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老三会把铁镣拷在沈眠风脚踝,老四的两个铁枷会从他膝盖上方插入,再与铁镣链接。这样必须要两个人把半残的沈眠风抬着才能走,但毕竟人是永远跑不了了。
郑曰松甚至有些遗憾,通常由四大刺客抓人,再由心肠比蝎子还毒的沈眠风审问,才是最好的搭配。可惜这次被抓的偏偏是沈眠风本人……
他同时对王遗风更多了一分恐惧,原本以为好一番厮杀,才能镇住场面,谁知王遗风独自走来,就让对方完全瓦解。这份谷主的气度,确实非常人能及……郑曰松偷偷看了一眼米丽古丽,却发现她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心中一凛,忙将自己心底的事掩饰过去……
所有人都盯着沈眠风,看他要如何反抗。最好的结局是立即自尽,至于死后会不会被挫骨扬灰就顾不上了。若是被捉回恶人谷,那可比死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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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刺客渐渐走近,王遗风岿然不动。沈眠风脸上神情一时三变,眼见老大开始伸手去摸背上的剑。手摸到剑柄,就一定要见血才能收回,这是四大刺客的原则。到了决生死的时候了……
当啷——
沈眠风干净利落地丢了流星锤,跟着飞也似地卸下铁钩,单膝跪下,仰天号叫一声:“降了!”
老大把钢链往地上一扔,骂道:“他奶奶的!”
老四没有骂,奋力把铁枷一扔。铁枷打着旋往后飞,其中一枚插入她身后一人的大腿里。那人痛得两眼血红,却死死捂住嘴巴,一声都不敢吭。
老二老三却依然向前,要把沈眠风拿下。却听王遗风道:“不必了,我来。”
王遗风大步走上前,一面对周围人笑骂:“一群不知好歹的猢狲儿,翻了天吗?还不滚到我身后去!”
这他妈是最后饶命的机会了!
恶人谷内人人精似猴,哪有听不出老大意思的?当即一窝蜂跑到他身后,摇身一变,一个个面露同仇敌忾的神情,俨然是跟随谷主惩罚叛逆的忠良。
王遗风绕着沈眠风转了一圈,众人心中乱跳,不知道他是要一掌拍死,还是将沈眠风打个半残。沈眠风此举除了违背命令之外,更隐然有另立山头的意思,确实犯了王遗风大忌。大多数人都认为,以王遗风的性情,绝对会一掌要了沈眠风的小命……
王遗风慢慢伸出手掌,慢慢放在沈眠风头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除了沈眠风。他全身战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在珍惜最后呼吸的机会。
“眠风,”片刻,王遗风道,“为何不反击?你知道我没有使一丝力。”
铁钩就在沈眠风手边,他一把抓起来,王遗风动也不动。郑曰松紧张得跨前一步,叫道:“三叔!”
沈眠风轻蔑地看了郑曰松一眼,将铁钩远远扔出去,叫道:“降了就是降了!”
王遗风的手渐渐加力,将沈眠风的头直向地面压去。沈眠风虽不还手,但死死顶着,不肯低头。众人听见他全身骨骼咯咯作响,双膝深深陷入泥泞之中,但头却始终没有低下。
“我说过,不许碰大光明殿的任何事物……我说过吗?”
“说……说过!”在王遗风掌力催逼之下,沈眠风每一句话都必须倾尽全力才能吼出。
“那为什么?”
“钱!”沈眠风大吼,“我他妈就是想要钱,有钱才能使鬼推磨!弟兄们也想要钱!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大家门阀出身么?你高高在上,不想要那阿堵物污你清誉,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名声!”
王遗风略一怔,手上力道稍弱。
“王遗风!”沈眠风趁机抬起头,第一次深深凝视王遗风的眼睛,“你今日杀我,焉知恶人谷的弟兄们会怎么想?看看弟兄们!奔波了整整一年,若非为财,何苦这般……这般……这……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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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王遗风的内力源源不绝地从天灵穴渗入,渗入他奇经八脉之间,让他全身僵硬,连嘴都无法张开。
沈眠风还是不肯认输。他双手撑地,龇牙咧嘴地苦苦强撑。他头上的汗凝结成暗灰色的冰霜,逐渐覆盖了额头,沿着鼻梁向下,快要遮蔽双眼。他的脑袋被压制得偏向一侧,肩头向内缩去,胸口被压缩得越来越小,几乎不能呼吸——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小命已在须臾之间。
忽地王遗风手一松,沈眠风再也撑不住,吐出口鲜血,扑倒在地,软成一摊烂泥。
还是心软了……郑曰松暗叹着,上前一步,大声道:“谷主对自家兄弟宅心仁厚,真是我恶人谷之福!”
