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噢——”
对方的白刃,也掠过武藏的鬓边。千钧一发之际,武藏向后跃退,发出感叹的叫声,把大刀拟于“正眼”。知道对方的武艺非比寻常时,倒惹动武藏兵法修业家的兴趣。
猅猅丸连连进取,刀法之利,疾如电光,在武藏眼前晃来闪去。虽以武藏的精湛功夫,也只够闪身躲避,没有还手回击的机会。
“哦,好古怪的剑路!”
武藏心中沉吟。
但他立即看出对方的破绽来了。野狼袭击强敌时,先在敌人的前后左右旋转跳跃,待对方手忙脚乱,乱了步法时,最后才朝着敌人的喉管扑过去。猅猅丸就是把这一战法运用于剑术上的。他所挥的刀尖,一直没有冲着对方的要害,只是在眼前闪电似的掠空而过。待时机成熟,他一定会从意外的角度,放出必死无疑的一击。
武藏既已如此料定,便不再随着猅猅丸的虚剑旋转,只是拟于“正眼”,像岩壁似的屹立不动。
本寨的火势愈旺,喊声也更激越。未死的黑装束喽啰,只能在一旁拟刀而立,无法插手助阵。
猅猅丸的呼吸渐渐急促,刀法也骤然缓下来了。他好像警觉到自己的刀法已被武藏看穿,不久也拟刀正眼不再动弹了。
胜券在握——武藏已有了十分的自信。就在这一瞬间,猅猅丸裂帛似的一声断喝,把手中所藏的飞刀,望着武藏的面门掷出。
“咔”的一声,飞刀被武藏斫下落地。但在这同时,猅猅丸猝然飘身而窜,像野兽似的,钻进一旁的密林之中去了。
“等着,猅猅丸!”
武藏也飘身追去。
黑装束的一个武士,挥刀从武藏身后扑来。武藏回手一刀,将其劈为两段。
“猅猅丸,有话问你,转来!”
密林中一片漆黑,但听得见脚步的声音。武藏循声追去,他想知道猅猅丸的真相。猅猅丸绝非普通的山贼,自称山上的民族,视国王为仇敌,那奇怪的咒语,尊南蛮的怪兽为大王而献奉人身为牺牲的残虐行为。在这些背后,一定潜藏着出人意料的秘密。
武藏边叫着,边循着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被诱着踏入密林的深处。
二
密林深邃,像永无边际。山寨的火焰和喊声,也寂然无闻了。武藏虽然循着足音拼命追去,但脚步声也渐渐微弱,终于消逝了。
离天亮尚早,这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深渊。
武藏在这黑暗中站了好久好久。过去,他曾沿着山路进入深山幽谷,但像这样深邃的原始林,却从未见过。
一阵阵逼人的黑暗中特有的感觉,重重地压人心脾。武藏像是远离了现实的世界,被推进古老的、过去的世界中去了。
一片静寂。但从那静寂深处,传过来噪耳的声音。是细碎的脚步声和絮絮的细语声。
“鸟,兽……不,不仅那些,像有什么东西隐伏在四周。”
武藏静静地倾耳谛听,依然无法辨别。
“也许是我心底的声音?”
武藏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但周遭的黑暗却反而渐渐地淡漠,像是恢复了视觉。眼睛和意识,都回复到了原始人的感受。
也不晓得走了多久,武藏愣愣地站住了。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女子,全身**,一丝不挂,头发长长地拖在背上,眼睛像萤火虫似的闪耀着。
那女子见了武藏,笑嘻嘻地向他招手。武藏曾直觉地握住刀把,但看出对方并无恶意,便大胆地向她走去。
“你是谁?”
“……”
女子不搭腔,只是一笑,迈开脚步。武藏跟在她的后面。厚厚的落叶,盖住了地上的绿苔,像是铺着丝绒的地毯。耸立着的大树,一根根笔直的树干,像是异国城门的圆柱。
森林中有鹿,有野猪,野猪逡巡在大树之下,猫头鹰在树上探头下窥。
现实乎?梦幻乎?武藏想起在天草看过的《伊曾保物语》,感到莫名的乐趣。
如梦如幻,跟了一程,只见在前走着的怪女子回头看着武藏,指着前方。
“啊啊!”
