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馆主?”苏瑾站起来,疑惑地向他打招呼,“您怎么会在这里?”
姬弘微微低头,看着玲珑说:“这小家伙去外面玩,天黑也没回家。我只好出来寻她。”
玲珑侧眼,打量这个神奇的、身上罩着光芒的人。
“这位小娘子是白龙馆的人?失敬,失敬。”苏瑾上下打量着玲珑,“不过,她拿了我的东西,可以叫她还给我吗?”
姬弘挑挑眉毛,波澜不惊地答:“哦,这你得问她。”
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玲珑身上,她咬着下唇,犹豫了下,对苏瑾说:“……你夫君,他说你是妖怪,你施了妖法,要将他困在这里,直到他死——这座山是你给他准备的陵墓。他说有了这绳子,他就能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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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瑾冷笑一声:“哼,自由?”
“陵墓吗……”姬弘看着苏瑾,若有所思。
她心虚地移开视线,皱着眉头。好久,苏瑾才抬头,“是的,姬馆主,我骗了你。这就是一座坟,是我,为我和三郎备下的合葬墓。”
“十年前,我向你要一座与世隔绝、风景绝美的山陵,我说,我想避开尘世的喧嚣,和我的三郎在云中仙境长相厮守。因为我心里只想留住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他,哪怕是把他困住,困到死。”
“他那时说,只喜欢我。他拿绢子抄《上邪》送我,他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他还要娶我。他在我手心写:‘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信了。”她眼中满是痛楚,笑着落泪,“呵呵,我信了他。我嫁给了他。他却跟我说,要娶妾。哈哈,我笑了。我说,三郎,你在说笑吧,哈哈,哈哈,真好笑。”
“你舍了三丈青丝,织作锦囊,只为留下他。成功了吗?”姬弘盯着她的一头白发,问道。
苏瑾愣了愣,又笑道:“我成功了呀。他倒是试过要杀了我,抢走绦绳逃出去,可惜,他没得手。呵呵,我好成功,他咒骂我,不愿见我,可他再也别想离开我。就是死,他也只能和我死在一起。”她伸手对玲珑说,“把绳子还我吧。”
玲珑咬着下唇,眉头紧锁。她伸手捂住另一半袖子,隔着衣料,攥着那团绳索。
“不。”半晌,玲珑才从嘴里挤出一个字。姬弘意外地侧目。没等别人反应,她转身几步跃下楼,跑了出去。
玲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只是撒开脚步往前奔逃,激烈的喘息刺痛了肺腑。
身后传来声音,玲珑转头,见苏瑾站在廊台,脸上一丝焦虑也没有,“小娘子,跑慢点儿,小心跌倒。别急,我不追你,你要真那么想要,我把绳子就送给你了。”苏瑾居然笑着对她喊。
她真的没有追出来。
玲珑犹疑地放慢了脚步,现在她更不明白该做什么了。
忽然,从旁边林子里跳出一个人来,他捉住玲珑的胳膊,急急地问:“喂,小娘子,绳子,绳子呢?”
玲珑差点儿惊叫,定睛一看,来人正是之前叫她去偷绳子的男子,苏瑾的夫君渠三少爷。原来他一路跟了来,之后一直躲在竹楼附近的灌木里,等着玲珑凯旋呢。
苏瑾不紧不慢地下了楼,“三郎,好久不见啊。”
她并没上前,只抱着双臂站在原地,好像等着看什么好戏。
“快、快给我。”那男人粗暴地从玲珑手上夺过丝绳,就将她推在一旁,忙不迭地将那绳子往腕上缠。绑上了,他皱皱眉,又扯掉重新绑,“怎么会没有用?”
他恼怒地出气,“明明就是这样缠在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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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那边的苏瑾忍不住嗤笑。
男人抬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愤愤地朝她吼道:“老妖婆,你动了什么手脚?上次你这样缠到手腕上,就消失了,这回怎么不行?”
立在廊台冷眼旁观的姬弘淡淡地哼道:“还不明白?你手里的,根本不是那条真正有用的绦绳。”
苏瑾笑着说:“三郎,你不会以为,我还留着它吧?”她眼里闪过一丝残酷的光。
“那绳子呢?”渠三少爷将手里的丝绳往地上一甩,冲到苏瑾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妖妇,快把绳子交出来!”
