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岩田富岳的战书,武藏始终原封未动,信中指定的决斗之地,是芝山附近的常教寺原野,时日是二月初一断黑之前。
富岳一心以为武藏会接受他的挑战,做梦也想不到原封不动地被搁在一旁。他所会齐的浪人共有六十八人,聚在一起容易惹人注意,先分散各处,约定抹黑时在常教寺野集合。这一切部署,早一夜便已齐备了。
住在浪人馆里的二十多人,是其中的佼佼者。
“各位,今天晚上请大家纵心地乐一乐。”
富岳俨然首领的身份,环顾着一座说。各人的面前,摆放着佳肴美酒,还有艳丽的女子执壶侍宴。
这班浪人哪里还有顾忌?酒醉饭饱之余,便大言豪语,各诩本领,听起来像是连武藏都经不起他们一击似的。
主水当然也在座。
他今夜适异平时,默不作声,喝着闷酒。
主水心里好像有所期待,时时向后院望去,是记挂着由利公主吧?
渐渐地,一座都醉醺醺地,席次也乱了。有的拉着女子纠缠,有的争论得差一点就动干戈,也有捶胸顿足、慷慨悲歌的。
主水眼露狂焰。
他霎时站起,沿着走廊朝后院由利公主的房间走去。这时,阿光从背后低声叫住了他。
“主水先生!”
“什,什么?”
“不要了吧。”
“不要什么?”
“不是吗,明天是重要的日子。而且你不是说过,不再喝酒,对那人也就此一刀两断……”
阿光说着,双手捶着主水的胸前,像哀求似的……“唉,腻死人了!”
主水推开了她,仍向后院而去。阿光呆呆地站着,望着渐远的背影。
主水用力推开门扉。
“公主!”他一声呼唤,拱手而立。
正在焚香端坐着的公主,静静地回过头来。
“唔,主水?”
过去她都是称“主水先生”的……“公主,有事恳求……”
“什么事?”
“是。近日举止失常,屡次冒渎公主,至为汗颜。”主水躬身肃立,仰视着公主说。
二
“这是什么话,主水?”
声调虽是温和,但公主的目光是冷峻的。
主水挣扎着说道:“公主……请听我一言。自从武藏在江户出现以来,我便顿失常态。实不相瞒,我曾单独偷袭武藏;那次卧病,便是中了武藏的剑气。”
“噢。”
公主不觉倾耳。
“是的,可怖的武藏之剑……但不知哪来的因缘,公主自见武藏以后,对我却日见疏远了……”
“喔喔,主水!你是说我曾对你有过什么诺言?”
“不,公主!这只是我自己迷了心窍,无端地恨透武藏、怨你公主,陷于自暴自弃。”
公主凛然说:“主水,住口!我只是爱惜你的才智,所以另眼相看。
你把它当作恋慕,擅作非分之想,令人齿冷。”
主水垂头说:“是。是我一时糊涂。但时至今日,主水已无法离开公主,务请公主见怜,接受我这点痴情……”
“闭嘴!我讨厌你。快出去!”
主水抬头,他的两眼如焚。
“公主!求求你。要是公主吩咐,我可以帮着武藏。”
“主水,慎言!”
“不,我能斩杀岩田富岳!”
“哎,你这人?”
“是。只要公主吩咐,虽是富岳,我也能一刀杀死,绝不踌躇!”
主水正断然这样说时,门扉霎时而开,富岳领头,闯进来四五个浪人。
富岳迎头一声大喝:“混账东西!”
进而按住主水。
“做什么?”主水瞪住富岳嚷道。
富岳喝了不少酒,两眼闪光。
“哼,你,你要出卖老子?”
“是呀,只要公主一声吩咐,随时取你性命。我知道哪!你以公主为饵……”
“这,这,这厮,好不知羞!”
富岳一把抓住了主水后领,其他的人便一跃上前,扭住他的手腕。
主水在此情形下,还是极口叫道:“公主!……务请一言!”
但公主不理,冷冷地掉头。
“来呀!”
浪人们扭作一团,把主水拖出房门。
三
因暗恋由利公主而失却理智的主水,曾一度想索性杀死公主,斩断情丝,带着阿光前往八代赴任。但苦思熟虑的结果,最后下了决心,投身于公主之前哀诉苦求,以冀得遂目的。这在自尊心极高的主水,真可谓背水之阵了。
他被一伙人痛骂着扭住两腕,竟连反抗都忘了,一心嚷着公主的名字。及至出了走廊,才愕然惊醒过来。
“唔,这厮们!”
主水突然挣脱手腕,翻身过来。
在这班浪人中,主水的功夫当然是出类拔萃的。不仅此也,凡浪人馆中人,谁不知道主水是毒辣的杀人鬼。他们吃了一惊,连连后退。
主水手按腰刀,轮起疯狂的目光。
富岳仍留在公主房中不曾出来。
正在危急中,干将级的吉田适时赶到。
“等等,等等!”
