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群马贼已经足足跟了有两天了。
行商们都十分担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在瀚州草原这样天宽地阔的地方,走上几天也未必能遇到官兵——况且遇到官兵也未必能顶事,被马贼盯上就只能听天由命。
现在看来,马贼们之所以还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们的人数还不太够,一旦援兵赶到,行商们就会成为待宰的羔羊。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或许才会后悔,为了省下一笔保护费而没有加入另外一支实力雄厚有雇佣兵随行的大商队,然而后悔已经晚了。
夜宿的篝火点亮之后,行商们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起,尽管号称是要商量对策,但实际上不大可能产生真正有用的对策,反倒是彼此争吵不休。而马贼们肆无忌惮地在距离他们只有几里远的地方也停下休息,在一望无垠的辽阔瀚州草原上,双方都能彼此看到营地里的火光。
“要不然……我们一起凑一笔钱,求马贼放过我们?”一个面皮焦黄的小个子行商伸手指了指远处马贼的篝火,“那样好歹损失少点。”
“我同意!”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胖乎乎的面相和善的老头立即附和,“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点儿血总比连肉都被啃光好。”
“得了吧樊老四!”另外一个膀大腰圆、身边放着一把长刀的汉子不客气地说,“年纪那么大,胆子那么小,遇到什么事最先往回缩头!我们这帮人本来就是穷鬼,连雇佣兵那点保护费都舍不得交,凭什么要让马贼白拿?要拿,先试试我的刀!”
说话的这个汉子,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当年曾经当过兵扛过枪,是个能打之人,所以一直都鼓吹着要和马贼们硬碰硬,这一番号召也得到了其他几个“能打之人”的响应,但大多数人听了这话,却只能面带苦相。这些行商当中,真正习武的并不多,大多是来自中州和宛州的小商人,一辈子战战兢兢地和算盘账本打交道,最多有点儿扛货物的笨力气,马贼过来的话大概可以一刀一个。
樊老四看来确实是那种完全不敢惹事的圆滑之辈,即便被长刀汉子不客气的训斥了,也丝毫没有生气,只是陪着笑脸说:“那是那是,你们几位好汉肯定是没问题的,可还有一堆我们这样的老弱病残,打起来不就是一盘菜嘛?”
“是啊,樊老四说的对,你们几个厉害,打不过大不了还能跑,我们总不能为了货物就把命丢掉吧?”另外几位行商七嘴八舌地赞同着樊老四的意见。
能打的和不能打的两拨人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眼尖的行商忽然发现有些不对:“马贼呢?马贼去哪儿了?”
人们赶忙停止争吵,这才发现马贼营地里的火光不知何时熄灭了。草原上初冬的夜风如刀刮过,火堆散发的热力仿佛在一瞬间消散殆尽,每个人都感到了背脊上的凉意。
突然之间,从宿营地的北面数里之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号角声,继而东面、南面、西面都响起了几乎相同的号角,像是在彼此呼应。紧跟着,四面八方无数的火把同时亮起,伴随着这些火光的,是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大部队到了!我们被包围了!”长刀汉子从地上跳起来,手里抓着刀,却又因为颤抖而把刀鞘摔在了地上,先前说着要和马贼们硬碰硬的气势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几个原本打算和他一起动手的人,此刻的脸色也都在火光下显得惨白,竟然没有人想到要去抄武器。
“我们完了。”最早建议交保护费换平安的黄脸小个子颓然说,“他们根本就连谈判的机会都不打算留给我们,就是要一网打尽啊。”
倒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樊老四此刻反而显得比较镇定:“别多想了,保命要紧!所有人赶紧围在一起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脊背朝外,千万不要带武器!武器全部扔在火堆边最显眼的位置!快一点儿,如果他们顺利拿走所有的货物,没有任何抵抗,说不定会发善心留我们一条命。”
“钱没了还能再赚,命没了可就什么都完蛋了!”他又强调说。
樊老四说着,当先蹲了下来。其他人群龙无首,也没有别的主意,只能跟着他的话做。先前嚷嚷着要动手的几个人也飞快地把武器扔得远远的,和大家蹲在一起。
只一小会儿工夫,马蹄声就已经来到身前。马贼们分为四队,从四个方向发起冲锋并完成了合围,人数估计有近百。蛮族人一向以强悍勇武而精擅马术而闻名,这样一百个训练有素的草原汉子在开阔的平地上纵马冲锋,即便是两百名华族士兵也未必抵挡得了,更何况那些从未提枪上过阵的普通商人。单是听着马队由远及近的气势,以及冲入营地后各种井井有条的包围、分割、封锁、搜查,行商们都能意识到,先前那些反抗的念头有多么可笑。
尽管在这个和平的时代,华族语言已经基本上成为了九州各地的通用语,但似乎是为了表示出对马贼的足够尊重,俘虏们仍然推出了一名懂蛮语的行商,向马贼们表达了投降并献出货物保命的意愿。
“很好,你们很识趣,”马贼头领听完之后,用流利的华族语言回答说,“我可以饶了你们的性命,但还不能放你们走。最近北都城正在准备清剿我们,我需要人手来帮我们修筑工事。”
