里敢有一句怨言,贺国宅把唐秋萍赶出卧室,让她住在没有炉火的配房里。他自己和小三住在卧室。
一直熬过了冬天,贺国宅还是死在了花开遍野的春天。
小三对他也情深意切, 一直陪在葬礼上,等亲眼看着情人入土为安了,她才拍拍屁股走人,来去潇洒,倒没一人拦他。
街坊邻居们认得她,但这些参加葬礼的亲戚不认识,所以,村里人早就看热闹笑开了花,说唐秋萍真怂得要死,让一个小三把自己吓成这样,连灵堂都 不敢进。
他们家人也真是没骨气了,贺国宅把唐秋萍欺负成这样,竟然还有人给他来吊丧。
街坊们把整个唐家贺家都看扁了,那些亲戚怎能不生气找上门来。
唐陆和唐糖在亲戚们眼里,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哪里会处理这些大人的事,指着唐秋萍的鼻子骂,唐秋萍也不恼,就那么坐着,众人骂累了,才嘟嘟
囔囔地散去。
屋子里只剩下唐秋萍唐陆兄妹和我。
唐陆愣着,眼神空洞,鼻息很重。
我很少听到唐陆这么粗重的鼻息, 一般这时候说明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气。
唐糖小心地抬眼看他。
“怎么回事啊?”唐陆闷声问唐秋萍。
“有鬼!你姑父没死透!”
唐秋萍忽然直起身抓住唐陆的手,目光中满是惶恐。
“姑,你说什么呢,别吓自己,哪儿来那么多鬼不鬼的
“你别骗我了!我都知道!贺国宅变成鬼了,他说不会放过我!”
唐秋萍浑身发抖,近乎癫痫,在椅子上抖成一团。
“是我把你姑父杀死了,他说变成鬼, 一辈子也不放过我!”
唐秋萍受了刺激,疯了一样自言自语。
我们三人忙上前把她按住,轻轻地为她抚胸顺背。
“到底是怎么回事?姑你不用怕,咱们家最会抓鬼了,你把事情都告诉我。”
“我早就不是唐家的人了,没用的,没用——”
最后,在唐陆兄妹的陪伴和慰藉下,唐秋萍恢复神智,把事情原委都交代出来。
贺国宅得了肺结核,重病在床以后, 一直是那个小三服侍他,贺国宅死前一天,小三家里有事回去一趟,让唐秋萍代为照顾。 贺国宅瞪眼看着唐秋萍,嘴里骂骂咧咧,让她喂食递水擦身子,端屎端尿。
“你可别想着趁我动不了的时候把我揍一顿!”贺国宅狠狠地道。
其实他是个怂蛋,极其怕死,他知道自己病重命不久矣,经常把自己吓得尿裤子,他心里忌惮唐秋萍会趁这个时候报复。 唐秋萍低着头,也不说话。
“我给你说话呢,你听见了么!”
“嗯。”
贺国宅气得在**直蹬腿。
“你过来!我要喝水!”
唐秋萍老老实实端过一杯热水去。
不料贺国宅猛地朝她咳嗽起来。
他就是故意的,他要把肺结核传染给唐秋萍,让她也活不下去!
唐秋萍虽然没文化,但也知道肺结核会传染,贺国宅这没来由地喷自己一脸唾沫星子,她怎能不着慌—
她病倒了是没有人来照顾的。
“啊——”
她被吓得手一抖,满杯热水洒出来,灌得贺国宅满嘴都是。
“你谋杀!你想谋杀吗!”贺国宅被滚烫的热水呛到,连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面目红涨,嘴里却还在惊恐地大叫。
唐秋萍也没料到,她忙用手巾去给贺国宅擦嘴,贺国宅用尽浑身力气朝唐秋萍咳嗽,喷射唾沫星子。
唐秋萍被吓得不轻,她害怕被邻居们发现,想捂住贺国宅的嘴,他却总是乱动。
仓促中,她在褥子下面摸到一张硬纸,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下面的了。
她将纸张揉皱,塞进贺国宅嘴里。
贺国宅更加惊悚,他当真以为唐秋萍要谋杀自己,拼了命想把纸团吐出来,但刚刚咳嗽了那一阵,已经消耗了自己大部分体力,他再没力气抬起双手去 殴打唐秋萍。
唐秋萍不敢让贺国宅把纸团吐出来,于是用手捂住他的嘴,哭着求他不要叫。
贺国宅终于喘不上起来,几欲憋死,几分钟后,他眼神涣散,逐渐不挣扎了。
唐秋萍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正在杀人。
她急忙松开手,贺国宅却已奄奄一息。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折磨你-辈 子 ”
贺国宅从嘴里最后憋出这一句话。
话音未落,那张纸竟然在贺国宅口中兀自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把他的嘴烧得滋滋冒泡,腥臭的血水喷涌而出,始终浇不灭那一团火焰。 贺国宅一只手抬到半空,几秒后,无力地垂下。
让唐秋萍提心吊胆过了半生的人就这么突然离开人世。
唐秋萍还没反应过来,殊不知自己即将步入更加黑暗的后半生。
