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的江湖经验甚是浅薄,平生所杀之人,算起来也只有一个,因此那天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到了西域后,虽然自己尚未杀人,但别人杀人可见得多了,回想起来确是大为可疑。难道陆浩心脏特别强悍,被刺破了仍能撑得许久,说出很多话来么?他正在诧异,令狐伤又道:“叶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哥哥生具异相,心脏是生在右边的。”
人心都长在偏左边,叶英实是不知还会有人生在右边。他怔了怔,问道:“有这事?他为何要这么做?”
令狐伤道:“这等事,我来骗叶公子又有何益?我想,我哥哥当时想必已身负重伤,自知已然不治,因此故意让你刺中左胸口的。”
这话更是如石破天惊,叶英的嘴唇张了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定觉得自己误杀陆浩,哪知令狐伤说陆浩并非自己所杀。理由如今不问可知,自然是陆浩自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故意让自己刺中一刺,让自己以为误杀了他而有愧于心,好帮他把这本手记送给他弟弟。他一直把陆浩当朋友来看,现在才知道自己实是对陆浩轻看了许多,这个人竟然如此深谋远虑,还坚忍如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把自己摆了一道。
他正自感叹,心头却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对。令狐伤难道是个会知恩图报之人么?未免与他大师兄太不一样了。他顿了顿,慢慢道:“令狐兄,你可是有事求我?”
令狐伤对叶英知之不多,仅仅是从金无华用千里流光传来的信息中得知一二。大师兄说此人心细如发,剑术高强,他先入为主,并不知叶英江湖历练不多,只道此人真个能明察秋毫,现在有求于他,再不说实话恐怕弄巧成拙,便道:“叶公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方才我二师兄说,师傅出事了。我孤掌难鸣,还请叶公子能助我一臂之力。”
叶英听得大为诧异,问道:“你二师兄在哪里?”方才令狐伤叫了声“二师兄”,但他根本没见到第三个人。
令狐伤指了指一旁那鹰道:“它便是我二师兄英万里。”
叶英险些要叫起来。令狐伤的二师兄竟然是头鹰!他真个做梦都不曾想到,忖道:“不管怎么说,冰川宫这门派纵然收了一堆奸诈小人,可到底非比寻常,所以白孝德他们会与之结盟。”他道:“你英二师兄会说话?你师傅本领应该不同凡响,怎会出事?”
令狐伤道:“二师兄横骨未化,尚不能开口,但有几个暗号可以与人交谈。”
叶英赞道:“听人说今上便有只叫雪衣娘的鹦鹉能与人交谈。看来禽鸟通灵,确实不假。只是有你大师兄在先,你让我帮我,又该如何取信于我?”
令狐伤道:“叶公子不是想要我门中的鸾筋胶么?此物由我一身担之。”他见叶英嘴角微微一抽,似要讪笑,又道:“另外家兄这本手记,乃是他的剑术心得,对叶公子必然不无小补。眼下便交由叶公子保管,随意翻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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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筋胶是治疗叶炜的良药,叶英正是为了此物才一直送金无华到了此处,而陆浩的手记中有他对问道七剑的心得,更有借鉴之功。令狐伤开出的这两个条件,俱都让叶英无法回绝。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师傅究竟出了何事?”
他这般说,自是答应令狐伤所请了。令狐伤道:“二师兄说,家师乃是遭人暗算了。叶公子,你剑术非同凡响,只消能帮我为家师脱困,我必为叶公子向家师求取鸾筋胶。”说着,从怀里摸出了那本手记递了过来。叶英也不推辞,接过了手记,一见背面那幅仕女图,心头忽地有些酸楚,说道:“好吧。”心中却忖道:陆兄,虽然你最后也骗了我一回,但我还是相信你弟弟这一次。他被金无华骗得险些丧命,因此就算令狐伤如此说来,他仍然不敢全信。但看着与陆浩有七八分相似的令狐伤,叶英也实在说不出拒绝之话。
令狐伤听得他答应了,眼中却也有一丝异光掠过。便是叶英亦不曾想到,令狐伤这话其实也在试探。叶英不远万里而来,将陆浩的手记带给自己,如果路上早已看过,自然不肯答应这条件。见叶英居然答应下来,令狐伤也不禁有些佩服,信心却也多了几分,知道眼前这个亡兄的故友确有一诺一千的古君子之风,他答应下来的事必定会做到。
叶英接过手记却也不看一眼便放进怀里,说道:“令狐兄,你师傅到底出什么事了?”
令狐伤道:“二师兄也说不清,只说有人暗算。不过让二师兄引路,必能找到师傅。”
叶英心道鹰隼在空中高飞,有草间滚豆之眼,自能看得一清二楚。他道:“那趁现在歇息片刻,天亮之后让你二师兄追踪引路吧。”他心想自己的眼睛马上就要看不见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纵然与令狐伤说好,仍不能不防他一手。
他说要歇息,令狐伤却也并不反对,点头道:“也好,今晚让二师兄也好养养伤,再说晚上我们一样看不清二师兄的行踪。叶公子,我先去将坐骑带来,有劳你照料一下二师兄。”
叶公暗暗苦笑,心想这等凶悍的大鹰,不去招惹旁人便是万幸,哪要人来照料。他念糊答应一声,盘腿坐下。在家里叶英就经常习惯整夜打座练气,此时也不躺下,就坐在沙上调理呼息。内息走了一周天时,听得有蹄声渐近,那大鹰又“咕咕”地低呼了几声,甚是亲热,定是令狐伤回来了。叶英知他先前为偷袭自己,故意把坐骑放在远处,以防自己听得他欺近的声音。现在应是有意让自己听到,因此蹄声甚重。
令狐伤却也知道叶英仍然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带着那头鹰到了离叶英足有二十来步的地方歇下。叶英见这少年年纪虽少,处事却老成之极,心道:陆兄这弟弟倒与我二弟有几分相似。一想到叶晖,便又想起了缠绵病榻的叶炜,心中不免不乐。他一直很少外出,平时认识的也多半是与叶家有往来的故旧,自然没什么人会去骗他。但这一次来西域,却被金无华骗得险些丧命,更让他多了几分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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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那边令狐伤忽然道:“叶公子,你还没睡么?能暗算我师傅的定不是寻常之辈。一旦动手,还请叶公子不要优柔寡断,贻误良机。”
叶英哼了一声道:“知道了。”他年纪虽然比令狐伤大好几岁,不知为何,在那少年跟前总是有一丝不安。自己相信了这个过于老成的少年,到底对还是不对?敢对他师傅下手的,不问可知,九成九便是月泉宗那几人。月泉宗三人里,李清游与许镇辰两人尚可对付,月泉湛却实非自己能敌。现在答应了与令狐伤联手,实是又挑上了一副难以承受的重担,实属不智。但人生一世,有些事终不能如此一板一眼,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正自想着,令狐伤忽然道:“叶公子,你与我哥哥结识也有几年了吧,你觉得他剑术如何?”
