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着大四明峰的山脊一路向下,直接可以抵达位于滋贺的三井寺的后身。
“……哎哟!……哎哟!”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体内不时会传来阵阵剧痛,使得她禁不住发出呻吟之声。
武藏在前面牵着牛,安慰她说:“阿杉婆,很疼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也不急着赶路。”
“……”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一言不发。阿杉婆的性格素来刚强,现在却要受自己仇人的照料,这让她非常羞愧。她把自己的头埋得很低。
武藏越是殷勤,阿杉婆越是憎恶,越是招致她更强烈的反感。阿杉婆狠狠地对武藏说:“小样儿!别以为可怜我,我就会原谅你,我这老太婆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忘记仇恨的……”
阿杉婆貌似是为了诅咒武藏而存在。就是对这样一个老太婆,武藏却没有丝毫的怨恨和仇视。
论力气,阿杉婆太过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对手。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武藏不止一次中过这老太婆的奸计,并且伤害武藏最深的也是这个没什么力气,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但是,不管怎么样,武藏在心中就是无法恨这个老太婆。
虽然武藏丝毫没有把阿杉婆的劣迹放在心上,但还是会想起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故乡时,因为她的缘故,自己遭人冷眼;在清水寺时,也因为她的挑唆,自己遭到众人的唾弃和谩骂。因为这老奸巨猾的老太婆从中作梗,武藏屡次被扯后腿,从而坏了自己的好事。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武藏都会问自己:“我该怎么处置她呢?”
武藏也难免心中愤恨难平,即使把这老太婆大卸八块都不足以解其怒气,但每次他都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就像这次,他差点被这老太婆抹了脖子,但他也只是在心底咒骂了一句:“死老太婆!”
他根本没有打算去扭断她那布满皱纹的脖子。
阿杉婆身体一直欠安,再加上这次又受了摔打,浑身异常疼痛,现在只剩下呻吟的份儿了,没有气力再去说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武藏见此情景,又禁不住悲天悯人起来,心中希望阿杉婆的身体早日康复。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辛苦您了!这也是没办法啊!等到了大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您再忍耐一会儿……您早上都没吃饭,肚子饿不饿呢?……要不要喝点水呢?什么?……不要啊……那怎么能行呢?”
沿着大四明峰的山脊环顾四周,不仅北陆的连绵群山和琵琶湖清晰可见,就连伊吹和濑田的“唐崎八景”都可以尽收眼底。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吧!阿杉婆,我抱您下来,在这草丛上躺一会儿,如何?”
武藏将牛拴在树上,然后抱阿杉婆下来。
二
“啊!好痛!好痛!”
阿杉婆皱着眉头,但还是把武藏的手拨开,趴在了草丛上。
阿杉婆的皮肤泛着土色,头发也蓬乱不堪,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可能很快就会断气。
“阿杉婆,要不要喝点水……要不您也吃点东西?”
武藏拍抚着她的背,再三地询问。阿杉婆却非常顽固,把头拧到一边,说自己既不需要水,也不需要吃东西。
“这样您身子会更弱的啊!”
武藏已毫无办法。
“阿杉婆,您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本来打算给您煮点药,可这一路上没碰见一户人家……您一定累坏了吧!……快把我这半份便当吃了吧。”
“脏死了!”
“什么?您说它脏?”
“我即使被抛尸荒野,哪怕成为鸟兽的盘中餐,也不会吃仇人的东西。浑蛋——你给我闭嘴啊!”
阿杉婆甩开武藏为她抚背的手,又趴在了草地上。
“哦!”
武藏没有生气,反而很理解阿杉婆此时的心情。武藏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要想解除阿杉婆对自己根深蒂固的误解,就必须让她了解自己的心情,但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武藏非常有耐心,他就像照顾自己患病的母亲一样,无论阿杉婆说什么,他都甘心接受,也愿意去原谅阿杉婆的无理取闹。
“阿杉婆,如果您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很遗憾?您就没法看到又八出人头地了……”
“你,你说什么?”
