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宫本武藏不知道丸目藏人佐依然健在,假如不是在长崎亲眼看见雷电源太郎所使传自藏人佐的双刀法,他是绝不会不远千里南下球磨的吧。
九州自古号称武勇之地,不论哪一个时代,莫不名将辈出、勇士如云。而其时以纯粹兵法家、剑客驰誉日本全国者,除了武藏,也唯有丸目藏人佐彻斋居士一人罢了。
而这位藏人佐,竟屈居为小藩相良的家臣,真是浅水潜龙,令人诧异。但你如知道藏人佐幼年时代相良家的势力,便知事非偶然了。
当时的相良家,正是一代名将义阳的时代,威震八代、苇北、下益城而至天草,与虎视眈眈垂涎肥后的萨摩藩岛津义久战,真是百战百胜,从来没有吃过败仗。
在肥后,与义阳并肩的,唯有御船城主甲斐宗运一人,是九州屈指可数的雄藩。缘此,当时的相良家臣中是不乏猛将豪杰的。
在这相良家称雄的时代,藏人佐出生于八代,是与三右卫门的长子。他少年时代便喜剑术,弟兄三人整天玩枪耍棒、剑不离手。他十六岁时初上战场,参加击退萨摩入侵的大畑之战。
翌年十七岁,他寄寓天草本渡城主天草伊豆守家,进修兵法二年有余,为仰慕当时号称天下第一的兵法家上泉伊势守,离开天草。
那时,伊势守在京都设立武坛,广收门徒。藏人佐拜在门下,不数年而业艺大进。当时同门习艺的,有柳生新左卫门(但马守)、疋田文五郎、穴泽净贤、羽饲意心斋、矶端伴藏等人,可谓集天下英豪于一堂,后来都成了第一流的剑客。而藏人佐是俨然以第一人自居的。
一天,武坛里来了一个倔强的剑客,傲然叫道:“我乃南部盛冈人氏大泷市郎右卫门,无论如何要向伊势守先生请教几手。”
而那天伊势守刚巧一早出门,带着门徒看花去了。武坛中只留下藏人佐一人。
二
传报的人把这话一说,那个大泷市郎右卫门竟恶狠狠地嚷道:“哈哈,想该是听见我的名字怕了,躲着不敢出来!”
说着,不肯离去。上泉伊势守是当时被推崇为近代剑法始祖的人物,无名剑士假使能够与他交上一手,已是无上的光荣,纵使落败亦是登龙有术了。所以若非权威人物的介绍,要与伊势守交手,真是谈何容易!
大泷之所以故意口出污言,赖着不肯离去,其目的即在于此。传报的青年被他缠得无法应付,只得把这件事告诉留守的丸目藏人佐。藏人佐经过几年的苦练,虽然满有自信,但在八个高徒中他是最后进门的,每次有人来武坛比画,伊势守没有一次让他露过脸。这在他是引为遗憾的,大有脾肉复生之叹。就在这时,大泷出现了。
藏人佐心想——幸好师傅和师兄们都不在家,了不得只是个乡下兵法家,让他进来,揍他一顿也好。
“什么,胆敢侮辱师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等我丸目来让他知道厉害。”
“丸目先生,不要紧吗?武坛里的规矩,师傅没有在家是不许同别派比武的,会不会挨骂?”
“放心,不要紧。只要你不说,师傅怎会知道?带他进来吧。”
这时,藏人佐还不到二十岁,正是少年气盛时,加之他原是一个不多思虑而意气用事的人,因而自信力也极强。初入门的时候,他也自以为是九州第一流的剑客,向伊势守堂而皇之登门请求比试来了的。
那时伊势守见他倒是个有出息的少年,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套着布袋的竹刀;这是伊势守为免妄杀无辜,别出心裁发明的东西。藏人佐见了竹刀,不服气地说:“先生,这样软绵绵的东西怎能对敌,我是用木刀的哪。”
伊势守笑着说:“不必替别人担心,尽管来吧。”
“那么,放肆了!”
藏人佐举起木刀进攻,但木刀立即被打飞。接着,脸上、腕上、腰上,都挨了竹刀。这才惶恐地服了输。他原是这样一个气焰万丈的少年。
不久,大泷来到武坛。此人年龄在二十三四岁之间,目光炯炯,是身材拔群的伟丈夫。藏人佐在练武艺的人中是身材矮小的,却也毫不畏怯,仰头瞪着大泷。
“我是伊势守的高足丸目藏人佐,师传他出,由我来讨教几手吧。”
“哦哦,门徒虽不够味。伊势守先生既不在家,却也没法。那么借枪一用……”
说着,便从木架上选取一杆练武用的平顶枪,站在武坛中央。他便是后日大泷流枪法的始祖,也是有名的豪者。拿着枪掂了两掂,霎时立定架势。
“好,来吧!小娃儿!”
