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通小姐的行踪?”
“不错,昨晚想去买点东西,刚出本妙寺,见通小姐倒卧路上。我抱她到了寺内,得上人的许可,把她寄在寺旁的化城庵里。”
“身体可好?”
阿松既喜又忧,急急追问。
“虽给她吃了药,热仍未退,只是昏昏沉睡。松小姐,赶快到化城庵去。我有点事,不能立即回去,但你们的事,上人已有所闻,见面后便知端的。早些设法使通小姐清醒要紧。武藏先生住在金峰山背后,岩户山云岩寺中,今天也许会去熊本。座头森都和带路的少年,似乎都在一起。”
“啊,武藏先生?”
阿松兴高采烈地向又藏告别,急急赶回高丽门,把详情告诉与右卫门,假如森都来了,要他取得联系,就此赶往本妙寺去了。
阿松得又藏的指点,先去求见本妙寺住持日遥上人。日遥来自朝鲜,通称高丽上人。加藤清正出兵朝鲜时,日遥是战火中迷失父母的孤儿,得清正援救带回日本、施以教育,后来剃度为僧,做了本妙寺第二代的住持。这时日遥虽年未四十岁,但已具大智慧,身示宗教之无国境、无种别,而以慈悲为怀。
上人见了阿松,随即叫小和尚带她前往化城庵。而且说:“已由木村先生得悉详情了,快去看看她吧。”
五
一个年轻尼姑正用冷面巾抹着阿通的前额。
“通小姐。”
阿松向尼姑目礼之后,低声叫道。她的眼中簌簌落泪。阿通仍昏昏地睡着,嘴角时起**,两颊消瘦,但仍美艳动人。两眼紧闭,睫毛如画;面色似玉,罩着两朵红晕;嘴唇绯红,像燃烧着的火焰。
“多谢你了。现在你请便吧,我是来服侍她的。”
阿松拭了泪,向尼姑申谢。尼姑把药饵等细细地吩咐了一番。
“你的饭我会给你送来的,不要客气。”
说着便走了。庵的左近,大概是另有尼寺的吧。
阿松时时绞面盆中的冷水去镇阿通的前额,也拿冷水润她的嘴唇。
又藏曾说,武藏今天能到这里来了。好不容易见到武藏,这样人事不省怎么成呢!
“通小姐须得把心事向武藏先生倾诉,那冷冰冰的武藏先生……”
阿松心里焦急,想让阿通早些清醒过来。
阿通时时叫着武藏的名字,有时也叫悠姬。阿松不知道阿通在小仓与悠姬之间的微妙关系,听见她叫悠姬的名字,觉得讶异。
过不多久,日遥上人偕同一个老尼来庵。他给阿松介绍说:“这位是供奉清正公太夫人圣林院君的妙舜师。”
“我叫阿松。”阿松肃然回道。
“真难为你啦。我住在本寺三树院里,现在来给病人增添些气力,让她早日痊愈。”妙舜尼笑着说。
“那么就请……”
日遥上人自语着,取出念珠,两目注视阿通,宣诵起佛号来了。妙舜尼也随声附和。他们的声音虽低,但有一股力量,足以威压四座。静静地听着、听着,阿松的心底像涌上来一股力气。她竟忘了看顾病人,自己也双掌合十,默诵起佛号来了。她偶尔回头,不觉喜极而叫:“啊,通小姐!”
她见阿通睁着两眼,很奇怪地张望着。
阿松靠近阿通的脸说:“通小姐,清醒了吗?”
“松小姐,怎么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阿通开口了。
上人和妙舜尼停了佛号,仍合十端坐着。
六
“通小姐,这里是本妙寺。你昨天从能乐舞台出来倒卧地上,巧遇木村先生路过,救你来此……”
阿松把以后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你看,那里坐着的是本妙寺住持日遥上人和妙舜尼师,在替你宣佛号做功德呢。”
阿通合掌说:“多谢大师慈悲,我因追慕古人桧垣之后前往岩户观音,想不到给各位带来偌大麻烦。”
“不不,你倒卧在本寺左近,而由木村先生救你来寺,是好大的缘分,安心静养便好。”上人柔声说。
“还有可喜的,通小姐!”阿松高兴地说,“武藏先生就住在那岩户观音的寺院里,听说今天便偕同森都法师和与市到这里来了。”
“啊,武藏先生!”
