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老婆婆,在习字吗?”
从外面进来的菰十郎朝阿杉婆的屋里张望了一眼,非常敬佩地问道。
这是半瓦弥次兵卫的家。
阿杉婆扭过头。
“是的。”
然后就像嫌吵一样,不再理他,又重新拿起笔,心无旁骛地写了起来。
菰十郎悄悄地坐过去,咕哝道:“啊,在写经文啊!”
阿杉婆依旧没理他。
“都这么大年纪了,习字又能怎么样。还想成为习字先生吗?”
“不好意思,抄写经文必须进入无我境界,请你出去。”
“今天在外面听到了一些事情,想快点讲给你听才回来的。”
“随后再讲吧!”
“什么时候写完?”
“每个字上都有菩萨的心意,我必须认真写,抄写完一部大概要三天吧!”
“这字写得真够久的。”
“三天算什么,这一夏天我都要抄写呢。在有生之年,我要抄写上千部经文留给这世间不孝的子孙们。”
“啊,上千部。”
“这是我的宏愿。”
“抄写经文给不孝的子孙,为什么突然这样想啊,能告诉我吗?不是自夸,我应该也算不孝的子孙了。”
“你也不孝顺吗?”
“在这个房子里游手好闲的品行不端者,大家都是翻越了不孝山过来的吧——孝顺该是父母给的。”
“真是个令人叹息的世道啊?”
“啊哈哈哈哈。婆婆,怎么看你这么沮丧呢。看起来,你的孩子也不怎么样吧?”
“那个人才是个让父母哭泣的浑蛋呢。想到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又八这么不孝的人,就不得不抄写经文,要让世间的不孝者们都读读——让父母伤心的人,很多吧!”
“那么,是打算抄写上千部,然后分给上千个人喽!”
“只要一个人有菩萨的悟性,这个人就能感化上百人。培养上百人有菩萨心肠的话,又能感化千万人。可不要小看我的宏愿。”
说着,阿杉婆放下了笔头,从堆放在一旁的抄写好了的不算厚的五六部经文里,抽出了一册,毕恭毕敬地将经文递出。
“这个给你吧,有空读读!”
菰十郎看到阿杉婆那么认真的面孔,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怎么着也不能像对待手纸一样将它随便揣进怀里,菰十郎便用额头碰触着经文,边做出参拜的样子,边紧急转换着话题。
“那个——婆婆,是不是你的信仰起了作用,今天,我在外面碰到了一个厉害的家伙。”
“什么?遇到了谁?”
“婆婆一直在找的仇人,叫宫本武藏的。我看到他乘隅田川的渡船过来了。”
二
“啊,遇到了武藏?”
听到这些,阿杉婆哪里还顾得上写经文,撑着桌子问道:“是吗?
然后知不知道他又去哪里了?有没有查问过他的行踪?”
“在你面前的可是精明的菰十郎。我装作和他分开了的样子,其实暗中躲在小胡同里跟踪了他。他去了伯乐町的客栈,在那里留宿了。”
“哦,离木工町是不是很近?”
“也不是太近。”
“不,挺近的,挺近的。之前我以为他会永远和我隔上千山万水,遍寻不到。没想到,现在居然在同一个地方。”
“是呀,伯乐町也在日本桥的这边,木工町也在日本桥的这边,没有十万亿土地那么远。”
阿杉婆“嗖”的一下站了起来,翻起壁橱来,找出一把祖传的短刀。
“阿菰,快给我带路。”
“去哪儿?”
“你不是知道吗?”
“原本以为你这个婆婆挺有耐性的,没想到这么急脾气。现在就去伯乐町吗?”
“对。我就等着这一天呢。若是我变成了骨头,请将我送回美作的吉野乡,本位田家!”
“嗯,等等。我原本是做好事送来线索的,如果真成了那样的话,我会被头儿骂的。”
“现在怎么能有那么多的顾虑。武藏可不是一直都会在客栈待下去的。”
“这个没关系,我安排人在那儿盯着他了。”
“你保证不会让他逃掉吗?”
“什么啊,这好像……成了我在跟您讨人情了——没办法,老人家嘛,保证了保证了。”
菰十郎安慰道:“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沉着冷静,越需要抄写经文。”
“弥次兵卫今天在家吗?”
“头儿今天和别人一起参拜神社去了,去了秩父的三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那就等等,和他商量一下。”
“但是有一点,等佐佐木小次郎大人来了,再商量怎么样?”
第二天早晨。
据在伯乐町盯武藏的探子那里来报:武藏昨天在客栈斜前方的磨刀店谈话谈到很晚,今天早晨在客栈结了账,直接搬过去了,就住在磨刀师厨子野耕介家中二楼。
阿杉婆看了这个,一副“怎么样,验证了我的话了吧”的神态向菰十郎说道:“看看吧,我说过了他是一个活人,不可能一动不动地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其实今早开始这个阿杉婆就已经在写经桌前坐不住了。
不过,菰十郎以及半瓦府上的人,都了解阿杉婆的这种个性,都没放在心上。
“武藏再怎么厉害,他也不可能长了翅膀。好了,不要着急。随后童仆小六会去佐佐木小次郎大人那儿,仔细地跟他商量一下。”
听菰十郎这样一说,阿杉婆又按捺不住了。
“什么呀,昨天说去小次郎那里,还没有去吗——真是麻烦啊,我自己去得了,小次郎住在什么地方,告诉我一下。”
阿杉婆已经开始在自己房里准备起身的东西了。
三
佐佐木小次郎住在细川藩的重臣岩间角兵卫的宅邸内,他的房屋在其中自成一栋——这座岩间角兵卫的私宅在高轮街道伊皿子坡道的半山腰,是一栋俗称“月之岬”的高型建筑物,有着朱红色的门。
半瓦的人极其娴熟地将详细地址告诉给阿杉婆,就像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一样。
“知道了。”
阿杉婆怕年轻人嘲笑自己年纪大一般地应答着。
“也不是什么太难找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的,这里就拜托了。
你们老大今天也是外出的,你们在家要小心火烛。”
说罢,阿杉婆系好草鞋的绳结,拄着拐杖,腰间别上家传的短腰刀出了半瓦家。
不知因为什么事,菰十郎赶紧追了出来。
“喂——婆婆!”