三
“什,什么?!”
藏人佐愤然,提着木刀向前。他那木刀,又粗又长,足足有三尺七八,拿在矮小的藏人佐手上虽很不相称,但左右抡转,却使得极为灵巧。伊势守的门下,有面目的,少说些也有八十多人,论腕力是无出藏人佐之右的。
藏人佐拟刀正眼。大泷的枪,一直对准藏人佐的胸前。双方都在调整呼吸,暂时间沉身不动。旋即,藏人佐的木刀轻轻地颤动起来了。他使的是积极的刀法,施用压力,先动摇敌人的气魄,再乘虚而进。
但对方的大泷,不愧先前的大言壮语、气魄之强,反有压倒藏人佐之势。藏人佐虽频频颤动着木刀,急欲举刀进击,但枪尖老在眼前晃动,竟使他不能越雷池一步。
大泷最初轻视他是个年轻小伙子,但虽居弟子末席,伊势守门下的英俊岂能轻易制伏?他双手提枪,静等着进击的机会。藏人佐的心中,却慢慢地焦躁起来了。
这个乡巴佬武士!他正想着要给对方拦腰一击的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有了破绽。
“啊——”
一声叱咤,大泷的枪尖如电光火石般滑进藏人佐的胸前。他正想腾身后跃,随手挡开枪杆,可惜迟了一步,肩上已自着了一枪。
“输了!”败得干脆。藏人佐抽回木刀,低头叫道。
“哈哈……小娃儿,这可知道厉害了吧?可是你刀法不错,多下些功夫,倒是有成之材。那么请转告伊势守先生,改日拜访。”
大泷市郎右卫门说着,扬长而去。
藏人佐深悔孟浪,知道自己的技艺未熟,但始终想不透那一枪是怎么挨上的。他正在垂头丧气,伊势守带着弟子回来了。藏人佐虽然脾气暴躁,却不会说谎,便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禀告了师傅。
弟子们莫不愤然,口口声声地叫道:“追上去,给他一刀两断!”
伊势守却静静地制止着他们,带了藏人佐一人进入武坛。武坛的上首设有神座,供奉着鹿取、鹿岛两尊武坛正神。
伊势守先向神座恭恭敬敬磕了头,才回过头来说:“藏人佐,坐下来!”
四
武坛的定律是严峻的:师傅外出,绝对禁止与外流比武!平时,无论有了什么差错,师傅虽然从来不说一句责备的话,但今天,藏人佐却抱定被逐师门的决心,在神前端坐着等待责罚。
“师傅,对不起。”
“哦,你这可知道自己的业艺未精了吧?”
“是。”
“把当时比画的情形说一遍看。”
“你可领会了落败的缘由?”
“是,气浮性躁,想勉强进击,我想就是招败的原因。”
“好!藏人佐,记住了。以前你练的刀法只是对我一人,等于是做独角戏。碰到没本领的对手还可侥幸取胜,遇上强手便自陷死地了。藏人佐,拿枪上来!”
伊势守蓦地站起,取了木刀。藏人佐知道师傅有意亲手传授,便欣然取下练武用的平顶枪。
师徒两人到了武坛中央,照例行了礼,分左右而立。伊势守拟刀“正眼”,在调匀着呼吸。霎时,藏人佐找到了师傅的破绽,便大吼一声,鼓足全身的力气,身随枪进,一枪刺去。这一枪他用了十分力量,简直可以刺穿铁壁;但“咔嚓”一声,只是扑了一个空。
“唉唉。”
他踉跄地退后两三步,正想掉转枪头、绰枪再进时,不觉呆在当地。师傅不见了。同时,他听见伊势守在他的背后,朗声叫道:“藏人佐,适才传授给你的,正是新阴流刀法奥妙,细细思索,变化无穷,好自为之!”
说过之后,伊势守便一声不响径自进去了。
“多谢师傅栽培!”
