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上无遮无挡,天也亮得早。太阳刚跃出地面,蒲昌海上已是波光粼粼,一望无垠。
天未亮时,叶英便已醒来。昨晚与令狐冲说了半夜剑道,虽然令狐伤说话少,但偶有一言,也是深中肯綮,让叶英颇为吃惊,心想自己在他这年纪,可远没这份造诣,怪不得陆浩对这弟弟如此看重,临死之前也要自己将那份手记送来给他。
一想到手记,叶英又伸手摸了摸胸口。中原的书籍都是装订成卷轴,唯有西域地方,受极西大秦波斯等国影响,有装订成册的。陆浩将这手记订成小册,实是在时刻提醒自己乃是西域胡人吧。以前他未得陆浩所允,从未翻开来看过,但昨晚令狐伤已答应自己翻阅了,叶英在天没亮时就曾好几次想过要看一眼。至少,看一眼最后。但每一次又把这欲念压住了。
陆浩所得,乃是陆浩。叶英所得,方是叶英。那时他便这么想过,因此虽然这手记在他怀里搁了已经有好几个月,却也从未拿出来翻过。
他正想着,令狐伤已向这边走过来道:“叶公子。”
令狐伤甚是心细,一起来便见自己身下有一段数尺长的挪动后的印迹,因此趁着过来一下将这印迹踩乱了。叶英道:“令狐兄,你可知尊师现在何处么?”
令狐伤道:“二师兄一起到空中,不需多久定能找到。叶公子,现在出发么?”
叶英眯起眼看了看远方。晚间双眼什么都看不到,现在却又看得甚是清楚。他道:“只是你的坐骑呢?”
令狐伤将手指伸到唇边打了个呼哨,那头大鹰闻声一下飞起。这等鹰双翅展开足有一人来宽,因此飞起来时也要贴着地面滑翔一段。叶英见这鹰翅膀上伤势未愈,飞起来却依旧英武,暗暗称赞,心道:近墨者黑,若令狐伤的师兄只有这头鹰,只怕倒还会好点。
那大鹰贴起飞了一段,忽地一跃而起。原来鹰隼这类猛禽,因为飞得极高极远,因此也懂节省体力,扑翅并不多,乃是借助上升气流飞上天空。这鹰远较寻常鹰隼神俊,一飞起来竟是冲天直上,双翅展开,真如一个人直冲霄汉,只一眨眼便成了个小点。令狐伤睁大了眼看得仔细,见那鹰打了个盘旋后忽然向西北边而去,他扭头道:“叶公子,往那边去!”
二人一马一驼,已向西北边追去。此时他们西边便是茫茫蒲昌海,西北方向正是先前金无华所指“龙城”的那些土堆。叶英见那鹰竟是在那些土堆上空盘旋,心生诧异,忖道:难道这真个是龙城的遗址么?
昨天来到此地时,叶英便发现这些看似残垣断壁的东西其实只是些风化的土堆,此处远古之时想必是座土山,后来随着水源断绝,草木枯死,土层一点点被狂风吹蚀,剩下较为坚硬的土芯便成了这般模样。只是拿下令狐伤师父师兄诸人的那些人真个在此处的话,他们多半也当此处乃是龙城遗址了。
这些人有擒下冰川宫宫主之能,却如此没见识么?叶英想着,令狐伤忽道:“叶公子,下来吧,他们便在前面二里远之处。”
叶英吃了一惊,诧道:“你能看到二里以外么?”
若是沙漠上,二里外当然一眼就能看到。但这片地方绵延四五里都是高高低低的土堆,令狐伤又不曾站在绝高处,别说二里外,数十步外就已被土堆遮挡住了。令狐伤却指了指天空中道:“二师兄说的。它先打两个圈,然后一个圈是直直穿向北边,意思就是北边二里。”
叶英看了看,见那鹰已然只是一个小点,在空中打了两个盘旋,第三圈打到一半,忽地直直飞向北边。这等周而复始地做了足足七八遍,这才伸开双翅掠风滑行。他恍然大悟,赞道:“你这叫英万里的二师兄真个已能通灵了。”心里却道:他冰川宫有这等通灵之物,大漠上有谁能逃得过他们的追踪?怪不得他们能横行一时。
令狐伤已下了骆驼,小声道:“叶公子,下马吧,别让他们发觉。”
叶英下了马,两人向北而去。原来这等土堆在西域被称为“魔鬼城”,因为里面有若迷宫,又是绵延数里,滴水都无,人一旦误入里面,顿时分不出东南西北,往往走上十来天都走不出去,因此牧人们传说此处乃是魔鬼所筑的城池,万万不可靠近。也正因为如此,蒲昌海边虽有水草,却少有牧人前来。但叶英与令狐冲二人有天空中那英万里指路,方向自是不会错讹。走得一程,却见前面竟是坑坑凹凹,竟是被人挖过的模样,只是挖掘痕迹已极是陈旧,都不知多少年了。西域一带极少有雨,这儿又无草木,因此挖个坑都能保留长远。只是竟会有人来此处挖掘,真个难以置信。又走了一阵,远远的似有人声传来,叶英耳力也好,侧耳听去,却听有人正在大声道:“姓金的,这到底是不是真的龙城秘卷?”
