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川上枭师?真是笑话。”
武藏茫然。可是猅猅丸却一本正经,眼中闪闪发光。
“是真的。枭师兄弟为大和的皇子所歼,熊族中有一半投降皇子,移住平地,与入侵的大和民族和睦相处。另一半人则奉弟弟枭师的独子为君,蛰居山中。”
“哦,那也许是的。”
“你听着!于是他们拥戴枭师的独子为王,支配着球磨的整个山区,但与大和族之间的战争则仍未停止。不仅战争不断,那些大和族和住在平地的熊族连在一起,要夺取山区。在他们,山区是重要的猎场哪!山上的熊族受此压力,极少数的王族便搭着独木舟下球磨川出海,逃离日本,到了遥远的南洋。而大部分人,则退到深山躲了起来。”
“哦,真怪。后来呢?”
“逃往南洋的王族,世世代代供奉着一只年老的猩猩,尊为奇瓦基大王,年年贡献人身,誓向日本平地上的居民报复。”
“不错,就是那怪兽吧?”
“我们兄妹虽都出生在日本,但家父却是个偕同奇瓦基大王,从南洋找寻同族的‘逃人’回来了的。”
“逃人?”
“候在森林中带你来这里的那个女人,就是逃人之一。”
“呃,那**的怪女?”
“是啊。平地的人们,称女的为山女、男的为山男、小孩为山郎,视为左道异端的,正是我们的同族。居住在平地上的那个时候,我们的文化水准是没有输给大和民族的。可是——”
猅猅丸的眼中发出一阵奇异的光。
“武藏,你想!他们为平地上的居民所追逐、所迫害,完全成了野兽。为了逃避平地人的耳目,走人所不走的路径,不敢建造房屋,不用火,不用刀,不穿衣服,不用人语,变成与人的世界背道而驰的野兽了。再也,再也不能恢复人性了。”
说着,说着,猅猅丸不觉悲从中来,簌簌地落泪。
五
听了这太过离奇的故事,武藏不觉茫然。但住在深山之中,被称为山男、山女的**人,倒确是有的。不仅九州一地,武藏在旅途中、全国各地的山区中都听过这类传说。
假如猅猅丸的话是真实的,则不肯臣服大和朝廷的,怕不止熊、袭两族而已。而那些蛮族,都因同样的情形躲在深山之中。
可是,川上枭师的被歼,已是遥遥的远昔了。那么久远的时间,在南洋的蛮荒之地,仍有着认日本国王及人民为怨敌而诅咒着的枭师的子孙,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呀!
而现在,他们的子孙偷偷地回来,正在筹划着报昔日之仇,真令人不寒而栗。看那猅猅丸的眼中,不仅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简直如疯如狂,像是附着凶神恶煞的疯子的眼神。而武藏却在猅猅丸的眼底,发现另一隐秘。那就是奸智。
“猅猅丸!”
武藏用他那低沉但有力的声调,开口说道:“你的手下不见得尽是逃人,他们又是什么人呢?”
“怨恨平地人的,不仅我们。那些贱民,被平地人赶上山来的,也有在平地上权力之争失败,逃进深山的豪族,如平家、源氏及其他许许多多覆亡的一族……”
“原来你是想把那些人团结起来,进攻平地,夺取平地的霸权?”
“不错,在我们的大神奇瓦基大王的号召之下团结,杀尽平地的人们,建立起另一乐土。”
“猅猅丸,你那大神却被我杀死了。”
“哈哈……那只是享受牺牲的吾神部下。真的大神是不死之身,住在南洋密林深处。而且武藏,你听好了!参加吾神麾下的神道,在日本也不知凡几,那些在权力之前饮恨而死的神道,都是归向吾神的。你也加入我们一党吧!你的血中,也流着我们山民的血统。武藏!你,你,你也不属于大和的民族!”
“住口!猅猅丸!”
武藏凛然,变了脸色一声大喝。谁敢断言自己的血液中没有渗着熊袭的血?或者倭奴乃至朝鲜人的血统?但借此来煽动叛逆,简直是疯狂,是妄想,是诅咒,是恶魔的诉语!
武藏手按刀把。
“猅猅丸,我要杀死你,用我这破邪宝剑、降魔之剑,非得把你所抱的那种疯狂和妄想,从大地上抹去不可。你的祖先熊袭,现在已活在我们日本人的血中,孜孜地过着人类的正常生活。在我的剑下,惊醒你妄想的迷梦!”
“什么,杀我?看你能否杀得了!”