“哈!没了。”苏瑾无辜地摊手,“那绦子,早被我烧了。”
“什么?”玲珑诧异地愣住,“你……烧了……”
男人忽然没了力气,他不敢置信地盯着苏瑾,口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我留着它做什么?等你杀了我,把它抢走吗?你一次不得手,两次不得手,可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里。还是烧了好。烧了它,你就永远不能离开我。”苏瑾笑着说。
男人突然发狂一般,将苏瑾扑倒在地,掐上她的脖颈,“妖妇,我要杀了你!”
“好啊。可是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里。”苏瑾艰难地发声,“你忘了吗?是你说,要与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你看,这座山,做我们的陵穴可好?”她与他四目相对,痴痴地发问。
“你、你……疯子!”他松手退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苏瑾。
“哈哈哈,我就是疯了。”苏瑾笑得癫狂,她还躺在地上,却闭上眼边笑边高声唱起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哈哈,哈哈哈……”她猛地睁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男子说,“你走不了,你永远都走不了!你只能和我在一起!”她又闭上眼,滚在尘土里,笑着唱,“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乃敢与君绝……”
玲珑看见,她眼角滑下半滴泪,砸落在腮边散乱的银发中。玲珑心里颤动,不禁有些难过。
“哼,我走不了?”那男人厌恶地别开头,连看都不愿再看苏瑾一眼,“你以为困住我,我就愿意和你过下去?做梦!”他骂骂咧咧,走到云海边缘,云雾在他脚边缭绕。
“哎,你干吗?”玲珑叫住他。
渠三少爷回头,眼里是厌倦和木然,“我在这个日夜不分的鬼地方,不知熬了多少年,只盼着夺过她的绳子,能逃出生天。可如今,这路也绝了。”
他看看躺在尘土里歌唱的妻子,脸上泛起奇异而残忍的笑意,“苏瑾,你不是处心积虑要困住我吗?可我偏不称你的意。同穴合葬?做梦!我活着已经受够了你,死也要逃开你!”
他张开双臂,合上眼,身子一倾,双脚离地,像一只展着翼的鸟,扎入了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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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玲珑失声惊呼。
苏瑾睁开双眼。她不再唱歌,只是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愣愣地凝视着明亮的天宇。
姬弘缓缓地走下竹楼,玲珑无措地跑向他,“他死了吗?”她仰头问。
姬弘看向云海,“这里不是山崖,只是山丘的边缘。云下面,没有土地,没有溪流,什么都没有。”
“那他没死?”玲珑不解。
“哦,他没死。他在坠落,或者在飘浮,具体是哪一种,我也不清楚,毕竟,我没从这儿往下跳过。”姬弘耸耸肩,“他应该不会摔死。但他会一直坠落,或是在云里飘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想,他大概会死于无聊。”
苏瑾张口,嗫嚅道:“我留不住他的心,也留不住他的身吗……”
玲珑扶苏瑾起来,将她搀回竹楼歇息。
姬弘问:“你真的烧掉了锦囊的绦绳?那是自由出入此处的唯一途径。”
苏瑾无力地点点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用尽了。
“那绳子究竟是什么神物,没了它,我们也出不去吗?”玲珑拽拽姬弘的衣襟,忧心忡忡地问道。
“当年苏瑾断发,我用她的乌发制成一只墨色锦囊,同时编制了系口的绦绳。从外面看,它就和正常锦囊一样,不过手掌大小,内里却藏着无际的空间。只要打开锦囊口,就能吸入任何事物。我们现在身处的这座山,也在锦囊内部。那条绦绳,就像航船的锚,是唯一能将使用者锚定在锦囊之外的东西。没了它,就无法从锦囊内部逃脱,因为囊中世界广阔无垠,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它的边界,更不可能破囊而出。”
玲珑想起之前在渠家大宅里捡到的墨色锦囊,此物竟如此神奇。玲珑有些紧张地问:“那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姬弘踱了两步,突然站定,“别急。说起来,”他伸手去袖中摸索,“我记得有一样物件……”他掏出一只白色锦囊,玲珑觉得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是什么?”
