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藏住在伊织的新家庭中,有时自己上城,有时应忠真侯之召前往,自由自在,一时间也不想出门。
细川家除了寺尾等五人团外,另有几个在京拜在门下的弟子,也曾来小仓问候武藏。他曾托那些来访的门徒向忠利侯致意,并献上永国所铸的大刀。
四月,伊织应将军之召,为参加五月初在江户城举行的御前比武去了江户,至五月底方才回来。伊织的对手是荒木又右卫门,双方未有胜负。又右卫门是柳生十兵卫的高足,当时江户最出名的青年剑士。
“真是惭愧,未能取胜。”伊织回来向武藏这样谦咎地一说。
“不,这样最好!”武藏反而称许着说,“输了固非所愿,胜了反而不好。”
伊织愣愣地问道:“父亲,真的如此?”
“哦,那样最好。本来兵法的比试,逼到最后便难解难分,就是同样功候,也非有胜负不可。其实,有些场合,看对方情形,不一定要战到最后,更没有一定要分胜负的必要。不,反以没有胜负为是,只要彼此知道火候,已尽够了。”
“是。经父亲一说,倒安心了。这次的比试原是期以必胜的。最初,我取的是‘二刀中段’,又右卫门‘正眼’,先是估计力量,互伺瑕隙,架势便渐渐变了。这期间,我发现了柳生流的极意,觉得是了不起的功夫。就在这时……”
“哦哦。”
武藏不觉用力搭腔。
“对方的又右卫门向后疾退,双手着地,说是输了。同时,我也引身后跃,口叫输了。这些完全是预期外的,出于自然的动作。”
武藏点头说:“双方都很漂亮。到了这一地步,胜负之争已是多余的了。我自幼至今,以天下的兵法家为对手,差不多都是生死拼搏的比画,但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事,是我四十岁前后,当时我正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到了尾张名古屋的城下街,正值黄昏,路上很少行人。这时迎面来了一个武士,也与我上下年纪,从身段、眼神上,我看出来那不是寻常人物。”
二
武藏略一停顿,用更有力的语气继续说道:“当然,只是闲闲地走着的,但没有一点可乘之隙。而最使我动心的,是他那充沛的泼辣生气。我感到这才是真正活人的感觉,深为倾慕。我突然想起,此人必是柳生兵库!”
武藏像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之中,一口气说下去。
柳生兵库是柳生石舟斋之孙,功夫上胜似叔父但马守宗矩。当时,他担任着尾州家的武艺指南。武藏正盼望着有机会能与他交上一手。
及至那个武士到了眼前,武藏恭敬地叩头问道:“请恕唐突,足下谅系柳生兵库先生?”
那武士闻言微笑答道:“然也,足下该是宫本武藏先生?”
“我正是武藏。意欲登门拜谒,面请教益。”
“不,鄙人也甚望能与足下交手,真是巧遇啦!”
这样交谈之后,两人都不禁朗声大笑。照理,两人都有意一试身手,今既相遇,该是当场动手的了。
可是不然,兵库带着武藏回家,盛筵款待,却绝口不提比试。武藏也一样,从未开口。后来虽有许多揣测之辞,但事实上武藏留居兵库家那段相当长的时间内,两人始终没有交过手。
武藏把数年前那段旧事说到这里,结束说:“伊织,以前我虽是目睹生死,战必毙敌,但也曾有过这样快意的比试。懂了吗?这也是比试!就在那刚见面的一瞬间,彼此都已摸清了对方的手底;正是干脆利落的比试哪!”
“是。真是快意之至。”伊织亮着眼睛说。
武藏加重语气接着说:“伊织,现在你该知道视比试的对手为何,比试的情形也有所不同。我被逼得常与势不两立的对手决战,因而夺取了许多人的生命;也因此常为仇敌所跟踪。这在我是无可奈何的,悔也无益。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因缘或业吧。而这因缘或业,将随我终生。我是为着与人赌命而生的,我是不得善终的。”
武藏黯然,脸上闪过悲痛的阴影,但只是一瞬而已。
三
“可是。伊织!”武藏慨然继续说,“你与我不同。第一,时代不同;第二,性格不同;第三,身份不同。刚才也曾提过,比试的方法跟着时代变动。我开始修业的时代,虽说是丰臣秀吉公的治世,但仍有战国的余风,兵法修业亦即实战,比试时别无裁判,只是生死相搏的决斗罢了。而且堪称一流一派开山始祖的兵法家,多半是不愿仕进的无禄浪人,因而视兵法为第一义,自是理所当然。他们为了兵法的修业,是虽死无悔的。”
“父亲,我就是以这样的决心进修过来的呀。”伊织怯怯地插口说。
“哦,不错,你就是这样修业的,是想继我之后,做无禄的兵法家哪!但现在,你就非改变不可了。为了修业,或者为了比试而轻舍生命,便是对主上不忠。你的兵法,现在除防身之外,更要以之事奉主公。可不是吗?”
“是。”
“而且不仅你一人如此,是兵法修行本身,有了这样的转变。现在的修行,须得珍惜生命。即使与别流比试,也不可以逼至尽头,要在中途决定胜败。因此出现裁判,考虑决定胜败的规则。练习或比试时,已有人使用竹刀了,不久该有‘胴’1 或‘笼子’2 等出现的吧。”
“父亲!”伊织若有所思地问道,“今日的兵法,确如父亲刚才所说,但这一趋势,是不是兵法的堕落呢?”