王遗风有些厌憎地甩了甩手,冷冷地对沈眠风道:“我不杀你,不是什么仁心,而是你还不配我杀。你想与我抗衡?哈哈,便是将天下的财富都与你又怎样?在这世间驰骋,靠的是力量!我王遗风在一日,恶人谷就容不得任何人说话!”
他纵身跃上车架,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垂下头来,不敢跟他对视。两个沈眠风的心腹膝行上前,把沈眠风死拉活拽地拖到一边。
“我最后说一次,”王遗风沉声道,“谁再敢趁火打劫,染指大光明殿,我王遗风必亲手剐之!”
这句话他灌注内力,声如洪钟,震得人人耳朵里都嗡嗡作响,有两个功力稍微的当即瘫倒在地,其余人纷纷拱手道:“唯!”
王遗风看了半天,确信再无人敢质疑自己的权威,回身顺手一扯,车上的木门怦然崩裂,木屑四面飞射开去。
木门后是一层厚厚的布帘,事实上,整个车厢都被厚麻布层层遮盖,用绳子捆扎结实,只在靠近车顶的地方留了几块巴掌大的洞口透气。王遗风扯了扯,那布韧性十足,竟扯不开。
米丽古丽轻笑道:“谷主,麻布岂需用强力?”伸手轻轻拂过,布上立即出现一道口子。王遗风知是她手环内藏有利器,挥了挥手。米丽古丽眼神越过他,朝另一侧的郑曰松眨了眨眼,跳下车去。
郑曰松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猴急得想探头往里看,只不过王遗风没有叱责而已。他忙退后几步,拱手而立。
王遗风顺着口子把布帘撕大,探身进去。一开始里面阴暗不明,他的眼睛半晌才适应过来,只见车内躺着一人。
这人四肢各有一根绳索,分别绑在四个方向,整个人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字。他头发披散,遮住了脸庞,一动不动,似乎陷入昏迷之中。王遗风闻到一股暧昧的甜腻味道,兴许是某种迷药,便屏住呼吸,伸手撩开那人的头发。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肌肤时,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王遗风凝神看去,只见那人皮肤苍白得发青,眼窝深陷,小嘴微微张着,整张脸还没有王遗风的手掌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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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说是身体上并无大碍,四肢、内脏都没问题。但气血不足之极,崔神医说,行医四十年来,尚是首次见到如此不济之人。”郑曰松看了看王遗风,小心道,“特别是丹田虚空,脉象几乎断绝,若非亲眼所见,一定以为早已过世了……”
“嗯。”王遗风浅尝了口酒,放下酒杯。坐在他左侧的侍女立即斟满酒杯,尔后退下。王遗风眯了眼睛,听前面的歌姬清唱。
那歌姬是成都府最为有名的云漫流云先生,以牙板著称,与京城的云娘号称“牙板天下二云”。但在王遗风面前,她连头都不敢抬。
王遗风坐在上首的榻上,半批着云纹为饰的衣服,半边身体随意**出来。他面上施着淡淡的白粉,描了眉,头顶只松松地挽了个髻,发带上坠着一只精致的铜牛饰。自她进门便一言不发,任何事都由他身旁的郑曰松代为处理。
这种大家门阀子弟气息,云漫流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出来。她名声再响,在这里也不过是午饭时的一点余兴节目。当下也不言语,静静等到郑曰松一点头,便拍开了牙板,轻声细语的唱起来“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趁她唱着,郑曰松道:“米丽古丽检查过了,说是受迷药和银针刺穴双重制约,至少已沉睡十天以上。据说这是明教的秘法之一,能让人如僵死一般,每半月一次方能苏醒。苏醒时喂以特殊汤药,便能继续沉睡。但此女子丹田若虚,却不是秘法所能造出来。或许她本身有什么隐疾,又或是曾经身受重伤,才如此虚弱。”
“嗯。”王遗风吃了一口菜,嫌味重了,皱了皱眉。一名侍女立即上前撤了那道菜,另一人奉茶与他漱口。王遗风便没了兴致,挥手让人把菜肴统统撤下。
郑曰松续道:“今晨老大等四人出发,带老沈回谷。他的内伤估计要一、两个月才能痊愈。经此变故,如今谷内一片肃然,无人再敢质疑三叔的话。三叔手段,真是静若处子,动若雷霆,让人叹服。”
王遗风放了杯子,下巴朝云漫流孥了孥。于是郑曰松一拍手,一旁的小童忙爬行到云漫流面前,将一叠封好的银子放在她前面的小几上。云漫流并不停止演唱,只垂下黔首,当作施礼。
郑曰松低声道:“三叔,此女子,您打算怎么处置?”
