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不明白叶英这必杀一剑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居然自己转了向。但自己在这一招下死里逃生,他也明白。眼见叶英居然大转其圈,这时已是侧身对着自己,天下剑术哪有这等明摆着挨揍的架子。此人却也狠辣非常,没等叶英这一圈转好,他不退反进,一个箭步踏上前来,手中剑又向叶英脖颈处刺去。
叶英万想不到这对手竟能如此坚忍,自己差点没命,居然马上就又攻了过来。为了不刺死那人,他这招“鹤归孤山”已是错乱不堪,根本不成架式,那人这回的一剑趁虚而入,反是叶英没有躲闪的余地了。
原来一念之仁,害的是自己啊。
叶英想着。刚才乍一看之下,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陆浩死而复生。但转瞬间他也已明白,眼前这人绝非陆浩。虽然两人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但毕竟还大有不同,此人比陆浩要年轻许多,个子也稍稍矮点。不过,叶英已然能断定了七八成,这个和陆浩如此相似的人,多半便是陆浩要找的人了。
“锵”一声,却是那人的剑刺到叶英咽喉处时,忽地又停住了。此时剑尖离叶英的咽喉已不到一尺,那人在这当口仍能收住剑,这等拿捏手法亦是高明之至。叶英也不知那人为什么在这里候住手不攻,一站定,便下意识地又向后退了一步。只是他退一步,那个与陆浩甚是相似的少年却进了一步。一进一退,丝丝入扣,几如平时训练好的一般。
那人的长剑剑尖不离叶英咽喉,但也不再向前刺出,只是沉声道:“阁下方才为什么要放我一马?”
这是此人所说的第一句话,听得出尚带一丝童音,显然此人年纪还不大。叶英见他收住了剑,心知他应该不会痛下杀手了,沉声道:“你姓令狐么?”
这话一出,那人却是真个大吃一惊,喝道:“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以前根本不认得叶英,先前偷袭过来也是因为接到了大师兄的千里流光,因此才急急赶来。他乃是胡人,而令狐则是汉人古姓,若不是认识自己的,谁也不会认为自己姓令狐,何况拜在冰川宫门下也没有多久,更不会有人知晓自己。但见叶英竟然一口叫破,这少年心中吃惊得难以言表。却听叶英道:“你有个哥哥是么?”
那少年沉默了一下,眼里却闪过一丝微微的异样,低声道:“原来你见过我哥哥。他今年为何没在雷音寺天王殿等我?”
叶英心道陆浩约好在雷音寺见面的果然就是他弟弟。雷音寺遭吐蕃军突袭,已然化作一片白地,叶英对完成陆浩临终前的托付已全然不抱期望了,谁知绝处逢生,居然碰到了陆浩要找的人。他道:“令兄已经不幸过世了。”
虽然剑仍指着叶英咽喉处,但叶英也发觉剑尖微微一颤,这少年显然心中起了一丝波动。叶英只知陆浩原姓令狐,却也不知他本名是什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伸手从怀里摸出那本手记道:“令兄与我,亦敌亦友,他被我误伤,去世前托我带一份东西给你……”
叶英对误伤陆浩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实不愿提起,因此早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完成陆浩的遗愿。见到这令狐少年,他已是如释重负,心想总算可以不辱使命。哪知他刚掏出手记,那少年却厉声道:“你说我哥哥还算你朋友,你们怎么会动上手来的?”这少年本来口气已和缓了许多,此时却突然如玄冰般阴寒彻骨。
叶英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虽然与陆浩亦敌亦友,但在叶英心里,实是把陆浩当朋友更多一些。他一生痴于剑术,与人交往很少,朋友也少,而能够在剑术上切磋的朋友更是只有陆浩一个。何况问道七剑这等有意无形的意剑,唯有亲身修习之人方能明白其中三昧,这几年与陆浩的切磋让叶英也大有进益,以后却再没这机会了,因此他实是不愿再去回忆当时情景。但那少年追问,他只得说道:“那是我与令兄约好的每年比剑之期,我一时失手,刺中了令兄前心。”他见那少年也不来接,知道他心存忌惮,生怕自己会趁他靠近时给他一剑,便把手记放在地上,人退后了好几步。
果然,那少年这才上前拣起来看了看,点了点头道:“哥哥去年跟我说过,说他从一个至交好友处得到一部绝世剑诀,约好每年切磋一次,他颇得进益,原来说的就是你。只是你剑术虽佳,却不会比我哥哥强,怎能一剑刺中他?”