这声音,正是那许镇辰的。许镇辰的嗓门不小,此时说得有点气急败坏,自然更响,随即便是“啪”一声,定是许镇辰火发了,顺手便是个老大耳光子打去。叶英离他尚远,亦是听得真切,他看了看令狐伤,小声:“令狐兄,小心了,其中一个武功非我们所能敌。”
许镇辰与李清游二人,叶英实是不惧,但对月泉湛却有六七分忌惮。他有自知之明,从不敢自大,明白自己尚不是月泉湛对手,若是被他发觉定不会有好结果。现在敌明我暗,他最怕的倒是令狐伤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月泉湛的厉害便贸然出击,以至丧失这绝好的良机。但令狐伤只是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叶英心道:没想到他倒很沉得住气。
此时那二人并不曾发现自己,武功奇高的月泉湛也不在此处,若是偷袭他们,十之八九能够得手。纵然知道宋襄公之仁要不得,只是一想到要偷袭对手,叶英心底总有些不安。正有些犹豫,却听得金无华道:“若不是秘卷……”他话未说完,一边另一个人道:“师弟,这块牌式样奇古,上面的漆字虽然看去还完整,细看却有极小龟裂,自是年深日久了。何况我曾对照牌上佉卢文,与他报出的译文并无出入,应是不假。”
这声音正是李清游的。李清游性情却比许镇辰要宽厚得多,见师弟怒发了便折辱捉到的金无华,心中有些不忍。何况他心思甚细,心想这两个冰川宫弟子是被他们意外擒下,搜出来的这秘卷也定不会有假,杀了他们也就罢了,折辱他们实属无谓,因此插了一句。
许镇辰恼道:“可这地方怎么会有什么天阍龙鼓?我们已挖了这半天,除了沙石,还是沙石。”
他正待再叫嚷,远远忽然传来一声长啸。这啸声甚是清越,在沙漠上随风传得更远。李清游一惊道:“糟了,师叔还没拿下那正点子!”
叶英听得这啸声极是清越,内力浑厚无比,定是月泉湛所发,不由心生诧异,忖道:是哪个正点子?还有哪个高手来了?只是更让他诧异的是李许二人心思尽在那边,根本没防备周围会不会有人。
原来先前当月泉湛在龟兹军手中吃了个小亏后,心知众寡不敌,不敢再如此欺近,因此回转后与见到李许二人,心想冰川宫诸人既已到处此处,很可能龙城七宝便在蒲昌海边,因此不再追踪,直扑蒲昌海。这条单刀直入之计果然被他们料中,结果月泉宗三人反在叶英与金无华、邱文定之前来到蒲昌海边。偏生金无华想趁机干掉叶英,以千里流光术让四师弟令狐伤暗算叶英,自己与邱文定先行离开去与师傅汇合,结果弄巧成拙,又被月泉宗三人碰了个正着。只是如此一来,便是月泉湛也只道就他二人来到蒲昌海边,根本没想到叶英与令狐伤在。更想不到令狐伤那二师兄英万里竟是通灵之物,居然会将叶英与令狐伤引到此处来。何况这儿是西域人称之为“魔鬼城”的地方,真个连鬼都不会有一个,他们拿到秘卷后,马上按图索骥,前来挖掘。这地方原本就是被狂风吹了千百年后剩下的土芯,土质极是坚硬,挖了半天也挖不了多深,心思自然也用不到别处了,哪还会有余暇去防备有没有人在一侧偷窥。
许镇辰也已听到了这声长啸,心中暗惊,忖道:师叔这内力,真个不比师尊差得太多。他道:“师兄,该怎么办?”
李清游略一沉思,说道:“师叔看来虽拿不下那人,但那人也无奈师叔何,先不去管。秘卷上所言,应该就是此处,虽不中亦不远矣,这回往东边走十步试试。”
李清游虽是武人,学识却真个不错。佉卢文本出天竺,但天竺已无人用此文字,传到西域后也已用得越来越少,但李清游能熟识佉卢文。他心思也细,搜出秘卷后,又从金无华口中逼问出译文,只一对照便知秘卷不假。按秘卷所言,龙城七宝正埋在蒲昌海边魔鬼城中,但他们押着金无华与邱文定前来,一看秘卷所说的地方,心里便凉了半截。这地方周围数百步,竟是挖得尽是坑陷,而且痕迹极旧,也不知是昔年楼兰国所挖,还是后来的戊己校尉赵贞所挖,想必兼而有之。这等挖法仍然找不到,他们两个人想找到只怕也是难比登天。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两人拿了工具,拣了个没挖过的地方掘下去看看。这地方土质硬如磐石,幸亏二人内力甚强,挖了半天总算挖下数尽深。只是越挖心越凉,上面一层沙去尽,下面的土色怎么看都似亘古不曾翻动,哪像是埋有什么东西。何况越往下土质就越硬,许镇辰是个性躁之人,越想越不对,只觉被金无华骗了,耐不住性子便要去对金无华动手。现在听李清游说还要挖,他实已有七八分不愿,说道:“师兄,你说纵然龙城七宝真个便埋在此处,凭我二人能挖得出来么?这秘卷说得如此语焉不详,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清游一怔,从怀中掏出那秘卷,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秘卷暗记一丝不差,这字亦是鲲胶调和朱砂写就,色泽千年不落。如今世上已无鲲胶一物,只有当年楼兰王才有,定不会有假。”
许镇辰道:“秘卷也许真个不假,可万一这是昔年楼兰王故布疑阵,以此来骗人的么?”
