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全二册)-第二章 神女祠2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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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女祠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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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神女吗?你为什么不救我们?”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逼到了山崖边缘。

“我们为你修祠,为你供奉香火,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我被十几年前我救下的人推了出去,最后一眼看见的是父亲义无反顾冲向那些被洪水卷走的人。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也仅仅是一眼。

刹那之间,我竟看不懂他的眼睛。

我死了。

江水灌进我的肺,泡肿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在江水里沉沉浮浮,看见了十几年前江底的那些白骨。白衣江的水太清太冷,就着窒息的痛苦,一下子洗干净了我脑子里的疑云——原来那是众生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

我怨气深重,魂魄困在江底盘桓不去。我守着十几年前那些女孩的枯骨,看着我自己的身体被鱼虾啃食,慢慢腐烂。

江底寂静得要命,我疯狂地想念山里的小道观——我想回去,或者让我死也可以。

等那人再找到我,我们已经一个是怨魂、一个是新飞升的水君。

阴阳两隔,正邪殊途。

游魂早晚会招惹酆都鬼差前来索魂,水君便把我的魂魄强行困在了那具腐朽的肉体里。我有时会偷偷离开死气沉沉的水君殿宇,浮上水面去看人来人往的白梅镇,水边嬉戏玩闹的孩子、码头上喊号子的纤夫。

万家灯火,热闹温馨。

好像没了我,这里更好了。

“姐姐,你怎么在水里啊?水里很冷的。”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伸手想拉我,被我躲开了,怨魂阴气重,对她不好。

“姐姐,我请你吃糖,你上来好不好?不要玩水了,会生病的。”小丫头摊开掌心,那块糖都被焐化了,想必她很是珍惜,舍不得吃。

“有水鬼!快去叫道长!”女人尖叫着抱住了小丫头,连滚带爬地远离了江边。

糖块掉进了水里,溅开一片涟漪。

我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被长发掩住的腐烂了一半的脸,慢慢地笑了下。那笑容狰狞诡异,果然是很吓人的,只是刚刚那个孩子没有看清楚罢了。镇上歇脚的修士赶来之前,我爬出了江水,浑身上下湿漉漉地行走在僻静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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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到了原先的神女祠,那里已经变成了水神庙。

原来我和那些女孩是一样的。

我们都只是被抛弃的人啊。我想,哪个更可怜一点呢?

“回去吧。”水君找到了我,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如从前。

从前,从前,想到从前我的头便疼得要裂开了。

“杀了我吧。”我轻声说,“现在来装好人,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会治好你的身体的。”水君不接我的话。

“我的糖丢了,”我没头没尾地说,“我恨死你了。”

我在江底的殿宇里待了很久。小丫头给的那块糖没有找到,水君给我带了很多糖,可是我腐坏的舌头已经尝不出甜味了。

水君用了很多方法,总算是让我腐烂的肉身恢复了原来的几分样子。可是我仍然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我无法行走在阳光下,也无法离开水君殿宇。我的肉身一次次腐烂,他一次次呕心沥血地帮我修复。

我也不肯再去看江上的景象,不肯再叫“阿爹”。

我一遍遍地回忆道观里的一点一滴,那个说要勤加修炼保护我的小石头精,知不知道我已经是这么一个东西了呢?如果知道的话,小石头精会不会厌恶地跑开?毕竟一个正经修炼的精怪,应该是很讨厌这些污秽的东西的吧?

我日复一日地消磨着无趣的时间,忍受着身体腐烂又被修复的疼痛。有时我也会恳求水君杀了我,可是水君总是沉默,从不拒绝我,也不答应我。

怨气这样深重的魂,进了酆都大概是会被鬼王扔进炼狱里洗净了才能轮回的吧?炼狱业火洗濯魂魄,会比修复身体还疼吗?这是我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我实在是很怕疼。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人趁着水君不在,不请自来。

“做你想做的就好。”那人把青铜镜碎片按进了我的左眼。

做我想做的吗?

我借着青铜镜碎片俯视着白梅镇,水神庙灯火不休、老人儿孙绕膝。没有人记得江底白骨,没有人记得曾经的“神女”,一笔一笔的血泪轻描淡写地就被“岁月静好”盖得一干二净。好像那十七个女孩子连同我这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神女在内,都是活该。

谁让我们被选中,又被抛弃了呢?

“我想要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我按着左眼,轻声道。

那些记忆冲进羽烛白的脑海,她一把推开了神女,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神女踉跄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神息如火焰般爬满了他全身。他倔强地看着他的父亲,如品佳酿般欣赏着水君脸上由惊愕变幻到震惊和痛楚的神色,开怀地大笑起来。如果他还能流泪,必然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猛地倒在了地上,被烈火侵蚀着每一寸骨骼、皮肉般的痛楚使他如婴孩般蜷缩起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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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就是个很娇气的孩子。

水君后知后觉地扑上去握住他的手腕,试图为他输送灵力,或者挽留下他的一缕魂魄。可都是徒劳,那具单薄的身体在淡淡的银色流光里一寸寸地坍塌下去、化为灰烬。

我曾经向你伸过手啊,可是你没有救我。神女看着父亲错愕的眼神,胸口里燃烧着报复的快感。

所以我不会再求你了。

白梅镇的十七个孩子偿还十七个童女的命,你的痛苦就来偿还我的命好了。

神女泛白的眼珠子盯着水君,唇边似有笑意,嘲讽又疯狂。

山里的小石头精,知道他死了,会为他哭吗?神女痛得意识模糊,他思绪混乱地想,精怪会流眼泪吗?