叶英听他问起陆浩,顿了顿方道:“我与令兄见面之机不多,仅在剑术切磋。他的剑术与我不相上下,大概比我稍好一些。”
此时他已经看不到了,更可况相距十来步,又是晚上,实已见不到令狐伤眼中满是钦佩之情。冰川宫同门之间情谊甚淡,加上令狐伤入门未久,大师兄与三师兄两人对他更是没什么推心置腹的时候,因此他才跟这个二师兄英万里最为投缘。而叶英这等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自大,不过谦,倒让他感到如对兄长一般。他顿了顿道:“我哥哥以前本领不佳,但这两年每年回来见我时,剑术确是一年比一年高。去年他还说尚有一个关窍未曾想明,一旦明白,这路剑法会传给我。只是我方才看了看,他记下的剑法根本比不得我师尊所授高明,所谓的那个关窍,也不过四个字。”
叶英修习问道七剑也有好几年了,对“空字诀”至今只有些隐约的心得。问道七剑乃是有意无形的意剑,不在剑招,因此令狐伤才会觉得陆浩的剑招不过尔尔。只是这个最后关窍居然不过四个字,他差点便要问出来了。但话到嘴边,他仍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陆浩所得,乃是陆浩的。意剑之道,本就在意中所得。陆浩悟到的未必就适用自己,看了后甚至可能反受其乱。他道:“令兄所习,不在剑招,而在剑意。”
“剑意?”
叶英道:“不错。剑即是剑,万变不离其宗。招式犹如爪牙,剑意则是筋骨。假如没有筋骨,爪牙纵利,那也是病入膏盲,就算有狮虎之威,也无一用。”
这些话,实是叶英修习问道七剑时所悟得之理。令狐冲听得大感兴味,他投入冰川宫门下,为的正是习到上乘剑术。但叶英此时所言,却说剑招实是末节,剑意方为根本,无疑是闻所未闻之论。他半信半疑道:“那剑招难道是无用的么?”
叶英道:“剑招自然也不是无用。意为筋骨,招为爪牙。要是没有爪牙,这狮虎空有筋骨,又有什么威势?”他说到这儿,却叹了声道:“令兄与我同修一路剑,但我们所得大相径庭,只是本源却一,便是爪牙各异,筋骨相似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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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这二十来年都浸**于剑道之中。他天份极高,心性聪明,又不拘泥成法,年纪虽轻,剑道造诣实已直追拓跋思南这等不世出的天才剑客。只是他平时说话最多的便是叶晖,二弟什么都好,就是对剑道没多大兴趣,说别个能聊上半天,一说起剑来,叶晖不上三句便要打哈欠,要他听都难,更别说与他探讨剑术了。能和他论剑的,算起来只有陆浩一个。现在令狐伤与他论剑,依稀便让他想起当初的陆浩。口中说着,眼前虽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却仿佛又见当初与陆浩论剑的情形。那时两人也曾为了所悟不同,交手印证,结果仍是不分上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因此叶英更珍惜与陆浩的这份亦敌亦友之情,令狐伤问时,他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嘴里说着,心里道:陆兄这兄弟,虽然与他颇为不同,但对剑道之诚,却是一般无二。
只是叶英却不知令狐伤手中正握着长剑,口中说得平和,眼睛却直直盯着叶英的前心。
借着论剑时一点点欺近,然后暴起疾刺,这姓叶的剑术虽然高过自己,但多半已躲不过。令狐伤想着,双足已在沙上挪动。若是他向叶英走去,叶英自然马上便能发现。但这般一点点挪动,加上正在说话,叶英实是根本发现不了。只消将十来步的距离缩短到五六步,令狐伤相信自己纵然剑术不及叶英,这突然一剑叶英亦是闪躲不了,何况大师兄说他到了晚间便看不到。虽然先前叶英明明可以看到,但现在半躺在沙地上,显然根本不曾发现自己正在靠近。
只是,真要刺死他么?
不知为什么,令狐伤突然有些犹豫。他年纪虽轻,出手却以狠辣著称,连两个师兄也大为佩服自己。原本根本不必多想,纵然师傅有难,他其实并不想借助叶英之力。叫住叶英,他真正打的便是这个主意。此时向前挪了已有尺许,正待再向前去,听得叶英突然提起哥哥,不知怎么,令狐伤再也向前挪不动一寸。
他看向天空。这一夜云层甚厚,这些天蒲昌海一带总是阴云密布,却并不下雨。在阳翳的天空里,令狐伤默然不语,手仍然紧紧握着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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