北都是瀚州的都城,甚至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大草原上唯一的一座城市。所以,当草原上的人说起“北都城”会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通常就是在指代蛮族政权。马贼头领的这句话讲得再明白不过:官家要清剿他们了,他们需要抓走行商们做苦力。
行商们大惊失色,纷纷开口苦苦哀求,但马贼头领并不为所动,一名看上去像是个小头目的马贼不动声色地举起手里的蛮族弯刀,手起刀落,一瞬间把哀求声音最大的一个中年行商的脑袋直接砍了下来。随着他的头颅带着飞溅的血花落在地上,人们安静了下来,虽然还有几声抑制不住的小声抽泣,但看上去,几乎所有人都认命了。
“所有人站起来,”小头目示威般地高举着手中仍在滴血的弯刀,“到那边去,规规矩矩地排好队,听从……”
话刚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旁人——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战战兢兢的行商们——看向他的眼光变得很奇怪,就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索解的恐怖事物。他顺着这些充满惊惧的目光低头一看,忍不住惊叫起来,在这个草叶普遍低矮枯萎的初冬,他的脚下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圈古怪的红色植物,正好把他的足踝和小腿包围在其中。这些植物乍一看形若细长的树叶,颜色却红得像鲜血,边缘带有细小的锯齿,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长大,已经高过了这位小头目的膝盖。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树叶看起来好像是在随风摆动,但仔细一看,摆动的方向和风向并不一致,竟然好像是动物一样自行在暗夜里的火光下婆娑起舞,带有一种妖魔般的怪诞。
小头目知道这些血色的树叶非比寻常,可能有极大危险,他的反应倒也很快,迅速地挥刀砍向面前的这一丛树叶。然而这些树叶带有一种独特的韧性,这一刀砍下去,并没有将其砍断,反而是被砍中的树叶像一根根灵活的触手,反过来把弯刀卷在其中。
而这一刀似乎激怒了这种正在疯长的古怪生物,那些飞舞的血色树叶猛然间收拢,像绳子一样缠绕在了小头目的身上。他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身体拼命挣扎,却反而让这些血叶越卷越紧。
人们在火光下可以看得很分明,那些血叶边缘的锯齿如同真正的钢锯一样在小头目的身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鲜血不断涌出。但锯齿本身细而短,割出的伤口并不算太深,以瀚州马贼的强悍,原本应当哼都不哼一声。但这个小头目叫得如此之惨,几乎连嗓子都要喊哑了,可见是锯齿在他的伤口里注入了某些毒素之类的特殊物质,令他感受到了钢铁之躯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马贼们先是惊呆了,继而迅速反应过来,几名离他比较近的马贼提起刀就冲了过去,试图斩断血叶,但刚刚迈出几步,他们的脚下也突然有无数同样的血叶破土而出,把他们全部都席卷在其中。
没有征兆,没有预警,妖魔一般的杀人树叶在营地的区域里不断从地下冒出,快速生长,攻击位于他们身畔的马贼。马贼们徒有一身武艺,对这些杀人血叶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在这片不可思议的杀人丛林中徒劳地挣扎,发出让人胆寒的绝望惨呼。而慢慢的,这样的惨呼声越来越小,说明马贼们的生命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只有马贼头领并没有被卷入。他毕竟是这批马贼的首领,不但身手过人,头脑也很清醒,一开始就看出了那种古怪的血叶绝对不能碰,所以提前做好了闪躲的准备。当他的手下们一个个葬身于锯齿的包围之中时,只有他机敏地连续躲过好几丛血叶,一跃跳上自己的坐骑,猛抽一鞭,向着营地外围逃去。
但是他最终并没有逃掉。**的马匹刚刚带着他逃出了杀人血叶的领域,宿营地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古怪的吟唱。这一声吟唱很短,声音也并不大,却不知怎么的在马贼们的垂死哀鸣中依然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伴随着这声吟唱,马头前方的地面突然拱起,一根粗壮有如石柱的物体拔地而起,迅速长到两三丈高的高度。马贼首领猝不及防,策马直接撞了上去,这匹身躯高大、骨骼健壮的北陆骏马,竟然被硬生生的撞飞,马贼首领更是被弹飞出去数丈之远,身体掉入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
——人们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树,一棵突然在草原的地面上突兀生长起来的大树。
他哀嚎翻滚了许久,才总算扑灭了身上的火焰,但整个人已经被严重烧伤,眼看着奄奄一息,已经没有什么活路了。他的手指插在泥土里,被烧伤的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吼:“是谁?是谁干的?是谁?”
