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幡神社赛马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武藏躲过了鬼仓一伙人的挑战,轻松地独得优胜。从此,他一有机会就骑马骋骑,到了年轻时代,已自体会得骑术的精妙了。
这正是武藏的修行法,不仅剑术,就是绘画或工艺,都是靠自己努力,多下功夫,以致无师自通。
伊织的骑术也得自武藏传授,所以对方虽是骑术大家的高田又兵卫,他也毫不为意。
翌晨,跑马厅中武藏的帐幔在东,又兵卫居西,中央面南的是忠真侯的座位。周围已站满了本家藩士,在等着比试开始。不久,忠真侯率领重臣,在中央椅上落座。接着,报告巳刻已到的战鼓,咚咚咚催着双方出阵了。
“啊!”
观场的藩士,不觉一齐张大了眼睛。从东西两边的帷幔中出来的武藏与又兵卫,都是全身披甲,飞身上马。武藏穿的是黑丝衬底的铠甲,腰插大刀;又兵卫是黄白相间的甲底,手绰双刃十字枪。两人一催坐骑,静静地进至忠真侯之前,并肩立马,各施一礼。
“双方辛苦了。为弘扬兵法,幸各展秘奥,尽量施为。此乃武艺揣摩,胜负之事限于当场,不许怀恨记仇,希各凛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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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真侯庄严地宣示后,两人同声回道:“谨领钧谕。”
说完掉转马头,向左右分开。先是放辔缓步。慢慢地由缓而疾,旋即一紧丝缰,两骑马绕场驰骋,待机而动了。
绕场散匝,又兵卫突如疾风骤雨,跃马前躯,斜袭武藏。武藏双脚一紧,擦身避过。
但转瞬之间,武藏立即兜转马头,紧蹑又兵卫马后追去。又兵卫似是成竹在胸,让过武藏,双腿一紧,旋马驰开。如此这般,双方虽未露兵刃,但两匹马倏近倏远,若即还离,沙尘滚滚,烟雾迷茫。坐下马惹得性起,也自磨牙露齿,各不相让。
忠真侯以下两边厢观战的藩士,各自捏了一把汗,两眼直跟着场战中马旋转。突然间,众人一齐紧张地屏住了气息。一旦分开,各走东西的两匹马霎时掉转马首,从正面又渐渐挨近了。两马翘首疾走。
踢得黄尘弥天,势如离弦之矢。
又兵卫手中长枪迎风呼啸。武藏也已拔刀在手。
八
十丈,五丈,一丈……险险正面相接的那一瞬间——“哎呀!”
又兵卫手上的十字枪,疾如紫电穿云,猛刺武藏的胸板。间不容发之际,武藏的大刀斜挥过去,霎时间火星乱飞,长枪向空滑去。两马相交,势如流星……就在这一刹那——“噢!”
一声其锐无比的呼啸声出自武藏的肺腑,同时大刀凌空,向又兵卫迎头盖下。
这时,围观的人都以为又兵卫必被斩于马下。但他却伏鞍躲过武藏的凌厉一刀,跃马向前,抬起身躯。可是,额上的头巾却被斩断,飘然落地了。
“伊织!”
忠真侯向坐在一旁的伊织叫道。
“是。”
“传令着即停手!”
“是。”
忠真侯并非事先便做此打算,是目睹刚才的剧烈情况,直觉到如再继续下去,必有一死,故此传令停战。
“殿下,马!”
“用我坐骑!”
座位幕后,系着忠真侯的爱马初霜。伊织翻身按鞍,一系缰绳,冲出帷幕。
这时,一旦交错而驰的武藏和又兵卫,又拨转马头,迎面冲杀过来了。
伊织双膝一紧马腹——
“上谕!着即停手!”
他边嚷着,边向两骑中间纵马而去。
但他的嚷声,被两边厢围观的嘈杂声给盖过了。
这期间,武藏与又兵卫的间隔急速缩短。两人之间,已迫近十余丈了。又兵卫再度绰枪在手,武藏也举刀过顶。这一次,怕会有一方受伤落马……
啊啊,只剩下不到一丈的短距离了!刀与枪,宛如两条凌空的游龙!