叶英听那少年说陆浩曾对弟弟说自己是他的至交好友,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虽然也把陆浩当朋友,但从未跟人说起过那是自己的至交,陆浩也仅是每年见一次,映证一下各自剑道所得的朋友而已。他与陆浩同在修习问道七剑,剑招固然迥异,剑意却是同一本源,而两人功力悉敌,以往每年一次的切磋中总是不分胜负。但随着两人在问道七剑中悟得越深,这场切磋也就越来越凶险,可是因为二人剑术相去无几,就算凶险也只是有惊无险,这两年的切磋连油皮都不曾伤过一块。只是今年这次切磋,陆浩迟到了不说,出手还颇为异样,看去竟是退步了许多,以至于交手十余招后,叶英一招“啸日”竟直刺入陆浩左前心。直到刺中,叶英仍是有点不敢相信,还以为是看错了。这路“君子风”他去年就在与陆浩交手时用过了,不过当时他乃是以“明字诀”来运剑,今年换成了“暗字诀”。虽然剑意不同,剑招却是同一招,陆浩实是没道理躲不过。当时他见陆浩中剑倒地,也来不及多想,但听得那令狐少年说自己剑术不比陆浩强,却如同触动了他心底的什么,心道:是啊,陆兄的弟弟说得没错,那天陆兄怎么会躲不过这一招?好像……好像……一刹那,他心底有了个隐约的念头。只是这一念甫起,他又是茫然,心道:这怎么可能?陆兄与我虽然亦敌亦友,可他也知道我不会趁火打劫的,为什么不跟我直说?
叶英左思右想,越想越是模糊,那令狐少年见叶英也不开口,只是神情肃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道叶英理屈词穷,所以答不上来,心中怒火已起,忖道:果然他在骗我!一手把剑柄又紧了紧。因为与叶英说了几句话,他已把剑抽回了些,但此时一握紧,剑尖又对准了叶英咽喉,心道:此时我一招‘冰河倒挂’,他定然来不及阻挡,要被我刺出个透明窟窿来不可。
少年已动了杀机,叶英此时却全然不晓。误伤陆浩之事,当初他心痛之下也不曾多想,但现在回过头来细想,却觉大不寻常。当时陆浩迟到了许久,赶到约好的荒寺时天都快黑了。叶英见他到此时才来,觉得陆浩定是想占便宜,趁自己雀目症发作时才动手,因此他出手也再不留余地。叶英当时已把问道七剑中六字都悟得透了,纵然眼不能视物,出手仍是等如目明之时,可陆浩应招时叶英便觉得他有些异样,出剑的速度、方位都与前一年相去甚远,那时叶英还大感奇怪,问陆浩是不是生病了,陆浩却是不应。动手之时,陆浩出手剑势却异乎寻常地凄厉。叶英与他殊途同归,以往比试,总是不相上下,这一次却让他有难以招架之势。正在惊慌,陆浩的剑突然间又变得缓了。问道七剑,原本遇强则强,被强者激发,出招亦是更强。叶英这时手中长剑已若脱柙之虎,几乎不受控制,一见有破绽,连自己都不曾回过神来,一剑便已直刺入陆浩的前心。
这一剑,叶英已在心里回想了不知多少次了。回想起来,此剑不论劲力还是方位,都是无懈可击,隐隐然正暗合了自己尚未习得的“空字诀”。问道七剑乃是意剑,以意念行之,正是陆浩所激发,那么想来,陆浩便是已修成了“空字诀”,却因为尚不熟练,才会失手么?可自己这一剑受他剑招感应激发,便已如此,陆浩自己的剑术定然更加神妙无方,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全无还手之力了?这道理叶英已想了许久仍然想不通。此时被那令狐少年一语提醒,隐隐约约仿佛想到了什么,便如暗夜行路,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摸索,前面突然出现一点亮光,自然已是又惊又喜,马上竭力向光而去,也顾不得别个了,哪里还觉察得到那令狐少年即将出手的穿心一剑?
少年手中的劲力已贯入五指指尖,只待劲力一吐,一剑便要将叶英穿心而过,天空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唳鸣。
这声长唳来得极是突然,高度却很低,因此更是响亮。叶英正神游天外,被这一声响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天空中一团黑影已激射而下,竟是直冲自己。他大吃一惊,身形一纵,人一跃而起,向后跳出了五六步。几乎刚跳开,那团黑影已“呼”地一声扎在了沙地之上,又不住地翻滚拍打,竟是一只极大的鹰隼。
沙漠之上,鹰隼也多。每每有驼马倒葬于路上,尚未断气,鹰隼便已飞扑下来撕咬得血肉横飞。但鹰隼之属,眼力极锐,按理只会对狐兔或垂死的牛马下手,不太会来攻击成年活人。
他刚闪到一边,却见那令狐少年惊叫道:“二师兄!”竟然收剑向前扑了过去。叶英吃了一惊,他知道大漠上的鹰隼力大无比,连一只活羊都能刁起,尖喙利爪,更是不啻利剑,那令狐少年这般扑过去,不是要被活活啄死么?正待惊呼,那鹰隼却并没有啄向那令狐少年,反倒站稳了收起双翅,便如一个缩着头的人一般,将喙搁在那少年肩头,似是极为亲热。
叶英越看越奇,心道:“原来这鹰是他养驯了的。”**游猎的王孙公子们,驯养鹰隼以捕狐兔,那也是常有之事,并不出奇,只是眼前这鹰如此之大,居然也能驯,才让叶英称奇。他犹不脱少年心性,好奇之下向前走了走,想趁着现在还能看到的时候看个清楚,那鹰却“呼”一下张开双翅,作势要向叶英扑来,只是左边翅上有道伤口还在滴血,终是张不开来。那令狐少年也一下握剑立直,喝道:“你想做什么?”