海盗们自然是无法回答他的,毫发无损的行商们则个个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有几位有点儿见识的行商已经隐隐猜到,这些充满杀戮气息的不知道是动物还是植物的恐怖血叶,应当是来自于秘术的变化,而且这位秘术师显然是站在行商们一边的。但是秘术的施展对于普通人而言,根本就是无痕可寻,刚才那一声吟唱也来自于一片混乱中,无法精确定位。
这位秘术师究竟是谁?
只有一位贩卖乐器的行商,犹犹豫豫地不断瞟向某一个角落。近些年蛮族人越来越亲近东陆文化,华族的乐器乐谱也是其中最受欢迎的元素之一,让这位行商找到了商机。常年和乐器打交道,让他的听觉比一般人更加敏锐一些,所以已经准确判断出了那声吟唱的出处。只是胆怯让他不敢直视。
“不用看了,老詹,就是我。”一个人声响起,“是我杀了这些马贼。”
“樊老四?怎么会是你?”先前力主反抗、后来扔刀扔得飞快的粗壮汉子惊叫起来。
是的,这个说话的正是一直以来胆小怕事与人为善的樊老四。此刻他那张圆嘟嘟的胖脸上仍然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凌厉,走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步态卑微佝偻,而是隐然有一种大人物的气度。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垂死的马贼首领身前,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当强盗、当匪徒,也总得给别人留些余地。我们已经同意把所有的财物都献给你了,你还要得寸进尺,要我们去做苦役,这就未免有点过分了。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在你们身上耽搁,抱歉了。”
马贼首领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身躯微微扭动着,像是想要挥刀砍向樊老四,却已经没有这样的力气了。樊老四不再搭理他,转身朝向不知所措的行商们:“抱歉了各位,本来想混在你们当中安安稳稳进入北都城,这下子暴露身份了。我当然不会杀了你们,但是恐怕要委屈你们接受一下我的秘术,洗掉你们的记忆,让你们从此忘掉我的存在。麻烦大家都站过来。”
他的措辞虽然客气,但语气里充满了不容抗辩的威严,行商们也没奈何。无论怎样,这个身份不明的樊老四救了他们的性命也救了他们的钱财,只是要抹掉他们一些记忆,已经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大善人了。人们并没有多说,也不敢多说,只是乖乖地按照樊老四的指令站过来排成好几行,就像是在阅兵。
樊老四并没有怎么做动作,只是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画出了一个秘术印纹。随着印纹的完成,一道淡淡的白光悄无声息地出现,逐渐扩散成了浅白色的雾气,把行商们笼罩在其中。那道雾气中隐隐约约有淡绿色的细碎光点在闪现,让行商们的脸看上去格外奇怪。
樊老四专注地操纵着秘术,两眼目不转瞬的紧盯着雾气的动向。行商们则一个个都很紧张,不知道这样能够抹去他们记忆的秘术会是怎样的效果,会不会樊老四一不小心失误了把他们的全部记忆都抹掉——那样岂不是成了白痴?有些胆小的索性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施术者和被施术者都全神贯注的时刻,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樊老四脚边的地面突然间裂开,一个黑影从地下窜了出来,挥拳直击樊老四的面门。
这一下都突然袭击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即便是先前无声无息地解决掉近百名马贼等樊老四都猝不及防。对于秘术师而言,在施展某一种秘术的同时强行中断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但是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生生地取消掉消除记忆的秘术,然后在一瞬间在自己的身前幻化出一朵黑色的巨大花盘,几乎和一张饭桌差不多大。
