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也俨然回道。
“刚才我被武坛叫去,先生是早已知道的了。到了那里,我被叫进内室,梅轩先生和一个浪人模样的武人正相对而坐,谈论着宫本先生的事。”
“哦。”
“我听他们说,武藏为了某一件事必来小仓。这正是替恩师佐佐木小次郎复仇的千载一时的机会,早有同门的浪人,兵法家二十余人,磨砺以待,伺机而动。”
“哦,话出有因。但三十郎兄,横田梅轩武师是不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下?”
“不,不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下,他曾受业于筑紫荣门。而那位筑紫荣门先生,据说在长崎死在宫本先生的刀下。这也是他们说的。”
“不错,荣门是我杀的,是他逼着要和我决斗……”
“就是为此,那个客人要梅轩先生也参加袭击宫本先生的一伙。”
“那个客人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没有说,只说是原先在佐佐木小次郎家做武坛总管的鸭甚内派来的,年三十五六岁,黑黑的脸庞,高高的个子。”
“鸭甚内!我知道的。那么叫了你去,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是——”三十郎更紧皱着眉说,“梅轩先生心里虽是不愿,但还是加入了他们一党,决定到小仓去。而要我们门人守着街头巷尾。假如见了宫本先生,立即通知小仓。”
“多承您好意见告。”
“先生!”
三十郎用手背揩去涌上来的眼泪。
“背离了师傅梅轩先生,真令我心肠为断,所以同家母商量。”
“宫本先生,”他的母亲接口说,“三十郎的悲痛,我很明白。可是,虽是师傅的吩咐,明知其非而贸然参加,是违反道义的。在藩侯的监视之下正正当当地比武,虽然身败而死,还有什么仇恨可言?而今阴谋报复,也太过卑怯了。”
“谢谢你,武藏铭感之至。”
武藏深深地垂头申谢,再静静地抬起头来。他的脸上闪着光彩,已操必胜之券似的。
“那么,三十郎兄,悔轩先生决定几时动身到小仓去呢?”
五
“是今夜亥刻(十时),与密使一同前去。”
三十郎不再流泪了。
“今夜……”
武藏闪烁着眼,默默地沉思。
偶然的机缘,因与矢野母子邂逅而得敌先机,找到了敌人所布的罗网的线绪。从这一根线上,能够知敌全貌。但,怎样处理呢?
武藏沉思之间,母亲向三十郎瞪了一眼。三十郎会意,便进言说:“宫本先生!事已至此,我们一家永远为先生效力,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要力之所及,尽请吩咐。”
“谢谢你们,层层厚意,非言语所能表达,唯有铭诸肺腑。他们这次的阴谋,假如单是以我为仇,倒不介意,但事实上……”
武藏把悠姬的事说了一个大概。
“推测甚内一党,因恨我之甚,把阴谋的目标转向对我寄予厚意的长冈佐渡相爷。不,一定如此。”
他把真实的事一说,母子两人的脸上显得更为坚决了。母亲也敦促着说:“宫本先生,尽管吩咐!”
“那么——”武藏望着三十郎说。
“三十郎兄,请你替我辛苦一趟,送一封信到小仓去。”
“是,这有何难!”
“小仓城内鱼町后街,有一家叫福井屋的旅店——是一家起码的小客栈吧。那里住着一位琵琶法师,叫座头森都。你把我的信交给他。”
“知道了,今夜便去……”
“好吧,但要等他们走了之后。”
“而且我与他们不走同一条路,梅轩先生是绕西,经直方而进小仓的;我绕东路,从香春过去。”
“哦,这样才妥。”
母亲插口说:“明天早上,待门人会齐之后,由我上武坛去,替代你转达梅轩先生的话,同时告诉他们你不在家,免得露了破绽。”
“是呀,他们起疑就不好办了。宫本先生!那时家母对门人说——说我听说一个像武藏模样的武士,由中津搭船去小仓,所以立即赶到中津去了。您看可不可以?”
武藏连连摇头说:“三十郎兄,那不成。所谓‘虚中见实’,路径尽管不同,这样一来,等于是把我在这里出现,告诉了敌人一般。”
“倒也是的。”
“这也是应该知道的,兵法之一,谎言是事实的影子,稍微练达的人,抓住了那一点点影子,便不难探出事情的真相。说谎是最不容易的。我想这一件事,倒是请令堂看情形应付吧。”
“是,我知道了。”
这时,一直在旁静听着的四郎,却耸着肩膀说道:“先生!请给我也分派一件工作。”
六
母亲也从旁怂恿着说:“是呀,宫本先生!四郎也把自己当作一个大人了。年纪虽小,不管白天黑夜,小仓或博多,都独来独往,什么也不怕。有什么事,尽管叫他去吧。”
武藏愣愣地望着四郎。
四郎满怀高兴地说:“先生,你明天是不是也到小仓去?”