他分开众人。
主水瞪着吉田。
“吉田,你也赶来送死吗?”
“不,主水先生,我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哪!明天是重要的日子,暂请息怒。”吉田说着,掉向浪人问道,“各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富岳先生的意思……”
“什么,岩田先生?”
吉田摇头说:“这可不懂了。今天晚上岩田先生心里急躁,想是一时误会。主水先生,请看在下薄面……喏喏。各位!来向主水先生道歉。”
浪人们当然不愿与主水这样的人结下怨仇,落得借此下台。
“不不,我们自己岂敢多事?松山先生请勿见怪……”
众人口口声声道了不是。
主水今天也鼓不起斗志,是被悲恋挫了锐气吧?
“哦,好吧,看在吉田先生面上,饶了你们这一次。以后可得小心,我主水是翻脸不认人的,谁也不买账啦!”
主水说着,径向自己房中去了。
“啊,阿光!”
主水看见垂头而坐的阿光叫道。
阿光不语,也不转头。
“阿光……”
他无力地倒在阿光面前。
四
“主水先生!”
阿光轻轻地去抚主水的肩头。
可是主水却闭着眼,紧闭嘴巴,像石块似的屹然不动。
“主水先生……”过了一会儿,阿光再度叫道,“到那肥后的八代去吧。不论哪里,我永远跟着你……”
阿光的眼中,泪如泉涌。
主水蓦然抬头,握住阿光的手。
“阿光!不错,我要南下九州了。但请你原谅,我得单身前去。”
“唉唉……”
阿光张大两眼。
“可是阿光,请你放心,我已醒了,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哈,哈,哈……”
主水的笑声像哭一般难听。
阿光仍茫然望着主水。
“像我主水这般人,竟是如此乱了心性,我真无法自解。不,现在可怜了,是因为武藏出现!武藏是伟大的。武藏是不动的大树。我竟以那大树为敌,做了撼石柱的蜻蜓。不,我所撼的,只是那株大树的影子罢了。”说着说着,主水的脸渐渐开朗。
“阿光,以武藏的影子为敌,不知自愧、不自量力的,不仅我主水一人。岩田富岳也是的。咱们自吹自擂,跌倒爬起,爬起跌倒,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但真正的武藏,却一步步扎稳着自己的根基。武藏那厮,真够伟大!但阿光,我不输给武藏。我的年纪还轻,政治上的才能,我是远凌武藏之上的。我不仅是一个兵法家,我有的是大志,有着美丽的远景。”
阿光也不知不觉被引起兴趣,亮着眼睛。
“阿光!”
主水握紧阿光的手。
“我在由利公主前出丑。公主对我失望是当然的哪。但那丑态,不是我的本来面目,今天以后,我要回复原来的主水,再从头向公主进攻!我不相信,以我主水而不能征服一女子,断无此理!”
阿光的脸上,再度浮上悲哀的阴影。
主水却不理会这些,继续说:“阿光,最重要的,我须得重建自己。为此,我急需摆脱这伙人,非得离开江户不可。而且独自一人,静静地去想。阿光,谢谢你!一直承你看顾。侍任官后,当考虑迎你前去……”
“哎。”
阿光幽然回答,别过脸去。
五
主水被拖出之后,由利公主房里只剩下公主与富岳两人,相对坐下。
“公主,我很不满。”
富岳睨着公主,开口说。
“什么,不满?对我……”
公主的目光也很锐利。
“当然哪,极为不满!”
也许是喝醉了,他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平时是维恭维谨,自居臣属的……
“有什么不满?”
“一切都是,自从武藏在江户出现以来,公主完全变了。”
公主的脸上,浮上嘲讪的微笑。
“哎,也许我是变了。但这只是我个人的心事,与我们共同的工作毫无影响。你要我替你做的,不是功德圆满了?”
“哦,那固然不错,但你对我的态度冷淡,使我不满,也使我不安。
公主,请你从今天这个时候开始,与武藏一刀两断。”
富岳激昂地说。
“嘿,嘿,嘿……岩田,为什么要从今天这个时候开始呢?”
“公主,我虽不曾明言,你该从行动上略有所知,武藏的性命只能活到明天了。”
公主佯装不懂的样子。
“啊,我不晓得。为什么呢?”
“我给武藏送去决斗书了。”
“噢,有胆量!可是,输赢尚未可预卜吧?”
“哈,哈,哈……这次,任凭武藏恁地了得,休想逃得性命。所以说,从今天这个时候开始,你要断了念头。我不愿杀了武藏而让公主怀恨。我不仅以你为主家的公主,也把你当作自己女儿一般抚养长大的哪,真不愿见你为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