砰的一声,偷袭者的拳头打在了巨花上,整个花盘化为了无数的碎片。但借助着这一下关键的延阻,樊老四身形一晃,从原来站立的地方消失,重新出现在了七八丈开外的空地上。然而,虽然并没有被打中,樊老四仍然身体摇摇晃晃地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张口狂喷出一口鲜血,这就是强行中断秘术之后精神力反噬的后果。
一击未中,偷袭者并没有继续强攻,而是一步一步的慢慢靠近樊老四,大概是知道对方厉害,不敢急于求成。行商们不知道此人是敌是友,也不知道自己在暂时逃过被抹去记忆后,会不会反而招致更严重的后果,心情并没有变轻松。他们也看清楚了,这个偷袭者也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发色浅灰,身材高瘦,应该是一个羽人。
这个羽人来到距离樊老四大约十步的距离,樊老四也看清楚了他的脸,忽然用极度诧异的语调说道:“我认识你!你是风靖源,天驱武士风靖源!三十年前我们交过手!”
被称之为风靖源的羽人停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风……靖……源?你在说谁?谁是风靖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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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的腔调十分古怪,吐字不清,显得舌头非常生硬。樊老四也是愣了一愣,没有料到风靖源会做出如此古怪的回应,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有些恍悟:“你是脑袋受过什么伤吗?还是说也中过消除记忆的秘术?”
“受伤?秘术?”风靖源重复了一遍,表情恍惚,更加显得有些痴痴呆呆。樊老四正想再说点什么,风靖源却陡然间发出一声怒吼,向着他扑了过去。
在旁观的行商们的眼中,这一场打斗实在是不好看——至少和先前那些奇异血腥的杀人植物相比,明显缺乏观赏性。主要原因是这两个人的动作都太快了,让他们压根儿看不清楚。风靖源的出拳让他们几乎只能看到一些影子,樊老四也在利用秘术不断的改换位置,让这一帮普通人完全难以捕捉。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盼望谁获胜才会对自己更有利,只能焦躁地等待着双方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最后,随着一声仿佛是火药爆炸般的剧烈爆响,两个身影终于静了下来,一个依旧站立着,另外一个倒在了地上。站立着的是风靖源,他身上的衣服出现了不少的破损,还有一根粗大的应当是秘术变化出的藤蔓穿透了他的左侧小腹,但他却站得稳稳当当,甚至没有喘气,那样腹部被刺穿的重伤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掉了根头发。樊老四却瘫倒在地上,鲜血不断地从嘴角涌出,双臂和双腿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看来都被风靖源打折了。
胜负已分。
风靖源随手扯掉了插在小腹上的那根藤蔓,上前两步,站到樊老四身边,伤口处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就像是一块木板被打了一个洞一样。樊老四喘息着苦笑一声:“虽然我因为你刚才的偷袭而不得不强换秘术,因此被精神力反噬,受了一些伤,但是老实说,就算我没有受伤,也不是你的对手。风靖源啊,昔日的天驱武士,你已经不再是人了,对么?你竟然会被偃师改造成为傀俑,这是为什么?但是用活人改造傀俑这种事,过去还从来没有人做到过,难道他……难道他真的有这样的才能,超越所有的前人?”