一滴泪水落在地上,溅开泛着幽光的涟漪。

神女错愕地看着水君颊边的泪痕,随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没有怨怼、没有愤懑也没有仇恨。一时之间,他好像又是几百年前道观里那个稚弱的孩子,趴在窗沿听蝉鸣看雪落,清眸不染半点尘埃。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树林里的风悠长的一声叹息。

“阿爹,如果我们没有下山就好了……”

随着这句话,他在水君怀里化作了一缕飞灰,消散得无影无踪,好似他从未来过这世间。

羽烛白被因果反噬的力量撞得后退了一步,喉头腥甜。

连京扶住了她,这目的不明的魔种身上竟然有点让人心安的水沉香气息。羽烛白没头没脑地想,白珏是不是拿着那块水沉香去这人房间里献殷勤了?不是说好给她的吗?

她一边享受着这人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一边忍受着清心咒发疯似的折磨。

“我们走吧?”连京把她抱了起来。

羽烛白点点头表示同意,江画舟身体太弱,她一通折腾,已经腿软得快撑不住了。

“沧雪殿下。”白衣江水君忽然出声,连京停住了脚步。

羽烛白心想这水君莫不是要找她麻烦?现下,她要么强撑着再打一架,要么就得靠着连京脱身。她在心里掂量了两下,觉得实在是累得慌,于是很没骨气地抓着连京的衣襟往里钻,装聋作哑。

连京穿得一丝不苟的衣衫被她拱得乱七八糟的,却也默默地纵容了。

“天道说,因果轮回。我修道时,曾立志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我这一生,从未愧对于苍生,却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当初……”水君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垂首跪坐在原地,又像是一息之间垂垂老矣,但仙本该不会老的。

“是我做错了吗?”

“据我所知,救一两个人远远够不上飞升的门槛。”羽烛白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是怎么飞升的?”

“我以身饲阵,挡下了洪水往下面的城镇蔓延。其实我不该飞升,我该死的啊。”水君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喃喃道,“杀一人救千万人,难道那一个人的命就比其他人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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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答。

连京抱着她离开了。

白梅镇上。

苏若秋拎着一罐水淋到剑上,洗净了剑身上黏稠的黑色血液。她收剑入鞘,用一根白布缠好了掌心里的伤口,抬眼看着争吵不休的人群。

稽查司的修士们围成一圈,他们之间是用伏魔网困住的怪物。那些怪物互相撕咬着。

“道长,道长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一个镇民跪在了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死死地抱着容许的腿不撒手,“他才六岁啊!他一定是被妖邪附身了,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您这是干什么呢?快起来说话!”容许从长相到气质,一看就比苏若秋和稽查司的修士们和善,算是目之所及最软的柿子了。

那镇民闻言更是不肯撒手了,当场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便引得其他镇民齐齐落泪,又哭又跪地哀求起来——仿佛前一天晚上在神女祠前气势汹汹要“自己救自己”,然后一把火把神女祠烧了个干净的不是他们一样。

苏若秋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她心里装了个生死不明的小舟,本就暴躁难耐,没多久便拖着伏魔网走到了一众人跟前。

“既然是你们的孩子,那便来分一分。”苏若秋以剑鞘翻过来一只小怪物,那怪物龇着满嘴带血的白牙,刚刚咽下去同伴一只眼睛。

“这是你家的吗?”她问的正是那个抱着容许大腿的镇民。

那男子吓得仰倒过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人群里,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那是你家的,还是你家的?”她目光锋利,从那些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镇民们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他们其实心知肚明,那网里的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却还是要死缠烂打,怕修士们离开了便没人给他们找孩子了。

苏若秋忽地拔剑,一剑刺穿了两只叠连在一起试图咬断对方脖子的怪物。

镇民们见她下手果决,不由得身体一颤,畏惧地看着她。容许皱着眉去按苏若秋的手,被她不领情地推开了。随即她拧转剑柄,抽出了雾朱剑,一阵血雾喷到地上,直溅了最前面的人一脸血。

一阵尖叫中,苏若秋收剑走向江边,冷冷地掷了一句:“不知所谓。”

“如此狠厉,”稽查司的修士皱了下眉,看着容许不满道,“贵派弟子怕是要多加管教了。”

容许并不接话,只是拱了下手便追着苏若秋走了。

“你不该如此。”容许跑到苏若秋身边,道。

“我不想浪费时间。”苏若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远远地看见了江边的那个身影,拔腿跑了过去。