李清游怔了怔,喃喃道:“师弟你虽说得不无道理,但若真是如此,便是楼兰王在那手书中本就在骗人了。”
龙城七宝这件事,传说由来已久,但从未有人真个得到过,因此以前都并不当是真事。此番他们乃是得到了楼兰王失传已久的手书,得知有这记载七宝下落的秘卷,又千方百计才打听得秘卷收藏于沙州雷音寺。待随吐蕃军一路追踪到西域,攻破雷音寺,又追赶金无华直到蒲昌海边,真个夺到手后,李清游便已仔细验证,确认所得秘卷确非赝品,上面红漆所写佉卢文更是年深日久,绝非新近伪造,所记七宝收藏地点亦明晰无误,他自是觉得七宝已是囊中之物了。可是到了地方才知道历代以来原来早有无数人挖过,这许多人都不能挖到,也许真如师弟所言,说不定楼兰王当年真个只是故布疑阵,故意引人上当的。要知昔年西域并无指南针一类,寻常人进了魔鬼城,往往会迷失方向。这儿水草皆无,若是找不到出路,多半就要死在里面了,因此魔鬼城一向在西域牧人口中传为畏途。虽然他知道许镇辰实是不愿再去挖掘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师弟所言,未必就没有道理。
但为了龙城七宝,他们随月泉湛万里西来,终不能就此空手而归,因此李清游思前想后,一时间总拿不定主意。他正拿着秘卷沉思,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啸鸣。
这一声啸鸣有若裂帛,却是自上而下,有若雷电般从空中而下。李清游一凛,猛地抬头,那边金无华却先得叫道:“英万里!”
啸鸣声正是在空中盘旋的那大鹰英万里所发。英万里找到了金无华后在空中盘旋,它有草间滚豆之眼,李清游一拿出秘卷,它便已看到。英万里不是寻常之鹰,已能通灵,但终究是禽类,只知主人要自己寻找这般一块秘卷。此时秘卷在一人手中,边上另一人还曾在它翅上斩了一剑,自然都是敌人,立时直扑下来。寻常飞鹰扑兔,迅如闪电,轻捷无声,往往兔起鹘落,一眨眼功夫草间窜起的兔子便落在了鹰爪里。此时英万里从半天中直扑而下,气势更是如剑倚长天,锐不可挡。李清游武功已大为不俗,却也做梦都没想到过居然从空中还会有敌人来袭,只是一怔,英万里的左爪已一把抓住了那秘卷。利爪到处,不啻金铁,李清游全无防备,右手虎口被英万里抓了一记,登时裂了道大口,鲜血直流。
鹰隼之属,落下时极快,但要飞起便要慢得多了。英万里一把抓住了秘卷,双翅一展,正待重新飞起,说时迟那时快,许镇辰已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许镇辰站在李清游身边,李清游突然被英万里当头从手中夺去秘卷,一时间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镇辰在一边却看得清楚,心道:这扁毛畜生原来还不曾死!
他们万里西来,为的就是这秘卷。费尽千辛万苦夺到,又岂能再被夺走?先前英万里翅上曾被许镇辰斩了一剑时,许镇辰的右臂伤势尚未好全。但他到底是月泉宗门下高弟,出剑仍然快极,英万里被他斩上翅膀时便已闪不开。此时许镇辰臂上之伤好得七七八八了,拔剑时更快。英万里如飞电疾射,他的鲛绡剑已如水中映月,银鳞翻波,自下而上掠起。
这一剑好生厉害,他的鲛绡剑可软可硬,更是奇诡,纵是高手也避不过。英万里抓住了秘卷正待起飞,许镇辰软剑已一掠而过,“嚓”一声,竟然将英万里的左爪斩断。英万里负痛之下,忽地一口啄住了落在地上的秘卷,又飞了起来。
许镇辰见这猛禽竟然会如此刚烈,暗暗心惊。他这一剑正是迦楼罗斩,这路剑法本来便是他师傅月泉淮在荒岛与金色恶鸟搏杀时所创,此时以之对付英万里,剑招更是丝丝入扣,英万里正待飞起,鲛绡剑已然斜斜飞斩在英万里脖项处。鹰羽原本挺直如枪,但这一剑斩过时已被齐齐斩开,断羽纷飞,英万里惨呼一声,鲜血崩流,重重摔倒在地,口中那块秘卷也直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