“我就是因为深知自己才能不足,才最终放弃了偃师的行当,改而修行成为了一个秘术师,和他比起来,我真是差得太远了,天差地远。”
行商们大多很茫然,不明白樊老四所说的偃师和傀俑究竟是什么东西,更加不明白那个“他”指的是谁。仍然是那位乐器商人见多识广,低声向大家解释说:“偃师是一群行事很神秘的人,听说会制造一种人偶,就是用木头啊金属啊之类的东西做成人型,但是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样,而且能说话能动,从外表你都看不出来那是个假人,那种人偶就叫做傀俑了。所以如果樊老四说的是真的,这个姓风的羽人就是个这样子的假人。我之前也只是听说过,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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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靖源并没有回答,脸上仍然带着那种诡奇的恍恍惚惚的神态。樊老四吐出了一口血沫,接着说:“无论怎么样,我曾经杀过不少天驱,就连你最好的挚友也是因为被我重伤之后才死的。而且,现在由你来取走我的性命,无非是天道循环,我死而无憾。而且……我也是一个失败的偃师,最后死在一个傀俑手里,真是双重的讽刺啊。”
“我的……挚友?”风靖源呆若木鸡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之间,凝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奇特的光。“挚友?”
“看来你成为傀俑之后还真是什么都忘记了。”樊老四摇了摇头,“当初你在天驱里面,虽然能力出众,但是性格怪癖,并不合群,只有一个好朋友和你始终肝胆相照,那个人姓云,名叫……”
刚刚说完那个“云”字,风靖源陡然间发出一声狂怒的暴喝,有如一头受伤的草原驰狼。似乎是被樊老四的这几句话唤起了某些沉睡已久的心底深处的记忆,风靖源双手抱头,面容因为痛苦而极度扭曲,嘴里发出一连串狼嗥般的吼叫。樊老四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轻轻叹息一声,闭上双目。
“我要你死!”风靖源咬牙切齿地喊出这四个字,一拳向着樊老四的胸口打去。这一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击中了樊老四的心口,咔嚓一声,拳头直接没入了身体里。
樊老四的嘴角带着解脱般的微笑,不再动弹了,反倒是风靖源拔出拳头之后,仍旧一脸茫然。他抬起头来,凝视着照亮整个草原的明月,嘴里梦呓似的不断念着:“姓云的挚友……姓云的挚友……性格怪癖……肝胆相照……唯一的朋友……”
过了许久,他才收住了声,大踏步的向着远处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直到这时候,一整夜担惊受怕的行商们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二、
云湛早就从云灭那里听说过和麻风病有关的正确知识,这一点和雪香竹所说也差不多,所以对于进入麻风村并没有什么恐慌。他倒是很佩服雪香竹,毕竟年轻姑娘都是爱美的,能够如她这般坦然的和麻风病人相处,着实不易。
“对于我们来说,再漂亮的脸,终归不过只是一张皮而已。”雪香竹说,“有什么好怕的?”
云湛口头表示赞同,但在心里却想着:也未必一定如此吧?我们在外奔波那么多天,您这张脸可是每天都倒饬得一尘不染……
麻风村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毕竟麻风病人处处被人恐惧、躲避、排斥,再加上自己要和疾病作艰难的抗争,生存的艰辛比起常人要多出好几倍,这些原本健壮精悍的习武之人,三十年间死得七七八八,到现在只有不到二十人了,而且大多疾患缠身,失去了劳动能力。
“现在村子里还剩下四个人能干活,种地、砍柴、狩猎,再加上长门僧偶尔会到来接济我们一下,就这么勉强活着吧。”那个右手换成了傀俑似的假手的男人说,“我叫沈静,马马虎虎算是这里的村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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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之间,沈静领着两人穿过了村子,来到村尾他的家中。云湛注意到,村里原来的房屋已经倒塌了一大半,农田也大多荒芜了,四处荒草丛生,不时能见到窜来窜去的野鼠。过去三十年间的逝者基本都草草地掩埋于田间地头,用木头刻成的简陋墓碑早已腐蚀朽烂,已经无法分辨死者的名字。
这地方,和我童年的家还隐隐有些神似呢,云湛自嘲地想。
如沈静所言,除了最开始随着他迎出村口的那四五个人之外,其他人基本连行动都很艰难了,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也是破衣烂衫,神情麻木。
三人在沈静那座同样破烂的房屋里坐下。在接受了雪香竹的金铢资助之后,沈静非常爽快,丝毫也懒得打听两位陌生来客的身份用意,雪香竹想知道什么他就答什么。