武藏见那里耸峙着白塔,不觉惊呼了一声。那是用白石砌成的异国风情的塔。
“奇怪,是谁住在那里?喂,你这女子!”
武藏向怪女子发问,但她早已去得无踪迹了。而另一个高贵而可爱的妇人,从石塔中出来,微笑着向他走过来。
“武藏先生。”她叫道。
“你是什么人?”武藏严词反诘。
“是来迎候您的。”
“是谁?”
“从猅猅丸先生那里。”
“啊,猅猅丸!”
武藏这才回到现实,他早已把猅猅丸忘掉了。
“去吧!你在前带路。”
“那么,请从这边走。”
武藏随着女人,穿过密林。密林尽处,耸着白色的断岩。
岩壁上斜砌着一段石磴,有四五丈长。爬上石磴,是一个大洞窟,洞中燃着灯火。
“这里叫‘丑女之室’,请您进去。”
“哦。”
武藏这才看清了那个女子,年二十二三岁,面色白晳,亭亭玉立,像是雍容高贵的公主。骤看,面貌有点像猅猅丸。
武藏不管猅猅丸安着什么心肠,决心见他一面,搞清他的真相。他跟着那个女子,进入洞窟深处。
三
只要听到“丑女之室”便可知道那是蕴藏着神秘的洞窟了。初进去,有的地方阔,有的地方很窄,完全是天然的洞窟。但不到半里,便是人工修建的房间了。那也不止一间,廊厢相接,一连串的房子向洞中接连进去。
第一个房间里点着灯,但无一人。石壁上,石壁凿成的棚架上,摆饰着好多豪华耀眼的武器。这其中有些是武藏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甲胄或刀剑,大概是异国的东西。
沿走廊到了第二个房间。
“哥哥,客人请到了。”
在门口,美女说道。
“请他进来。”
回答的,正是猅猅丸的声音。
美女拉开房门,武藏昂然进去。
俨然王侯的猅猅丸,在灯光下,悠然盘膝坐在熊皮垫褥上。
“猅猅丸,我来了。”
“请请,恭候大驾,难得难得。”
武藏在鹿皮垫上,与猅猅丸对面而坐。美女顾自转身向里面去了。
两个人狠狠地交换了一个视线。
猅猅丸先开口说:“武藏,我觉得你的眼中蕴有一种奇异的东西。”
“我的眼中没有奇异。”
“不,你的眼睛,直接威慑人的生命。你是天生的杀人鬼。”
“乱说,乱说!”
“你的眼睛,漠视人世所建立的一切权威。你不信神佛,否定人情。
你的心比冰更冷,但不是空虚,在热切地追求着什么东西。武藏,我们握手吧!”
“啊哈,哈哈哈,多事。”武藏给一口回绝了。
“猅猅丸,你的眼中燃着可怕的野心。不,燃烧着邪恶的诅咒。是野兽的眼,是疯狂的眼。我想参透你的真相:为什么诅咒国王?为什么沦为强盗?为什么向怪兽供献人身牺牲?看情形,我也许要你的命!”
“不错。”猅猅丸点头说,“你想知道这些,也是同气相求的命运的作弄。好,我来告诉你吧。”
这时,先前带武藏来的那个美女,端进酒肴。
“武藏,让我先给你介绍这位女孩,她是我的妹妹加那姬,今年二十三岁。”
“哦,那么你的太太呢?”
“无妻。你呢?”
“我也无妻。”
“哈哈哈,我们是光棍同志,先干一杯!”
加那姬含羞地举起酒壶。
四
“武藏,我是曾君临这球磨全领的袭族子孙。”猅猅丸干杯后说。
武藏点头说:“这样说来,是为相良氏所灭的前人吉城主矢濑主马佑的后裔?”
“不是……”
“那么,是木上岩城的城主,平川氏的?”
“不,更早。”
“那就不知道了。家老相良清兵卫也说,那以前的球磨的历史便不清楚了。”
“应该知道的。”
“那就怪了!听说为日本武尊所歼的川上枭师,就是住在这一带……”
“武藏,对了!川上枭师,就是我家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