阿杉婆咬着牙,似乎想把武藏撕碎一般。
“就那点事,即使没有你的帮忙,又八也很快可以出人头地!”
“我也这么认为,因此您更应该早点好起来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激励他!”
“武藏,你真是个伪君子!你以为说些甜言蜜语就能骗我忘掉仇恨。别做梦了!……别说那些废话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阿杉婆表情冷漠,谈话无法继续进行下去。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如果再说下去也会招致阿杉婆更强的反感,还是不说好了。武藏默默地站起来,留下阿杉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杉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虽说是便当,但其实就是一个用百叶包着的饭团,中间夹着一点黑味噌。对武藏而言,这饭团实在是太美味了。他舍不得全吃完,还是想留一半给阿杉婆吃!于是,他把剩下的半块饭团重新用百叶包好,放入怀中。
这时,从阿杉婆的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武藏从岩石后转头往回看,发现是一位过路的乡下妇女。她身穿山裤,貌似一名走街串巷卖货的商贩,头发没有打理,也没有擦油,简单地束成了一个把儿,搭在肩上。
那女人的声音洪亮。
“阿婆,我们家有一位病人,现在已经基本上康复了!不过我觉得病人要是喝了牛奶会好得更快,我能不能用这只壶挤点牛奶呢?”
阿杉婆抬起头,那眼神和面对武藏时完全不一样,她问道:“我确实听说牛奶对病人有好处,不过你看那母牛,能挤出牛奶来吗?”
乡下妇女在和阿杉婆交谈的同时,已经钻到了牛肚子底下,拼命地往怀中的壶中挤牛奶。
三
“真的太感谢您了,阿婆!”
那名妇女从牛肚皮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地抱着装满牛奶的壶,行了一个礼后,立刻转身走了。
“啊!别走啊!”
阿杉婆慌忙举手招呼住了她。
然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武藏的影子,这才放下心来。
“妹子……能不能让我喝点牛奶?哪怕一口也可以!”
阿杉婆的嗓子干得冒火,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那妇女同意了,将奶壶递到阿杉婆嘴边。阿杉婆抱起奶壶,闭上眼睛,畅饮起来。几滴牛奶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滑过她的胸前,滴入草丛中。
阿杉婆喝了个饱,她的身体禁不住抖了一下,胃里的牛奶往上撞,使她露出了要吐的表情。
“哎!什么怪味啊?不过喝了牛奶之后,我的身体或许也能好起来。”
“阿婆,您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大事,就是点伤风感冒,再加上摔了一跤,伤了手!”
阿杉婆边说边自己站起来,刚才趴在牛背上哼哼唧唧的病态这时一点也看不到了。
“妹子……”
她压低声音,走近那名妇女,然后又瞥了一眼四周,以防武藏听见。
“沿着这山路一直走,可以通到哪里啊?”
“大概通到三井寺的上面吧!”
“三井寺?那不是到大津了吗?还有没有别的小路?”
“有倒是有,不过阿婆究竟想到哪里去呢?”
“到哪里都行,我被一个坏人给抓了,现在逃不开,所以想找条小路逃脱他的魔爪。”
“您直着往前走四五百米,那里有一条下山的小道,沿着那条小道一直走,您就可以到大津和坂本之间了。”
“是吗?……”
阿杉婆惴惴不安地说:“要是有人追上来,无论他问你什么,你都推说不知道!”
阿杉婆说完,就赶到那名妇女前面,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像一只受伤的螳螂一样,一瘸一拐地匆忙离去。
“……”
这一切,武藏都看在了眼里。他苦笑着,从岩石背后静静走出。
他看到那名妇女正走在前面,于是就叫住了她。妇女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一副无论你问她什么,她都一概不知的表情。
而武藏却没有问她阿杉婆的事儿,而是和她唠起了家常。
“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居民,还是樵夫呢?”
“我是这里的居民,山顶的那家茶馆就是我家!”
“半山腰的那间茶馆啊?”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