猅猅丸疯狂地纵声大笑。
这时,端坐在一旁的加那姬,突然放声哭了。
六
她那哭声,激起武藏的哀伤。武藏放开刀把,望着自称熊袭子孙的奇怪的兄妹:紧皱眉心,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妹妹的猅猅丸;加那姬颤动着的肩头和黑发。
熊袭也是构成日本人血统的一种族。穿着日本人的服装,说着和日本人一样的语言,这两兄妹与日本人是毫无差别的。但初见时,那咄咄迫人的猅猅丸奇异的压力,和加那姬的妖艳,却是日本人所没有的,蕴育着非现实的妖气。但加那姬又为何而哭呢?
“妹子,好不知羞!在敌人面前……”
猅猅丸吊着眉尖,大声叱道。
“哥哥。”
加那姬猛然抬头,悲哀地仰头望着哥哥说:“请你不要再说那些话,不要再说了。”
“你还要这样,跟你说过不许开口。”
“不,哥哥……”
“不许开口!”
“不,我再也耐不下去了。残杀无辜,劫人钱财……一切皆因哥哥那错误的诅咒而起。”
“住口!你要背叛祖先的遗训吗?”
“不是的。爸爸妈妈回日本不是为了复仇,是想与逃人们同做一个日本人;而哥哥你,老远地跑去南洋,带回奇瓦基大王,定下那么可怖的计谋。”
“你!你!”
猅猅丸亮着两眼,暴怒得周身颤抖;但加那姬并不因此屈服。
“现在背离日本人又怎样得了呢?简直是发疯。哥哥,我们也加入日本人的血统吧。”
“你这——”
猅猅丸大喝一声,紧抓起一旁的金饰大刀。但突然,他像咽下胸腔中涌着上来的什么东西似的,痛苦地咬紧牙根。胸前急遽地起伏着,脸上染上朱红。
武藏愕然注视着他的脸。加那姬也默默愣愣地望着。
猅猅丸颓然倾斜,口中涌出来阵阵的鲜血。
“妹——妹——”
猅猅丸抬起染着鲜血的脸。
“你,你,你把给武藏的毒酒,反而给了我,我这哥哥……”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因愤怒和痛苦,丑恶地歪蹙着。
加那姬挨近前去,拼命地叫道:“哥哥!请你宽恕我……丢开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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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消除世人的祸患,拯救留在南洋的我们一族和留在这里的逃人的方法。不,还有哥哥的心灵……”
猅猅丸痛苦挣扎着,像是凝视着刻刻逼近的死亡的阴影,倾耳于妹妹的诉语。
七
紧握着的金饰大刀,从猅猅丸的手中掉在地上。微笑浮上僵硬的唇角,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诅咒,也没有怨恨了。
他好像已经宽恕了妹妹。死的阴影,渐渐地掩上他的面庞。他看了看武藏。
“武藏,把妹妹……”
是嘶哑的声音。他的眼神好像等待回答似的,停滞不动。
武藏却一时答不上来。
“把妹妹!”
“哦,知道了!”
武藏这才点头答应。
猅猅丸的唇边再度浮上微笑,把视线移向妹妹,就那么仰身颓然而倒。
“哥哥!”
加那姬扑上尸身。
同时,武藏一声惊叫。
从加那姬的口中,也涌出一阵血潮。武藏不禁挨近前去,把手放在她背上。
“唉唉,你也喝下毒酒……”
“是的,杀了哥哥,怎能独生?哥哥,请等我一等。”
加那姬把脸贴在哥哥的颊上,但倏地抬身起来,抓住了武藏的手腕。
“武藏先生!你能平安,真使我高兴。”
“谢谢你。”
武藏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武藏先生!我真不愿死。我喜欢日本人,要做一个日本人。”
“可怜……我了解你的心情。坚强些,活下去,做一个堂堂的日本人!”
“武藏先生,不成了。我快死了,连,连你的脸也模糊了……”她像梦呓似的低语着,“武藏先生,武藏先生!日本人体内流着的血在呼唤。武藏先生!请拥抱我,拥抱我!武藏先生,紧紧地……”
武藏的热血沸腾了。自己的血管中流动着的熊袭的血液,像在向那可怜的少女呼唤着似的。
“加那姬,来吧,做一个日本人……”
武藏紧紧地抱住了她。
加那姬的眼中,泪珠如泉而涌。胸前不住地波动着。但不久——“日本人……武藏先生,啊啊……”
说着,她的头颓然下垂。
“死了……”
武藏把她轻轻地放在地上,交换地看着已死的兄妹。已经没有可说的话,也没有可做的事。灯火也快熄了。
武藏蓦地站起,出了洞窟。东方已泛鱼白,从远远的连山背后,透出黎明的曙光。武藏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茫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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