“也许是我们逃脱的最后方法。”他又转头看玲珑,“你记得吗?有一次,你差点儿在聚流离中迷路……”
“啊,这是……你的‘故人’给你的!”玲珑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聚流离中给她带路的神秘女子。但玲珑还是不懂,这锦囊又如何能帮他们脱困?“你是说,这只锦囊和之前那只一样,也是里面比外面大吗?可是,我们现在被困在黑色锦囊里了,它怎么带我们逃出去?”
姬弘伸手握拳,将白色锦囊攥在手心,“就当我的手是白色锦囊,”他扶着玲珑的手,包覆在自己的拳头上,“你的手,是之前的黑色锦囊。现在,白色锦囊被困在黑色锦囊里面。”
“但是,白色锦囊里也有无穷的空间,能把任何东西吸进去,即使是这样的一整个世界。如果我们先用这条绦绳将自己锚定在白色锦囊之外,然后打开它,像这样……”姬弘的拳头渐渐松开,迫得玲珑覆在他拳上的手也不得不张大展平了。他们二人掌心相贴,但玲珑的手比姬弘小太多了,只能盖住他的手心。隔着中间薄薄的锦囊,玲珑能感觉到姬弘手上传来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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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地,姬弘原本伸直的手指忽然曲下来,将玲珑的整只手握住,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看。原本在外面的被吸进了里面,原本在里面的,就成了外面。
而我们,被锚定在白色锦囊的外面,如此一来,自然也就到了外面。”
玲珑似懂非懂地眨眼,被姬弘“里面外面、外面里面”这一通绕,她简直快晕倒了,“哦,我们得回山上!小白也在这里,它现了形,我们得去找它。”玲珑晃晃被姬弘握着的手。
“嗯,我知道。”姬弘点头,轻轻地松开她。他转头,眯眼看看歪在榻上的苏瑾,嗓音刻意提高了些,“只是,此事还需苏瑾娘子一物相助……”
“姬馆主请讲,这些麻烦因我而起,自当由我而终。”
“那只墨色锦囊,是取娘子千万青丝所制,”他捏着手中的白色锦囊叹道,“怕只有再取娘子的长发,才能制出有同样效果的锦囊呢。”
苏瑾唇边抿起苍白的微笑,她抬手抽下隐在发中的银簪,白发簌簌滑落,覆住大半张卧榻。她在榻尾的针线篮中搜出一把剪,抄在手里,揽起长发就剪下去。空气里只回**着剪刀运作的咔嚓声。
“咔嗒——”剪子从手中滑脱,砸在竹子地板上。银丝铺泻一地,苏瑾耳边只剩杂乱的碎发,衬得她越发憔悴。玲珑去抚她,“你也跟我们来吧!”却被她轻轻推开。
“不必了。”苏瑾抬头,对上姬弘的目光,一字一顿坚决地说。
姬弘深深地看她一眼,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道:“好吧,那我们告辞了。”玲珑还想说点儿什么,看看姬弘和苏瑾的表情,只好把话咽下去。她将苏瑾剪下的长发收拢起来,捧在手里,滑腻的发丝在指间缠绕,惹得玲珑心里麻麻的。
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琴声,玲珑回头看看竹楼,这段旋律她熟到不能再熟。“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苏瑾的歌声响起。
“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她终于将那首《有所思》唱完,调子里却仍淌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心思。
玲珑皱着眉,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宁愿被讨厌被憎恨,也要强留她的夫君?为什么渠三少爷宁愿去死,也不让她如意?明明相互喜欢过的两个人,为什么最后非要相互折磨?”
“因为他们是人类呀。”姬弘默默地拉着她往山上走,半晌,才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
我也是人类,我长大了,也会变成这样吗?玲珑心里嘀咕,却没有问出口。
到了玲珑醒来的那片草地,小白还愣愣地扎在原地。玲珑跑过去摸它的耳朵,欣喜地说:“小白,我们能回家啦!”姬弘淡淡地笑着,解下系着锦囊口的白色绦绳,将他和玲珑的手臂并在一起,于腕部缠了一圈。这样就只剩下一小段绳头,他结了个小圈,堪堪能套住小白的耳朵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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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另一只手抱着大团白发,不放心地揽住小白的脑袋,“这样没问题吗?小白不会给吸进去吧?”