“嗯?”
“如今正是纷乱之际,”郑曰松凝音如丝,只传入王遗风耳中,“此女一日不死,谷内绝难安分!”
“嗯。”
“但若就这样杀了她,却更得不偿失。”
王遗风喝了口酒,斜眼看了他一眼。
郑曰松脸上神情不变,说道:“现今天下武林,无不对大光明殿虎视眈眈。一旦听闻此女落入我们手中,必定想尽办法抢夺。而又必以明教为甚。当初浩气盟与我等交战,明教尚处于中立,不曾交恶。若是逼得明教与我反目……恕侄儿说句不中听的话——恶人谷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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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王遗风始终不说一句话,郑曰松额头一颗颗汗珠往下落,心中砰砰乱跳。他咬着牙续道:“我恶人谷几次成功抵御中原各大门派的联手攻击,实则因占据地利。恶人谷在昆仑以北荒芜之处,其势西高东低,险峻不可攻,且中原各大门派并不习惯这种寸草不生的恶劣环境。然而明教的根基在更加西陲之地,经营多年。若是明教从西侧偷袭,甚至与中原门派联手,再想抵挡可就……所以,咱们现在是怀璧其罪,若杀了她,反而落得口实……”
便在这时,云漫流唱到最后一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裙。”“裙”字出来,声音若乳燕穿林一般,听得人心中说不出的舒坦。云漫流特意玩弄技巧,把声音推高到极致,才渐渐消失。
“好!”王遗风终于开口,把手里的折扇拍了几下,“早听闻云先生技艺,出神入化,非人间所有,今日得见,名不虚传也。”
云漫流俯身下去,轻声道:“谢君家错爱。”
王遗风道:“可惜俗事在身,不能日日得见先生。此扇是先前文懿公所书,今日有缘,便赠与先生。”
请云漫流这等一流歌姬,以助用餐之兴,通常是将餐具相送——那可是比报酬贵得多的事物。如王遗风送扇,则可谓雅事,更有敬重之意。当然,如此重礼,云漫流清楚得很,那是要自己嘴巴严实,不可露一丁点此间主人之事出去。她俯得更低,道:“妾身惶恐,愿大人寿。”
自有小童把折扇收入檀木盒中,送至几前,云漫流的侍女膝行上前,磕头收下木盒。
王遗风道:“替我送先生。”
“三叔……”
王遗风看了郑曰松一眼,郑曰松忙躬身道:“是!”
云漫流再施一礼,下了榻,倒退着出了房门,自始至终都低低地垂着头,不敢稍有越礼。
待郑曰松把云漫流等人送出门,王遗风挥手让侍女退下,穿好了衣服,也不穿屐,赤着足走过长廊,穿过一片院子,走入一处四合小院里。
院子里没人,时值正午,米丽古丽不知藏到哪里修炼去了。这是她的习惯,谁也无法阻止。不过这宅子地处成都府外城僻静之所,是王遗风昔年的私邸,即使在恶人谷,也仅有四、五人知道而已。府邸内的家人甚至全然不会武功,是以江湖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竟是雪魔王遗风的宅院。
王遗风刚走到门前,门先一步开了,老四走了出来。她拿着两只铁枷,在手里转来转去的玩耍。见了王遗风,她只是随意一礼,并不说话。
“怎样了?”
“还没苏醒呢。”
王遗风目光从她肩头越过,往里瞧了瞧,视线却被一扇玉石屏风遮住。
“听说气血很差,撑得住不?”
“谷主,大夫不把人说得十二分的严重,岂能唬人?”老四嗤之以鼻,“她丹田虚弱,绝对另有原因,但活命是没问题。这种我见得多了,明教的人是打定主意,既要活着带她回去,又不能对她施刑,所以用这法子。至于留不留隐疾,就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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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教这么搞,是什么意思?”
“照我看,明教显然并不信任她,”老四道,“或许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或许这丫头另有想法。押解她的人全死光了,谁知道呢?”