那少年方少声音还阴狠冷漠,此时话中的惊恐已无法掩饰,他竟似把这鹰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叶英站住了,说道:“你这鹰左翅受伤,你们那种鸾筋胶很是有效,给它擦上,很快便会好的。”
少年道:“我入门未久,师傅没给我鸾筋胶。”
叶英不动声色,从怀里摸出了金创药道:“用我的吧。虽没你们的鸾筋胶有效,终是聊胜于无。”
那少年接了过来,打开了有些狐疑地闻了闻,见有麝香、冰片味道,心想这个应该不会有毒药,取出来给那鹰翅上的伤口涂了。他出剑狠辣,给这鹰涂药时却小心翼翼,极是妥帖。
叶英是在关切这鹰,那少年话中也少了几分敌意。给鹰涂好了药,他将金创药向叶英一扔道:“谢了。”叶英接过药来道:“你大师兄金无华要你杀我,你还要做么?”
这话仿佛一根尖针扎上了那少年,他人都一震,看向叶英,眼中又是阴鸷冷漠,淡淡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英方才说给鹰擦药那句话,其实乃是投石问路,探个究竟。这少年来得如此突然,一到近前不由分说便动手,显然早有预谋,剑术与月泉宗三人又差得甚远,倒与当初他见到的金无华使出的剑术有几分相似。那时金无华没使几招便被吐蕃军击倒,叶英匆匆一瞥,也不敢肯定,因此故意这般说。他临来时前夜,叶晖与他抵足夜谈时便跟他说起,凡事三思而后行,特别要注意旁人不经意时漏出的口风。叶英江湖经验远没二弟那么熟,但聪明才智却实是不下于叶晖,心中有疑,便故意问起鸾筋胶。那少年剑术虽强,出手亦狠,可到底还是个半大少年,果然中计,说出来了仍不曾察觉自己是漏出了口风。
知道这少年真是冰川宫的人时,叶英心里已是凉了半截。遇到龟兹军时,白孝德手下不由分说将自己从马上擒下时,叶英就有一分怀疑,现在才确认金无华果真一直在暗地里想向自己下手。离开白孝德后与冰川宫两人同行了这一程,或不是金无华与邱文定两个都有伤在身不能动手,自己恐怕早被他们杀掉了。如果方才那少年说自己身边带着鸾筋胶,叶英已然立时出手抢夺,然后扬长而去了。金无华是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的小人,叶英已是确定不疑,对冰川宫门下再没半分好感,那少年专心给鹰擦药,此时用“暗字诀”隐去剑风使出一招“玉泉鱼跃”之类的招式来,那少年十之八九躲不过。但见这少年能对伤鹰都如此细心,叶英终是下不了手,叹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倒想方设法要来害我。我也不要你们的鸾筋胶了,就此别过吧。”
他这般说,实也是因为那路心法马上就要失效了。现在脸已撕破,若不趁现在立刻走人,那真个要走不掉了。只是这两句话一说,只见那令狐少年面红耳赤。他是胡人,肤色本来就白,因此红得更是显眼。叶英见他居然会脸红,倒有些诧异,心道:原来他也不是不知羞耻之辈。
只是他对冰川宫已全无好感,对得到鸾筋胶也根本不再抱期望了。马还在蒲昌海边啃着草,离他足有数百步之遥。一阵阵带着咸味的风吹来,真有身在海边之感。刚走出一程,忽听那令狐少年在身后道:“叶公子,请留步。”
叶英手一下搭在了剑柄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现在对冰川宫门下实已不敢相信,慢慢转过身道:“令狐兄有何指教?”
少年已快步追了过来,见叶英如临大敌的样子,他停下了步子道:“叶公子,在下令狐伤,多谢你把家兄遗物带给我。”
叶英听他说得彬彬有礼,也不拔剑,却也有点诧异,心道这少年原来也不是不懂礼节。他道:“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误杀令兄,有愧于心,把他的遗物带给你,也是赎我罪之万一罢了。”
误伤陆浩,确是叶英心头至痛,此时说起,心头也有些黯然。令狐伤却道:“叶公子也不必觉得有愧,家兄不是死在你剑下。”
这句话让叶英一怔。自己的剑明明刺入了陆浩左胸心口,绝不会有假,令狐伤怎会说他哥哥不是自己所杀?叶英还在诧异,令狐伤接道:“当日叶公子是一剑刺在家兄左心口吧?”
叶英点了点头道:“刺入心口,岂有得活之理。”
令狐伤叹道:“剑刺心口,自然活不成,但也有说了半天话才死之理么?”
叶英不由一震,心道:对啊。那天我误伤了陆兄,他还断断续续跟我说了半天话才断气,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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