武藏摇头说:“不,这才合于时代的兵法修行法,是合时的比试。尤其是你,功夫已臻上乘,且见过实战的场面。赌着生命的比试,务须避免。绝不可逸出对荒木又右卫门比试的那个界限。幸好你与我不同,能得人和,有统率的力量和分寸。以后切切记得,一切以尽职奉公为第一!”
伊织倾耳谛听,赫然俯伏。
1 胴:练习剑术时护胸腹的皮甲。
2 笼子:剑术护手至肘的臂套。
“是。父亲教训,自当铭诸肺腑。”
武藏仍继续说:“哪,伊织!就是失手,也不可以杀人!不可以答应会留下仇怨的比试。动刀动枪,只是为了尽忠职守!伊织,一定会有这样的一天。想颠覆德川天下的,不仅岩田富岳那班浪人而已,天主教徒的动向也不可置之度外。”
他斩钉截铁,加重语气说。
四
伊织与荒木又右卫门的比试不分胜负,忠真侯当然是知道的了,就是其他家臣藩士,称赞者纵或有之,但谁也没有因此瞧不起伊织。
可是不久,伊织得忠真面谕,要他前往长崎公干。是忠真侯得了老中的通知,要他去探访长崎天主教徒的动向。这是一个难题,若非手上功夫了得且长于才智而兼具新知识的人,不足为功。忠真侯想,除非伊织,没有第二人了。
幕府于年内颁下第二道天主教禁令,且禁止外国人的来航。但天主教是九州大多数的大名曾皈依虔信的宗教,一纸法令,怎能禁绝?于是,采取严刑峻法,且以武力为后盾。可是这样一来,竟如火上添油,把热烈的天主教徒赶入地下去了。那些潜入地下的天主教徒渗入贫困的农民阶层,燃起目所不见的反抗烈焰。以长崎为中心,蔓延各地,顿使地方上呈现不稳的空气。
幸好小笠原入驻小仓为日尚浅,藩下还没有发现天主教徒。民间的教徒,因前任细川家禁令严,却也不曾出现过成问题的不法之徒。因此,便向小笠原家下了这样的密令。
伊织这次出差是秘密的任务,是不带一个随从的单身旅行,领得相当数额的费用,偷偷地准备好了。
武藏一直没有开口,临动身那天早上,却提醒着说:“伊织,看情形你最好先去见森都为是。”
“是的,我也这样想。”
“也会碰到由利公主吧?”
“是的,有机会的话。”
“你总算扎下根基了。听说公主的生活也很安定。这次见面,倒可以安心地谈谈。”
“是。”
“老实说,我不愿公主住在长崎。公主自己绝不会有这种意思,但弄得不好,会有被卷进旋涡的危险。虽是冷静的性格,但她的胸中燃着烈焰。火能引火哪!伊织,能不能试试看,劝她到肥后的熊本住上一个时期?”
伊织不即答复,想了一会儿才点头说:“父亲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也以为住在长崎不妥,待见面后,拿这个话劝劝看吧。”
五
“父亲,还有什么?”
伊织重又问道。
“哦,长崎还有一个与我有师徒之约的人,是打倒佐佐木小次郎后我到了长崎,那时曾向我偷袭的雷电十五郎之子,名叫源太郎的青年武士。现在该有四十岁上下了吧?也许是天主教徒,问森都便可知道。在世的话,去看看他。”
“是。”
“另一个人也问森都可以打听到,就是‘一向宗’正觉寺的住持道智坊。还有我替他报了杀父之仇的与市,也可见他一面。”
“知道了。”
“当然,这些都是私事。最要紧的,自然是密命查访的天主教徒动静。可是,对小笠原家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外国人的眼中,长崎是日本的柜窗,虽是禁止外船进口,但九州的诸侯似乎都在长崎置有秘密联络处。本藩进驻九州为日无多,好像还没有这类机构。这方面也得打听打听。”
“是,理会得。”
伊织爽朗地回道。养父很少提到政治上的话,但偶尔开口,往往切中时弊。这点伊织知道,别的人却不知道,以为他只是仅懂兵法的赳赳武夫。
武藏对于别人的不谅解并无不满,但既活在这社会上,对于政治和世态,怎能漠不关心?只是他所着眼的,是世相波涛的底层,靠政治便无济于事。因此,武藏是从来不把政治当作一回事的。
伊织到了长崎,住在荣町的旅馆中。第二天早上,到郊外三本松的草庵去叩访森都。
“噢,伊织哥!真是难得。”森都高兴得颤声言道,“近日觉得会碰到的,果然不错。”
他仍是那么敏感。
“父亲要我问您好。”
“想该很壮健吧。”
“去年在京里病了一场,脸色虽未复原,没有什么了。”
“那就好了……那么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呢?”
伊织压低声音说:“殿下的密令,要我来打听天主教的动态,请多多帮忙。”
“噢,不愧忠真侯,派伊织哥前来,真是好有眼光。森都力之所及,自当竭尽绵薄。”
“务乞相助……还有一件私事,父亲吩咐我去看由利公主,想该也平安吧?”
“那真是,不知公主会多么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