阿通眼露神采,两颊红晕。但这只是一瞬之间,随即仍转为苍白。
阿通无力地自语着说:“已经太迟了。我以罪孽深重之身,再也不能与武藏先生……”
“这是从哪里说起呀,通小姐!”
阿松把两眼睁得大大的,说。
“你有什么罪孽呢!你不是洁白地爱着武藏先生一个人吗?说起罪孽,武藏先生才是呢!他借口进修剑术,让你吃苦,把你丢弃了。”
“不是的,不是的!”
“通小姐,你要坚强些,不要灰心。你时刻不忘的那人儿,快来眼前了呀。”
“……”
“通小姐,你说自己到底有什么罪孽呢?”
阿松兴奋地追问着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只知罪孽很重。”
“爱慕男人也是罪孽吗?”
“我,我不知道……只知道罪孽太重,太重了。上人和尼师,请你们两位救救我吧!”
阿松尖叫着用两袖掩住脸,虽然没有出声,两肩不住地抽颤着。阿通也泪如泉涌。
“松小姐!松小姐!请你宽恕……”
“两位小姐请听。”
这时,上人静静地开口说:“据我看来,通小姐是堂堂正正的;恋爱和技艺,以至平日的作为,都没有错。松小姐的话也是对的。堂堂正正活下去的确信!堂堂正正向着活下去的路上猛进之心!这是多么崇高呀!有了这种确信和猛进之心,人类才不致沦于畜生道,而向明天的希望迈进。依此而论,通小姐当然没有罪过,毋宁说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崇高人物。但进一层想,人是一生下来便有罪孽,谁都荷负着目所不见的罪孽出世,忍受着轮回的苦难的。不能与热恋的那人团聚,是缘此罪孽;灼肤一般的恋慕之苦,便是那罪孽的火焰。人与人之间的憎恨,人类与人类的流血战斗,都是那罪孽所为。通小姐一旦觉悟,是发现了这一罪孽哪!”
“上人,请你救救我们!”
两人哭着,同时叫道。
七
那天夜里武藏睡得很甜,早晨悠然醒来,太阳已爬得老高了。
与阿通生活在一起——武藏昨夜的决心并无动摇。托词逃去的大川平藏,正张着战阵候着自己,是意料中事。在他,是为了逃避罪戾;但在武藏,是为了与阿通团聚而战。直至今日,武藏所进而迎战的,都为了兵法上的修业。无穷尽的修业之路——那是摒绝世俗、人情、爱欲的冷峻无情的世界。武藏一直向**世俗、摒除人情、舍弃爱欲这条路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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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倒下了几多剑豪,而使阿通为悲恋而饮泣。唯有悠姬,却反而憧憬着武藏的这一姿态。昨天为止,他是崇高的、冷峭的、澄澈的修业者的心胆,但自今而后,他将回到原来的世俗里,委身于爱欲之中。
“悠姬公主,别了!”他的心中不禁这样低喊。
“来吧,肥后五十四万石,加藤家的精锐,你们一齐来吧!”
武藏的热血沸腾,卷起如虹的斗志。
“森都,你也去吗?”
武藏装束已毕,回顾森都和与市说。
“当然去。”
“你也是他们憎恨的目标,是很危险的呀。”
“我相信武藏先生的宝剑哪。”
“与市,你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
“那么乖乖地看着,大川让我来斩杀吧。”
“是。”
森都边笑着边接口说:“武藏先生,与市说心里发毛……待目睹大川被杀死之后,就不想再做武士,说是要跟我做弟子了。”
“哦,那就很好,不要学武藏的样。”武藏低声说。
“客人,去了?金峰山中有猛虎会吃人,尊驾如何通过?”
“和尚,实不相瞒,那猛虎就是咱的化身。”武藏傲然答道。
“哈哈哈,这倒有眼不识泰山,虽然住了这些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是座头,你呢?”
“我吗?和尚,我就是那猛虎背上的跳蚤。”
“什么,跳蚤?你这个人尽贪便宜!哈哈……”
他们不顾和尚的朗笑,出了山门。武藏在前,接着是与市和森都,后面跟着被大川一党所拐诱、经武藏营救脱险的两个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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