“小舟受了点伤,不严重。”连京一只手抱着羽烛白,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沉睡,另一只手撑着伞遮住了雨,低声道,“已经没事了,白梅镇的幻境破了。我们休整一下便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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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若秋迫不及待地接过了羽烛白,羽烛白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是。”容许恭敬道,“小师叔,镇上失踪后回来的孩子都变成了失智的怪物。我们和稽查司的人把他们抓住了,稽查司想问问您的意见。”

“稍后再说吧。”

稽查司把那些怪物留了一只,其余的当场引辟邪之火烧了。

连京略过青铜镜碎片、沧雪神君和白衣江水君的部分,挑挑拣拣地把神女的事说了,也算是把他们蒙了过去。

连京回到房间时,羽烛白又不见了。他心头一动,上了屋顶,果然看见羽烛白裹着件毛茸茸的披风坐在屋脊上。她缩成一团,隔着缠绵不休的雨眺望一片废墟的水神庙。

幻境中的东西有真有假,镇民们愤怒之下焚烧的神女祠却是真正的水神庙。幻境中的神女祠和现实中的水神庙坍塌作了一处,埋葬了一只鬼和一个仙,又或许,只是埋葬了一个爱哭的孩子和一个做错事的父亲?

连京把伞移到羽烛白头顶:“你在想什么?”

羽烛白闭着眼睛,很冷似的把自己抱作了一团。

“我在想白衣江水君会不会堕魔。”她不是冷,是疼,连京每靠近她一步,她心口的疼痛就张狂一分。可她无意阻止,她早就习惯了疼。

“如果他堕魔,你要杀了他吗?”连京随口问。

羽烛白笑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天道的事。你好歹也是个魔种,不知道我被天道一个天谴差点打死在无量天吗?那你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我身为天道千万年来唯一一个叛逆,管什么堕魔不堕魔的闲事呢?”

“我到那里的时候,那个神女问你,如果有一天要你杀了昆仑君才能救这天下苍生,你杀是不杀。”连京的声音平静深邃得像是一片湖,“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也想知道。”

羽烛白猛地睁开了眼睛,自下而上地扫了连京一眼,像是要把他的皮肉一片一片剜下来。连京安安静静地和她对视,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在羽烛白的逆鳞上薅了一把。

“你胆子真的很大,不怕我杀了你吗?”羽烛白最后只是收回目光,把下巴靠在膝盖上,轻声说了一句,“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句话像是回答了,又没有回答。

羽烛白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神女的记忆,幽深山林里的小道观、笨手笨脚的石头精和沉默温柔的男人。

真可怜啊。羽烛白在心里说,如果你们没有下山就好了。

她的思绪混乱起来,眼前一时是千万年来风雪绵亘的昆仑山,一时又是被血染红的无量天。

昆仑山风雪不休。

朱红色小楼檐角挂的风铃、唯一一株常开不败的桃花树、雪里打滚的杂毛狐狸和那个总是坐在窗边默默看着她的人。羽烛白最喜欢在小楼顶上,枕着那个人的腿,看雪花仿佛要全部飘进她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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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骄纵她已经成习惯,只是怕她眼睛被风吹得疼,有时会轻轻地用手盖住她的眼睛。

“等我修炼好,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她在那人腿上滚来滚去,把他一身整洁的衣袍滚得满是褶皱,仰头玩着他垂下的头发,“你喜欢哪里?”

“哪里都好。”他笑了一下。

“我喜欢暖一点,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地方。”她犹豫了一下,问,“你喜欢吗?”

后来,无量天前,莲海无边,众神环绕,低头俯视着他们。

那个人一身白衣浸饱了血,垂首跪在其中,长发漫下来掩住了他的脸,可他的脊背依然笔直。他素来爱干净,却沾了一身一脸的血,无力地靠在她肩头,气若游丝还习惯成自然地想抬手帮她擦掉颊边眼泪。

“哭什么?”他微微皱着眉,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别怕,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她茫然又慌张地接住那只垂下的手,抬眼直视挡在她面前的神帝,另一只手握住了剑柄,咬牙切齿道:“滚开,不要挡我的路。”

“沧雪,你在干什么?你不该站在他身边。你知道他是谁吗?”神帝的瞳中映出雪白无垢的莲花,满怀悲悯地注视她,“他在骗你,你应该亲手杀了他。”

神帝法相庄严,袍角雪白不染尘埃,脚边扔着那条快要成形的龙骨,上面还带着血。

如果我没有下山就好了。

那个人在她怀里的最后一刻,她握着那只清瘦的手,这样想道。

羽烛白的心口无法自抑地疼痛起来,她满头冷汗,脱力地倒在连京的怀抱中。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了牙关,痛苦地喘息着。清心咒和朔风箭的力量在那颗心上博弈,几欲把她撕裂。

“谁敢拿他的命威胁我,”羽烛白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杀了谁。”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朦胧一片,像是被梦魇住了。

连京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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