她始终记得那句话;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办丧事的那一天,她觉得不对劲,灵堂支起来,她却怎么也进不去,刚走到门口, 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她脖子,把她丢出灵堂外。 她回想起贺国宅那句话,突然反应过来。
在外人眼里,唐秋萍没来由地朝灵堂磕了几个响头,却不知为何。
上午,那个小三也来到葬礼上,就站在灵堂旁,她看着棺材里的贺国宅,嘴巴被火焰烧得稀烂狰狞,于是找了块白布给他盖上。 唐秋萍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觉自己的右眼被人重重地捶上一拳,酸疼感裹挟着眼泪让她不敢回头看一眼。
唐秋萍拉着唐陆的手,求他一定要帮帮自己,去求贺国宅的鬼魂不要来缠着自己了。
唐陆听此事确有蹊跷,转而放下心中愤懑,道:“放心吧,姑,我不会让那个人渣胡作非为的。”
唐陆要想对付一个人的鬼魂,着实简单。
我们三人在此守着唐秋萍,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是不是贺国宅看见唐陆就不敢进来了?”我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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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萍!”
院中传来一阵男人的喊声。
“你们听见了吗!”唐秋萍像是被针扎到一样,突然从**跳下来。
“嘘——”唐陆让唐秋萍噤声,自己去外面查看。
“哥——”唐糖眼中满是慌张,显然是怕鬼。
“你用这个。”唐陆把黑竹简递给我,自己握着毛尖刺绵去到院里。
我拉着唐糖的手,让她躲在我身后。
黑暗的客厅里,传来一声声水烧开的沸腾声响。
“你烧水了吗?”我问唐秋萍。
唐秋萍惊恐地摇摇头。
“怎么了?”
“你们没听到水开的声音吗?”
唐秋萍和唐糖纷纷摇头。
“我不会中了幻术了吧?”我在心里念道。
可那声音明明在响,就在隔壁屋。
“你们等我去看一眼。”
我不顾唐糖的拉扯,打开客厅的大灯。
明亮的白光下,在炉灶上, 一壶热水正烧得滚开——
烧着开水的水壶明明就在客厅,嘶嘶地冒着蒸汽,声音那么大,怎么唐糖和唐秋萍都没听见呢?
我心中疑惑,执意要上前一探究竟,唐糖忽然拉住我的手:
“你去哪儿?别走。”
我拉开她的手,道:
“我就去客厅看一眼,难道你看不见客厅里那个水壶吗?”
唐糖眼神紧张起来,手心立即变得冰凉: “你别吓我啊,这个时候了你要是还开玩笑——“
我见唐糖不信,便非要拉着她看看客厅那开水壶,瞧是谁耳朵出了问题。
唐糖起初不愿意,在我生拉硬扯下,才勉强向客厅内望了一眼:
“没有呀?什么都没有。”
“什么?不可能!”
我也跟着放眼望去,客厅中空****,哪里有什么烧开水的水壶。
“是我出幻觉了吗——”我自言自语。
唐糖嘟着嘴给了我一拳,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可没心思跟你玩这种低级玩笑。”
我心中也纳罕,正疑惑时,忽听唐秋萍一声惨叫,吓得我和唐糖打个冷战,回头去看,只见空中漂浮着一个盛开水的铝壶,从上而下往唐秋萍的右手上
倾倒热水。
唐秋萍的右手就好似被钉在桌板上似的,滚烫的热水冒着浓浓的蒸汽,倾倒在她手背,唐秋萍的手迅速红肿起来,却无法动弹一点。 唐秋萍的惨叫穿透整个房间,向屋外传**开去。
她左手试图将右手移开,但无论怎样只是徒劳,身子和表情在痛苦中极度扭曲。
唐糖也跟着“啊——”的一声尖叫,随我飞奔到唐秋萍近前。
她从身后抱住姑姑,试图把她拉开。
我心中大惊,不知这水壶怎的浮在空中了,后背一凉,随即意识到可能是贺国宅的鬼魂作崇,
我抄起黑竹简,尖端对着水壶,猛地一点,那水壶凌空震动一番,直直地坠在地上,热水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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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唐秋萍的手也恢复自由,被唐糖从后拽着,俩人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