“没错,那位长门僧帮助了我们之后,我们仍然活得很艰难,毕竟好多人都残手残脚,没有办法干活,那时候连先生就出现了。”沈静说,“他告诉我们说,他一直在寻找一批活人来帮助他完成实验,而这样的实验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我们这帮离群索居的人简直太符合条件了。他不但答应了要帮我们安装假手假脚,还给了我们一笔钱,够我们养活自己一两年的,这样的报酬谁不会心动?我们几乎是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实验开始之后我们才知道,他要给我们装的不是那种普通的死木疙瘩,竟然是能够活动自如、几乎能和我们的血肉之躯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机械。假如结合得足够好,就会像我这样,几乎觉察不出那只是假手,甚至于会感觉到比过去的真手还要灵活,还要有力。喏,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我的这只右手一样。”
沈静说着,一口喝干了自己身前的木头杯子里的白水,将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左手猛地一扫。眼看着杯子就要落到地上,他的右手却已经迅疾地伸出,稳稳当当地把杯子抄在手中。
“果然很灵敏。”雪香竹点了点头,“这么看起来,这位连先生的确是一个技艺相当高超的偃师。”
沈静脸上的表情却很凝重:“技艺高超么?在我身上或许是这样吧,但并不是每个兄弟都有这样的好运气。事实上,能够像我这样把假手或者假脚用得随心自如的,总共也就只有三个人,其他人身上的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问题。轻一些的无非是不好用,不灵活,严重的在装了假肢之后,会反而感觉身体不适,越来越衰弱,到最后一病不起,丢掉性命。那种情形,就好像……就好像……自己的生命力被假肢吸取干净了一样。”
“连先生在村里待了一段时间,观察到这些现象之后,似乎十分失望。他也曾经帮助出状况的兄弟第二次更换假肢,有的情况好了一点,有的反而更加糟糕,他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有一天,一个兄弟忍不住和他吵了起来,结果他带来的手下二话不说,把这个兄弟活生生打死了。然后连先生和他的手下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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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雪香竹若有所思,“那你们的人怎么办呢?”
沈静摇了摇头:“还能怎么办?能将就用的就将就用,身体越来越差的没别的办法,只好用刀把假肢再砍断,为此又有几个人失血过多而死。总体而言,连先生这个实验让少数几个人受益,却让多数人反而更糟糕。唯一算得上赚头的,大概就是村里多了一些米粮钱。”
“那些因为安装了假肢而死的人,埋在了哪里?能不能让我看看他们的尸骨?”雪香竹问。
沈静并没有犹豫:“就在村里,都是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就埋了,愿意看我就带你去看吧。我们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尚且被人厌弃,死后的那一把骨头又何必太在意?”
他站起身来,带着云湛和雪香竹来到荒芜的田间,随手指向一座墓碑早已朽烂并且可能是被野兽撞倒在地的小坟包:“这是张浦,连先生给他换了一条左腿,刚换好的时候还能行走自如,但慢慢的他的身体就越来越差,连原本好好的右腿也开始萎缩,在**躺了几天之后,一直喊着心口痛,就那么着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沈静举起出门时随手带上的锄头,打算帮雪香竹挖开坟墓,雪香竹摆了摆手,运用秘术将空气凝聚成无形的硬物,直接在地面上凿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一具白骨。云湛跟在雪香竹身旁走近这具尸骨,心里想着:最近老子还真是刨坟上瘾了。
他低头审视着这具尸骨,其他部分似乎都正常,左腿确确实实是看上去很复杂的金属结构,外面还残留着一些还没有彻底烂完的木片。还没来得及多想,雪香竹已经动了动指尖,用秘术把那条金属假腿拆了下来,然后丝毫不嫌肮脏地将它握在手中,仔细观看。就在金属假腿从人骨上脱离的一瞬间,云湛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星辰力的存在。他的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可以把这根假腿给我让我带走吗?”雪香竹问沈静。
“我说过了,人已经死了,在尸体上面装腔作势毫无意义。”沈静说,“你给了我这笔钱,让我的兄弟们能够多活一两年,就算要宰了我把我带走,说不定我都会同意。”
“那就多谢了。”雪香竹点头表示感谢,“我还想问问那位连先生的事情,麻烦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和他有关的细节都告诉我。”