这一瞬间,围观的人群顿时被吓得鸦雀无声——是伊织向疾冲面前的两马中间,跃马进去了。
九
“上谕着即停手。”
伊织的绝叫,在杂沓的蹄声中,冲进观众的耳鼓。初霜被夹峙在直立的皋月与明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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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围观的人们都看得非常清楚:马上的伊织,用左手抓住又兵卫的长枪,旋展右手大刀挡开了武藏的大刀……但这是一瞬之间,又兵卫疾即抽枪,武藏也收了大刀,两人同时在马上欠身回道:“谨遵钧谕!”
“恕罪!”
伊织一扭身躯,拨转马首,回到忠真侯面前复命去了。
“遵谕传令,双方业已停战。”
他沉着地躬身禀道。
“辛苦了。”
忠真侯的眼中满漾着惊叹之色。
一边,武藏与又兵卫骤马各回幔帷,换上常时服色,进至忠真侯座下。两人都面不改色,一点没有生死搏斗过来的神情。
“唷,两人都是好俊的功夫!想必双方手底各已了然,故着伊织传令停战,幸勿介意。”
忠真侯满心欢喜,边说着边站了起来。
“有话,咱们到书房再谈。”
外书房里,忠真侯正面设座,武藏与又兵卫比肩坐于一旁,伊织坐在两人后面,其他家臣分侍左右。
“武藏,又兵卫!今日比武,依我看是平分秋色、各无输赢的哪!”
“殿下明鉴,正是如此。”
武藏叩头回道。
但又兵卫却紧接着说:“不,殿下!是又兵卫输了。头巾被砍落地,便足为证。能够保得一命,是宫本先生手下留情。又兵卫自二十六岁时,与武藏先生前后三次,始终不能取胜。今日方知先生确是天下无双的兵法家,非常人所能及。又兵卫不胜之喜。”
“噢,原来如此。武藏,是吗?”
武藏静静地回道:“殿下,侥幸留得一命的却是武藏。”
“怎的?”又兵卫诧异不解。
“足下不愧骑术名人,马上一枪,妙绝天下,鬼神莫测,况在武藏……”武藏望着又兵卫说。
十
又兵卫仰头看着武藏:“可是先生不是轻轻地躲过了我那一枪?”
“不,高田先生!”
武藏盯着又兵卫说:“这一点,真是深为可惜。”
“我是指你所用的枪。假如不用十字枪,改用直枪,鄙人怎能挡得?”
“噢——”
宝藏院的枪,原是一字笔直的枪尖,又兵卫偶尔一次看到破扫帚,便自出心裁,发明了十字枪尖。
武藏仍以谦逊的态度,继续说:“二十二年前,足下在小仓城街道上向我骤马刺来的一枪,鄙人当时若不知道足下用十字枪尖,怕也不易招架。我的掉转身躯去枪尖,足下若非用的十字枪尖便难以奏功。
但身形不动而用刀去挡,十字枪尖易于防御。一切武器,各视使用场合而功不同。我的兵法也是一样,即如我的双刀流,有些场合,运用起来反比不上单刀方便。利于双刀的,是一人而敌多人,尤其是被围困的时候。”
“哦,这样说来,先生便把我的使用十字枪尖,放在考虑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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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兵卫反问着说。
“当然。在小仓城街道上,我虽是背朝足下,但已认定足下使的必是十字枪尖,所以跳得远些,直至最后界线……再远,距离拉长了,便来不及挥刀。今天也一样,计算好横伸的枪尖长度,望着那个枪尖挥刀挡住。足下大概只估计着用中心的枪尖,向我的胸板刺来的吧?今天的比试,假如我有占先的地方,就是这一点点空隙了。”
“惶恐之至。”又兵卫肃然叩下头去,脸上充满着感激和喜悦。
忠真侯也拍膝叫道:“噢,想不到兵法竟有如许奥妙。”
小笠原家乃是将门世家,不乏精于兵法的老臣,没有一个不心折武藏的见地之高。
忠真侯更爽朗地掉向伊织叫道:“伊织,近前!”
“是。”
“近前来坐。”
“是。”
伊织从两人背后进至君侯之前。
十一
忠真侯的声调中,满含着对伊织的钟爱和信赖。
“伊织!你今天也了不起哪!”