即使在王遗风面前,老四也戴着一个精致的玉石面具,遮住脸庞。只是因为不用执法,没有惯常的黑色袍子,穿了身浅青色长裙,头发扎着高高的飞云髻,两条长长的流苏垂在胸前。
十年前王遗风入恶人谷,虽依靠武力把恶人们第一次聚集起来,但始终散沙一团。几百人各行其是,只在面对浩气盟和中原各门派进攻时,才联手一搏,其他时候仍然是坐下来喝酒,站起身打架,互不服气。
直到四年前,四大刺客横空出世,一入恶人谷,便行执法之事。
四人剑法固然高明,更重要的是四兄妹一条心,不管是打一个人,还是打一百人,都是四人同上。几番恶战,诛杀六十余人之后,恶人谷气象为之一新。从此四大刺客成为谷内重要的平衡力量,亦为王遗风所敬重。
王遗风四面望了望:“老三呢?”这四兄妹永远不会单独行动,至少都是两两一起。今晨老大老二押沈眠风回恶人谷,老三一定在附近。
老四道:“你瞧不到?”
王遗风摇摇头。
老四得意地道:“他离你我不到二十丈。”
“真的?”王遗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他的潜行之术愈加精进,有朝一日我被他取了这头颅去,倒也是美事一桩。只可惜不知其姓名,我王遗风死在无名氏手下,千古之后,只怕难堪得紧啊!”
四大刺客从不说自己的姓名,只以老大、老二等相称,此乃恶人谷人茶余饭后最常议论的话题之一。
老四冷哼道:“得了吧,就算他在你一丈之内才出手,也取不下你的人头。我们做刺客的,从小就没有名儿……你要看看她么?”
王遗风揉揉太阳穴:“我瞧瞧吧……”
“好,我找老三去。”老四朝院子里走了两步,停下回头看王遗风。王遗风本已准备进门了,感觉到老四怪异的目光,又退了回来:“嗯?”
“谷主……”老四似乎很烦恼,想要搔脑门,忘了手上拿着铁枷,差点戳破脑门。
“怎么了?”王遗风有些好笑,“你想什么事呢?”
老四把两个铁枷串起来,在手指上转圈,没头没脑地问:“你有很多钱吗?我听说山东王家不认你。”
王遗风被她这话问得一怔。但他知道老四素来聪明,是四大刺客真正的决策之人。她问出如此奇怪,甚至是如此失礼的话,绝对有某个奇怪的原因。
王遗风的眉头皱了起来,斟酌了半天,才道:“王家视我为家族败类,当然早就不认了。不过我自己的产业也不少,算来……还是有点积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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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把铁枷分次往上扔,像杂耍一样用一只手轮流接了又抛、接了又抛。王遗风沉吟片刻,说道:“连你也认为,我阻止谷中兄弟去大光明殿,是错的?”
老四忽地用力一扔,铁枷发出一声尖啸直冲天际,几乎飞到接近三十丈的高空,才势尽下落。它打着旋落下,“嚓”的一声,切断了院子外一棵柏树。柏树轰然倒下,砸得回廊上的瓦片唏哩哗啦地往下掉。
王遗风脸上的怒意一闪即逝。
老四仰头望天,问王遗风道:“瞧见了吗?”
王遗风冷冷道:“什么都没见到。”
“那里。”老四指着天上。上午下过一场雨,天幕如洗,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过。其中一团云的影子刚好投射在院子里,阳光把云的边缘勾勒得金光闪闪。
王遗风摸摸胡子,沉声道:“老四,别卖关子。”
老四叹了口气,说道:“谷主,你是大家门阀子弟。无论王家认不认你,你与我们这些人的区别,永远都像那团云和我脚下泥土的距离这么遥远。我再怎么用力,这一世也不可能稍稍接触到云的。然而……”
“然而?哼!”王遗风冷哼一声,“云泥之别还能有什么然而!”
老四耸耸肩:“你是雪魔,自然没什么问题。当我没说好了。”
说完径直离去,再也不瞧王遗风一眼。
王遗风怔怔地在门口站立良久,再也没有进去看的兴趣,伸手将门关上,转身走了。
“下决心了吗?”
“是的。”
“是吗……他号称能看穿人心,为何从未怀疑过你?”
“或许他已经怀疑了呢?即使现在没有怀疑,难保将来不会。”
“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
“永远比对手快一步,总是好的。况且现在正是人心可用……”
“其他的人心是否可用,我不敢保证。但他身边的几人,你是用不了的。”
“用不了,自然有其他法子……米丽古丽疯疯癫癫,老三老四孤掌难鸣。他胆敢只带几人就远离恶人谷,深入中原,真是太过自信……哼,在我眼里,这就是狂妄自大!凡狂妄者,必有破绽。有破绽者,不死何为?”
“他的破绽是什么?”
“……”
“你不说,我也不多问。我便信你一次,三天之内,只要王遗风不离开府邸,那便死定了!”
“诺,诚如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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