沈静努力回忆了许多,可惜云湛用他专业的游侠素质,很容易就判断出,这些细节没有什么用。比如沈静记得很清楚连先生长什么样,但此人既然是个偃师,想要随手改换一下自己的形貌原本轻而易举。而真正重要的身份来历,连先生从未透露过,他仿佛就是突然出现于麻风村,做了一次不太成功的实验之后,又突然离开,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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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你什么都没有问,但以你的头脑,大概也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了吧?”离开这座慢慢等死的麻风村时,雪香竹问云湛。
“我之前对偃师这个行当完全不了解,唯一得到的一点知识就是前几天迅雕送来的。”云湛说,“我注意到前人对偃师的一些总结,说偃师所制造出来的傀俑,都是完全用没有生命的物质所做成的,那些傀俑不管和真人有多么相似,都无非是木头铁块变成的。我当时就在猜测,完全没有生命力,又不需要像尸舞术那样用秘术去驾驭,那要让这些傀俑像活人那样动起来,多半需要嵌入星流石碎片,借助星辰力来进行驱动。事实上,刚才你拆下那只金属假腿的时候,我的的确确感觉到了星辰力的存在。”
所谓星流石,就是偶尔从九州天空中坠落到地面的碎块,通常是石头和金属的混合物。星相学家们们普遍猜测,星流石可能来自于诸天星辰的本体,就是那些从那些闪烁的星辰上分裂出来的碎片,尤其是十二主星。而事实上,星流石也确实普遍都能呈现出某一颗主星的星辰力特性,是一种极为珍贵的力量来源。
“但是麻风村里的残疾人们却与众不同,他们本身是活人,却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加装了傀俑的部件,照我看来,连先生多半是想拿这些可怜人们做实验品,瞧一瞧星辰力和人类天生的精神血肉能否共存。不过结果我们也都看到了,可能有小部分人体质比较好能够和星流石碎片共生,大部分人的生命力反而会被星辰力所压制。”
“至于这个人为什么会想到把活人和傀俑结合起来,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是因为过去的傀俑制作方式有缺陷,又或许是嫌还不够强。这方面大概你了解的比我多一些。”云湛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雪香竹一眼。
雪香竹并没有搭腔,显得若无其事,云湛也没有再多说。两人骑在马上又前行了一段路之后,云湛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还是要这样让我闷头跟着吗?”
“告诉你倒也无妨。”雪香竹说,“离开这座山之后,我们要继续西行进入瀚州草原,去往丹颜城。”
“这我倒是知道。”云湛说,“你们辰月在丹颜有一个据点,你确定带着我去无妨么?”
“有我在,去哪里都无妨。”雪香竹淡淡地说。
“我看出你在贵教权势滔天了。”云湛由衷地赞美说。
瀚州草原上的蛮族人世代在马背上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瀚州只有唯一的一座城市,那就是蛮族的都城,大君所在的北都城。不过随着蛮族和华族文明的不断融合,最近一两百年以来,草原上也有了一些北都之外的新兴城市,丹颜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它的规模还远远不能与宛州和中州的大中城市相提并论,但毕竟在瀚州草原上有着特殊的地位,渐渐成为了瀚州东南部的一个交通枢纽和商业重镇。人族、羽族、河络族……甚至于以前极少会走出殇州雪原的夸父,九州各族的商人们在这里交汇,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这片野性之土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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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总体而言,丹颜还是一座相对朴实的城市,城市的主要功用是为南来北往的商人们服务,所以城里随处可见装饰简单、只能提供最基本吃住与牲畜休养的廉价客栈。云湛和雪香竹所住的客栈已经是全城最贵了,若是和南淮城那些富丽堂皇的客栈相比,大概连二流都排不上。
奔波数日,从险峻的大山脉到朔风渐起的草原,每天餐风露宿,雪香竹却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疲惫。随口吃了点东西,她便离开了客栈。云湛却并不想显得那么敬业——何况就算想要敬业也不知道从何做起。他充分发挥自己厚颜无耻的本色,仗着有雪大财主付账,要了一大盆白切羊肉和一瓶瀚州著名的烈酒青阳魂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后倒头就睡。
但他本性里的警觉并不会因为喝多了酒而减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在睡梦中意识到有人走进了他的房间,立刻睁开了眼睛。进来的是雪香竹,她看见云湛睁开眼睛,叹了口气:“看来不管睡着了还是醒着,想要偷袭你都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