阿杉婆扭过头来:“我要出发了。刚刚我让他们告诉我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住所了,放心吧!”
“真是个让人没辙的婆婆——喂喂小六兄弟。”
从里面宽敞的侍者屋跑出一个原本正在玩耍的童仆小六:“什么事,哥哥?”
“什么什么事,因为你自以为是,昨晚没有去佐佐木小次郎先生那里,现在婆婆生气了,要自己去了。”
“想自己去,就自己去呗!”
“这可不行。头儿回来后,她肯定会告我们的状。”
“婆婆是个嘴很厉害的人,唉——”
“正因为太厉害了,身体瘦得像螳螂一样,仿佛一折就能折断。可是光心气强,也不顶用啊,如果被马踏了之类,就完了。”
“切,真是麻烦啊!”
“抱歉啊,她现在刚刚出发,你追上她,带她到佐佐木小次郎先生的住处去吧?”
“你都没这样照顾过你的父母。”
“所以我会因为这点,自取灭亡的,唉——”
小六带着一半去玩的心情,追上了阿杉婆。
菰十郎则抱着郁闷的心情进入侍者屋,倒身在一个角落里睡下了。
房间有三十块榻榻米那么宽,铺着灯芯草草席,在触手能及的地方,放置着大刀、短矛、钩棒等。
板壁的钉子上杂乱地挂着每天在这里起居的小混混儿们的手巾、换洗衣物、火灾头巾、汗衫等。这里面还夹杂着一件红绸里子的漂亮女款窄袖便服,一面泥金画镜子。
曾经有人叫道:“什么玩意,居然有这种东西?”
有人甚至想把它们扔出去。
“不能扔。这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挂的。”
有人这样说。
若要追问理由,是因为“将很多浑小子装进一个房间的话,大家容易烦躁,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起杀气。而这种杀气应该留到真正生死攸关的场合去爆发,不应该浪费在这里”。
“但是,女款窄袖便服和泥金画的镜子能缓和杀气吗?”
“呀,糊弄人吧!”
“谁呀?”
“你别开玩笑,我什么时候……”
“得了,得了。”
现在在大房子的正中间,这些趁着半瓦外出而聚众赌博的人,已经从他们的眉宇间上升出腾腾杀气了。
四
菰十郎一看这架势:“真是没完没了了。”
说着,翻了个身,平躺着,盘起腿,望向天花板。这群人的胜负纠结,让人没法午睡。
自己也没有加入这群下等赌徒将他们榨干的本事,唉。想着想着,菰十郎闭上了眼睛。
“切,今天真是扫兴,不走运!”
一个弹尽粮绝的人带着一副惨淡的面孔,走到菰十郎的身边来了,和菰十郎一起躺在枕头上。两个人、三个人,过来躺下的都是些不走运、遭遇惨败的人。
有一个人无意中发现了从菰十郎怀中掉下来的——一部经文。
“菰大哥,这是什么?”
这个人拿起经文,一脸惊讶。
“这不是经书吗。居然拿着这种跟你不搭调的东西,中了巫术吗?”
刚刚有些睡意的菰十郎,怏怏不乐地睁开眼睛。
“哦……这个呀。这是本位田的婆婆抄写的,她立下了要在有生之年抄写千部经文的宏愿。”
“哪个?”
有个也瞥见了经文的人,一把将它夺了过去。
“还真是,是这个婆婆的笔迹。还注有方便儿童阅读的假名。”
“那么,你也能读喽!”
“这个怎么能有不能读的道理?”
“那就读上一节,用优美的声音给我们朗读一下?”
“开玩笑,又不是唱歌!”
“什么开玩笑,在很早很早以前,这种经文,就是用歌谣唱出来的——赞歌不就是这样吗?”
“这可不是赞歌那样的句式。”
“什么样的句式都行,我们想听。若不让我们听,我们可要骂你了啊!”
“好好!”
“——那开始了。”
这个男人无可奈何地仰卧着,将经文举在脸的上方:如是我闻
一时,佛
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与大菩萨摩诃萨及声眷属俱
亦与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诸天人民
及天龙鬼神
皆来集会
一心听佛说法
如是我闻
一时,佛
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与大菩萨摩诃萨及声眷属俱
亦与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诸天人民
及天龙鬼神
皆来集会
一心听佛说法
瞻仰尊颜——
“什么事?”
“所谓比丘尼,是不是指那种灰黑色上涂上粉的,比去烟花巷玩还便宜的,那个……”
“嘘,别吵!”
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