“放心。”姬弘打开白色锦囊,将囊口对着明亮的天空。
玲珑紧张地缩了缩。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天还是那么亮,四周的景色也没一点儿变化,“怎么回事?不管用吗?”玲珑伸长脖子,去看锦囊,担心地问。
姬弘转头安抚地说:“不要急。等等看。”
又过了一会儿,仍旧什么也没发生。
玲珑不安地咬住下唇,她想,这锦囊是不是坏了?他们是不是永远被困在这里了?可就在她焦虑地东张西望时,玲珑发现,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原本广阔的明澈天空仿佛变小了,玲珑抬头,疑惑地看着头顶的蓝天缩小变形,渐渐地,只剩一小片蓝色的圆顶。而四周都是云,翻滚的云墙裹住了天穹,这座山仿佛陷进了云做的被褥,并且越陷越深。
蓝色消失了,云层彻底遮住了天。玲珑半是害怕,半是激动。她知道,这景象说明锦囊是有用的,他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云层翻滚得越发厉害,玲珑能看出,一个巨大的旋涡在他们头顶逐渐成形。云塌了下来。不,确切地说,那旋涡的中央是被拉了下来,坠得细长,一头扎进了锦囊口中。锦囊不知足地吸进云团,风隆隆作响,草叶沙石跟着肆虐。天上的云少了,山脚居然翻上了天去——玲珑之所以确定那是山脚,是因为看见了苏瑾的竹楼,在天上!
周围的景物全都变了形,被拉得老长,往锦囊中灌。现在玲珑有点儿明白姬弘的话了,“原本的外面被吸进里面”,真可怕呀。玲珑闭上眼紧紧抱住小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的心在与这个世界一同震颤。
“玲珑。”听见有人唤她,玲珑慢慢睁开眼睛。风停了,四周一片昏暗,“我们出来了。”姬弘说。玲珑打量四周,这不是渠家的宅子吗?
“呀!呀呀呀!”身前传来尖锐的叫声,小白在那堆白发里甩着耳朵挣扎,“这是些什么东西?快拿开,呸呸呸,都弄到我嘴里了……”原来已经入夜,小白活了过来。
玲珑发出喜悦的尖叫,紧紧抱住它,小白在头发中埋得更深了,“快放开我呀,女娃娃!”玲珑大笑。
姬弘解下手上的绦绳,将锦囊紧紧系住。
“苏瑾会怎样?”玲珑转头问姬弘。
小白趁机逃开,“呀,是人的头发!啧啧,真恶心。”它捻掉身上的白发,不停地抱怨着。
“呃……她活得好好的呢,”姬弘掂了掂手里的锦囊,“就在这锦囊里。哼,这样想想,她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呢,她和她的夫君,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永远在一起。”
小白看见他手上的东西,一拍大腿,“哦,对了。我就是去鼠精家吃喜酒的路上,听见这宅子里的响动,才进来的。我记得,捡到了一个黑色的锦囊,然后就……哎呀,不管了,我还是先去吃酒吧。”它一蹦一跳,往门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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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小白,你去哪儿?”玲珑叫住它,“都过了一个多月,人家的喜酒早摆完了吧!”
小白惊住,抱头哀号:“一个月?摆完了?哎呀,哎呀呀……鼠精家的女儿红啊……”刚号了一声,就赶紧闭了嘴。
“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小酒鬼。可平常也没见你喝酒呀?”玲珑诧异道。
“嘿,那不是咱们白龙馆……禁酒嘛……”小白偷瞧姬弘一眼,可怜巴巴地嘀咕道。
玲珑挑眉,回头看看姬弘。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是我不喝。我没说不让它喝,它要是真喜欢饮酒,那就买几缸放着呗。”
小白听了,欢喜得眉毛都快飞起来,“哈哈,馆主真大方。我听人家说,整个长安城要数明夜楼的酒最好,如今咱也能尝尝了。”
“哦,改天买些。”姬弘神色微妙地敷衍了一句,“走吧,别等天亮,小白变回石头,我可抬不动它。”
玲珑将地上的白发团了团,塞到小白怀里,就跑出门去追姬弘了。
“喂,女娃娃,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白抱着头发抗议。
“小声点儿!”玲珑回头轻声嘘它,“咱们可没带歧路灯,你别把巡街的金吾卫给招来呀。”转过头,又偷笑。
“不是……你等等!馆主,你看她!”小白只好压低声音,企图追上去。可惜,三个人里,数它腿最短。
“呀,头发又进我嘴里了,呸,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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