藏人佐慌忙丢下木枪,俯伏地上,目送着师傅进去。但他的心中,还是惘然若失的。自此,他把自己紧闭在斗室中,贯注全神来苦思了好几天,终于想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绝非笔墨所能书尽。勉强的譬解,就是借对方之力为力,浑而为一的一种刀法。所以藏人佐猛力前刺的一枪,伊势守用木刀随手一拂,就在那刀枪接触的一瞬,借着枪势,向前腾身而上。依理来说,枪的速度和伊势守上跃的速度应该相等,同是电光石火令人目眩的速度。
当然,要真正能够运用这一玄妙刀法,还得下功夫去磨炼。藏人佐却练得得心应手,运用自如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因此领悟了兵法之道,是阴阳、虚实、有无的交错,与大自然的妙理浑而为一的大道理。
藏人佐在伊势守门下修业了五年,得了新阴流的真传,被推为新阴流四天王的首座。
五
上泉伊势守在京都立坛授徒,是从永禄元年至五年这五年间,是应当时的将军足利义辉的邀请去的。藏人佐在伊势守门下修业,是从十九岁开始。那时,宫本武藏尚未出世,后来被武藏所杀的将军家武术指导吉冈兄弟,也未崭露头角。时代进入战国,成了群雄割据的局面,但足利将军家在京都仍能保持着权势。
最后那一年,永禄五年三月十日,将军义辉替伊势守饯行,设筵将军府中。宴会之中,在府中的振武殿里举行伊势守高足的分组比试,最后并由伊势守亲自登台,做新阴流的示范表演。其时被指定的对手,便是丸目藏人佐。
这一指定,是至高的荣誉,等于是由伊势守本人指定了他是门下第一人了。事后将军义辉颁发奖状,誉上泉兵法为“古今无比,堪称天下第一”,且称伊势守的刀法为“天下之瑰宝”。这张奖状,一直保藏于丸目家,且记载于藏人佐的传记之中。
这年六七月间,伊势守离开京都,遄返故乡上野国。丸目藏人佐也回球磨,出仕相良家。他在那里的职务,是指导藩下子弟的武艺,兼理肃清间谍。
那时的相良家是肥后的雄藩,有很多各藩的间谍潜入境内,侦伺藩下动态和机密。据藏人佐的传记所载,当时经他斩杀的间谍,共有十七名之多。
这期间,相良与岛津之间屡启战端,藏人佐也曾从军上阵,屡建殊功。但年壮气盛的藏人佐并不以此为满足,抱着以兵法家称雄全国的野心,遂于永禄九年,率领门人木野九郎右卫门、丸目吉卫门等,辞了相良家再度上京去了。
六
前一年的永禄八年,将军义辉为叛将所暗杀,弟义昭继立;自此足利家的势力虽渐走下坡,但京都仍不失为当时文武的中心。各地的兵法家,荟萃于此,冀一举成名者,比比皆是。
藏人佐到了京都,竟树立起“天下第一兵法”的高牌,希望有人前来挑战。恩师伊势守壮其志,专差给他送来新阴流兵法的印可证。但京中群雄,知道他是伊势守门下的首座,竟无一人敢来尝试。他便于第二年又回球磨去了。
回球磨后,他再仕义阳公,想不到于数年之后的永禄十二年,竟招致了意外的大失败。
永禄十一年,岛津为夺回被相良占领去的大口城,两军战于初栗之野,岛津大败。翌十二年,岛津再大举进攻,萨摩勇将岛津家久率兵屯于大口城附近之砥上,伏兵诱敌。其时,藏人佐独排众议,率守卒数百人前袭,遇伏大败,死武士三十人,杂兵二百余。主君义阳公大怒,以藏人佐轻躁误国,谕令“永不召见”。
假如换了一个别人,也许就此意志消沉,或者逃亡,甚或自杀见志。但藏人佐非寻常人物可比,对此折辱不仅坦然置之,且更燃起旺盛的斗志,隐忍自重,静待着雪耻复仇之机。
藏人佐确是乱世的英豪,功名心特重,但生性暴躁,只知勇往直前,因此屡遭失败。以他的个性而论,假如不得师傅伊势守的理解,也许不能臻于大成。伊势守对他的粗暴作风虽感棘手,但从来没有深责,反谓际此战国乱世之时,非有此气魄,不能自成一流的兵法家。
这期间,岛津藩整顿内政,积极备战,实力渐增,与相良之间时有接触,互有胜负。直至天正九年二月十四日水俣城包围战中,相良家被迫订了城下之盟,遂此一蹶不振。
是年冬,相良义阳因岛津义久的威迫,为保留球磨一郡,俾免相良家沦于覆亡,毅然与盟友御船城主甲斐宗运兵戎相见。但在出兵之先,义阳公便决心为保全相良的基业且践昔日对宗运的盟约,为两全其美而杀身成仁了。
自此,苇北、八代、下益城、天草等地,尽为岛津所夺,幸赖老臣犬童赖安、深水宗方等之策划,好不容易保有球磨一郡,得以安然无恙。
丰臣秀吉讨伐岛津之际,亦以处置得宜,得保独立,以迄于今。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