“哦,也在明天早上天未亮前,走梅轩这条路,赶上小仓附近。”
“先生,请您带我一起去吧。”
“什么,跟我一起?”
“妈,好吧?我一定会给先生派用场的。”
“噢,只要先生不嫌妨碍。和三十郎两人,老待在穷乡僻壤永无出头的日子,不要说小仓,不管京里或大阪,跟先生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母亲是下了绝大决心的。
“好,我带他到小仓去吧。”
“先生,我一定去!”
四郎紧握着小小拳头叫道。
当夜三十郎照预定计划,过了亥时离家,动身到小仓去了。四郎因明天绝早便须起身,母亲早早打发他去睡了。
武藏望着替四郎整理行装的母亲,低声说道:“只是偶然的机缘,承府上一家如此见爱,武藏心感无已,容再叩谢。令郎三十郎和四郎兄弟,都是前途有望的少年,对于他俩仕宦一节,伯母未知有何意见?”
母亲端容回答道:“是的,为了重振家声,无论微禄末秩也罢,好歹让他们挣个一官半职,我便死也瞑目……”
“我想看机会把他们兄弟推荐给细川家,未审尊意如何?”
“嗨,细川家!”
母亲不知怎的,踌躇了一下,却说:“宫本先生!关于这点,却得向先生请教,敬请指点迷津。战场上的仇敌,是不是永远的仇敌,须得世代怀恨,永为世仇?”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须得视其情形。像我,认为把战场之争视为死仇而永远怀恨,终非所宜。”
“宫本先生,孩子的祖父矢野高光,原是丹后田边的城主,为细川家所战败而亡,祖母也在乳娘乡里越后,自尽殉夫。而我却另有缘由搬到细川领内,怕孩子们伤感,一直没有向他们说明底细。”
武藏静静地答道:“忧虑的是,瞒着不告诉年幼的郎君,足见贤明之至。矢野家战场上的恩怨,可说是随着城主的覆亡和祖父母的自尽而消灭了。现在的矢野家是白纸一张,与其唤起孩子们过去的妄想,让他们逗留在永不回来的梦境中,倒不如从今日的现实中重新出发为妥。在这多变的人世间,最有力的便是现实。经过一段时间,即使令郎知道事实,也自然不会动摇了。伯母,请把这件事交给我。待细川家再转过一代,便更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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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想起猅猅丸兄妹,追忆起五家庄的大老官一族,不禁兴起人世沧桑之感。
七
“这个世上,过去我多少还抱着丹后田边城主后裔的妄想,但到今日为止,一笔勾销了吧。”母亲坚决地说。
武藏接着称赞三十郎绘画的天才说:“四郎固然要他以武士立身,但三十郎假如能拜在名家门下学画,将来必能名闻全国。”
母亲也深为所动。
“是……我知道了。过去,我太过拘泥于祖父的家声,一心想他们做武士而重振门户,今后当任凭他们的希望去发展吧。假如三十郎上京拜在画家门下,我可以把贮藏着以备万一的银子统统给了他,随后我带同四郎上京,帮着三十郎用功,靠针黹也混得过去。”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不觉湿了。
“好决心……三十郎做画师或做武士,但凭今后的命运来决定吧。
总之,武藏有缘,自当竭尽绵薄。”
这矢野兄弟:哥哥后来称三郎兵卫吉重,弟称四郎吉胜,同仕细川家,各得釆邑百五十石。尤其是三郎兵卫吉重,以书名世。此是后话。
而今天,正是三十郎踏进新的人生旅程的第一步。他穿着母亲替他准备的玄服,背负藕粉色包袱,腰插大小两刀,踏进深夜的街道,风姿飒爽地走向小仓。
他走的不是阳关大道,只是一条仄径,迤逦穿过许多部落通向小仓。但三十郎是热门熟径,在疏朗的星光下,冒着水样秋风,到达小仓。望见异国风情的胜山城天主阁时,正当旭日初升,映着阁顶发出灿烂的光芒。
进城到了鱼町后街的福井屋旅馆,是一家幽静的小客栈。
三十郎道了来意,随即出来一个与四郎差不多年龄的男孩,请他进去。
这男孩,就是少年与市。敏感的森都,已警觉到来人是武藏的信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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