“是。”
“哪,武藏,又兵卫!你们以为如何?”
又兵卫以赞叹的目光望着伊织说:“真了不起,好个气魄!单就他能在宫本先生和又兵卫的兵刃铁石之间催马而入,岂是寻常?这不是仅凭手上功夫便能臻此。那判断,那沉着,绝非常人所能为;倘无主命之下水火不辞的丈夫气概,怎能做到?”
“哦,我也这样想。武藏,想你当无异议?”
忠真侯更是满心欢喜。
武藏回道:“多承谬奖,不胜惶恐。今天伊织所为,虽是我这为父的,也非预期所及。”
兵法上的力量,当然武藏也认为伊织已堪称当代第一流,但像又兵卫所说,他那份沉着、那份判断,却也出乎武藏的意料。武藏对伊织最嘉许的,是高喊“上谕着即停手”时,那坚毅的态度。其时,他的心目中唯有君命,眼中既无父亲,也无前辈。这才是恪守君臣之义的武士哪!
武藏看了一眼伊织,心想——自己的眼睛到底没有错,与其要他承继兵法做个无禄的浪人,倒以仕进为宜。
看这情形,做大名的家臣,他必能伸展大志,鹏程万里了。
“各位以为如何?”
忠真侯再环顾在席的重臣问道。
黑田左膳看娇婿得此荣宠,喜在心里,自是不便开口。
上席的家臣回道:“殿下明鉴。对宫本、高田两先生和伊织世兄兵法上的神乎其技,同僚莫不叹为观止。”
忠真侯于是肃容端坐,开口宣道:“伊织,你以出仕未久,一直不曾分派得职司,现在委派你为本藩大番头。时势虽日臻太平,但怠于武备,必为各国诸侯所轻视,尔后望你能成藩军基干,发扬本藩威武。”
“哎哎?”
伊织愕然望着武藏。大番头便是藩军首长,极重要的地位,今以新进后辈而膺此大任,怎不使他迷惘?未知应否接受任命,却费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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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以处事神速果断著称的武藏,对这破格的拔擢,竟也——“哟,这是……”
嗫嚅着无法即时回答。
重臣们亦各面面相觑。不错,以伊织本日所表现,不仅兵法出色,就人物论,也是出类拔萃的。但以新进之士,遽膺大番头重任是否得宜,却又不无疑虑的了。现居大番头之列者共有六人,都是四十岁、五十岁的壮年。可是,刚才回答君侯盛赞伊织之后,却又不能出尔反尔提出异议。
忠真侯却不管这些,紧追着问:“伊织!该无异议吧?”
“是是。”
伊织只是叩头不答。
这时,高田又兵卫以半向着家臣们的口吻说:“噢,不愧是我藩贤君,怎的不赏识伊织世兄的真价?大番头固然是举足轻重的要职,却也不能单视年龄论断。伊织世兄得宫本先生兵法秘传固不必论,就是军学(军事学)想来也有充分传授。谅各位亦必知悉,宫本先生与甲州流军学宗师北条安房守殿下有鱼水之交,并互为师徒——兵法上宫本先生为师,军学上安房守殿下为师,岂是寻常?伊织世兄既集兵法、军学于一身,且思虑判断亦有过人之处,卓然丈夫气概,虽在弱年,担任大番头之职,窃谓毫无愧色。”
忠真侯俨然环顾着群臣说:“又兵卫,亏你说得明白。九州自古以武勇著称,且多大藩。余入小仓凡二年,见得世情并不安稳,急欲励精藩军以备万一,进为九州北端之屏藩。此次任命弱年的伊织为大番头,意即在此。各位谅无异议?”
臣僚至此方知君侯真意,便一齐俯伏称贺。忠真侯再将目光掉向伊织道:“伊织!我任命你为大番头的本意如此,非为奖赏,盖寄汝重任,俾使本藩有磐石之安也。”
武藏低声向伊织说:“拜受了吧。”
“是,主上既对微不足道的弱年后进寄以如许期望,伊织受命之日,自当竭驽钝以报知遇之恩,且负殿下寄望之重。”
伊织俯伏禀明,接受了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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