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又下雨了呢。”
王遗风摇着扇子,抬头看天。其实太阳已经落入山后,但天还未完全黑,阳光从山后面投射过来,照亮了天边高处的云,血一般红。
头顶却有一片黑云,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打得院子里的芭蕉叶扑扑作响。几名仆人正在修理前两天被柏树砸坏的走廊。
走廊内侧的画是前隋名家王栋所做的百兽朝贺图。王栋画的百兽号称隋朝第一,如今已是绝了。柏树砸断了其中两根横梁,一排精美的飞禽图从此消失。王遗风心疼得站在下方看了好久,直到管家报告,说已约请到吴道子,半个月后来此添补,才摇着扇子走开。
是得离开了……恶人谷虽然荒凉,对王遗风来说却更加真实。这地方太像梦境,好的便一定会变坏,美的便一定是假象,不可久留,不可久留啊……
本来早就该离开了,但郑曰松传来消息,这几日成都府内一队天策军奉命移师江洲,征用所有水陆码头。加上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发热,情况不太好,舟车劳顿之下,恐有性命之虞,便耽搁了下来。
为了稳妥起见,郑曰松曾提出暂时搬离此宅,混入成都内城,扮作丐帮弟子。但王遗风嗤之以鼻。好在这几日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府中人心便安定下来。明天……明天无论如何得走了。
下雨之后,空气清凉了不少。王遗风心中却烦躁难耐,晚饭也没心思吃,摇着扇子在院子里转悠。哑巴童子端着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郑曰松说得对,这个女子在手里,的确是个大麻烦,要是死了更加难以说清。当然,他并不是惧怕明教,也不怕被江湖中人惦记。全天下都跟自己过不去又如何?让他犯难的是谷内的兄弟们……
虽然强行压下沈眠风,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谷内的兄弟们仍然对大光明殿的财富垂涎三尺。老四说的那是什么意思?云泥之别……哼!
她想的是人心是否可收的问题,但若自己不坚持立场,纵容这群乌合之众去劫掠大光明殿,一来势必与武林各派正面冲突,二来这些人一旦抢到财宝,多半会弃恶人谷而去。世上事便是如此,一旦财富在手,谁还会跟着自己刀口舔血?到时候人心才是真的散了……
更重要的是,恶人谷虽然是恶人聚集之所,但也不是什么偷鸡摸狗、逼良为娼的地痞!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群人怎么不用脑子想想?世间之事,往上行千难万险,但能够聚集人气,外物便很难击破。一旦往下,各自为蝇头小利争夺,那就**,再无法收拾!现今中原武林群雄逐鹿,都想拿恶人谷开刀,以争夺名利。若非他王遗风这么多年来,把这千把人紧紧捆在一起,恶人谷早被人屠干净了!
王遗风突然很想骂人。离着恶人谷几千里的一个大光明殿,一群被人往死里打的拜火教徒,却莫名其妙地让自己左右为难,甚至到了隐然跟谷内兄弟对着干的境地。
这次出来得匆忙,只带了米丽古丽、四大刺客和郑曰松,命肖药儿和王杰两人在谷中坐镇。现在想来,有点冒险了。幸好一行人日夜兼程南下,中间没有任何耽搁,浩气盟的人还在全力搜索明教教徒,丝毫没有察觉。而且郑曰松命人放出风声,在岐山以南劫掠了两个门派,吸引浩气盟主力北上。一行人才得以突然出现在成都府,兵不血刃就解决了沈眠风,算得是极漂亮一战。
想到这里,王遗风深吸了两口气,勉强压下怒火,搔着脑袋继续踱着步。不知不觉踱进雨中,身上被淋湿了。两名侍女取了衣服来,王遗风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退下。这点风雨算什么,真正的风暴还远远未到呢。
他本打算去看看那女子,但一想到她带来的麻烦,就说不出的烦乱。于是在院子里继续逛。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中有一股新鲜的泥尘味道。忽见米丽古丽站在远处一棵槐树下,遥遥向自己招手。
恶人谷里最让王遗风头疼之人,米丽古丽绝对排在前三,偏偏她又是自己能倚重的几人之一,因她绝无任何觊觎谷主之心,只想安安心心在谷里过日子,偶尔抓些美貌女子来练她的功。
王遗风咳嗽一声,童子知趣地站住不动。王遗风走到米丽古丽身旁,问她:“嗯?”
“妾身要走了……”米丽古丽幽怨地说。
王遗风脑袋开始痛起来了:“哪儿找的女子?我说过了,绝不许在这附近……”
“在都江呢……隔着几十里地……”米丽古丽像个二八年纪的丫头,满脸幽怨之色,手指抠着槐树皮,“郑曰松说,有两三个呢……都是好人家女儿……”
王遗风皱紧眉头:“怎么是他替你找的?这混账!”
米丽古丽道:“你别怪人家,谁叫我这些日子都没出门,盯着这丫头呢。你倒是万事不想,人家跑折了腿,还吃力不讨好。”
王遗风被她说得一顿,半天才道:“你就不能忍着回去再说?”
“总之……唉,妾身就是忍受不了啊……”米丽古丽的手指摸到自己咽喉处,慢慢向下划,在那白得似凝脂的肌肤上划出几条深深的血痕。
“我传你一套心法。”王遗风忽然说。
“哈……”米丽古丽失笑一声,“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还没有进展么?功力既能精进,有什么不能改变?”她再抚摸几下槐树,忽地手掌轻拍一下。槐树骤然剧烈颤抖,无数叶子哗啦啦地往下落,良久才渐渐停止。
“真可惜,”米丽古丽仰头看槐树,“伤了脉络,大概过不了今年冬天了吧。”
“果然精进如斯……”王遗风略一迟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心瘾难解?”
“无论怎样,我都要走了。”米丽古丽叹口气。随着这声叹息,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刚才那娇柔的少女气质瞬间消失,双目幽幽发亮,嘴唇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但这非但没有让她容颜减弱,反而更加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王遗风侧过头,说道:“我们明天就回恶人谷,你自己小心吧。”说着转身就走。
“还是你自己小心吧。”
王遗风本不想理,谁知走了十几步远,终于忍不住停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回头看去,米丽古丽已经消失无踪了。槐树在风中窸窣作响,尽力伸展树枝,浑然不知自己已经经络全断,挨不过几天了。
王遗风望着槐树,若有所思。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天色迅速昏暗下去,院子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一旁的小童“啊啊”的催促,王遗风不耐烦道:“床!笛!”
须臾,小童取来了他的白鹭霜皇笛,八个家人气喘吁吁的搬来一张檀木胡床,另有侍女搬来铜炉、茶具、香炉等物,就在槐树旁摆下阵势。家人们张起帷幕,四周点起灯烛,小童在一旁煮茶,侍女们焚了香,驱散蚊蝇,站在床边轻轻摇着扇子。
王遗风把白鹭霜皇笛在手里把玩着,几次送到嘴边,想要吹奏点什么。但嘴里想塞满了东西,咽喉里更是一丝儿气都提不起来。他终于恨恨放下,心情衰败到了极点。
“来人!”他恶狠狠地道:“传话给老四,立即把那女人杀了!”
“啊?”
“去!”
小童一躬身,转身就跑。刚跑到院门,忽地一件事物破空而来,撞得他一个趔趄。拾起来看,却是王遗风的一只香囊。
小童知趣地走回来,见王遗风已经躺下,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多嘴,静静站在一旁等待……
“我喜欢槐树。”
“哦?是吗?”王遗风望着窗外的槐树,夜色昏暗,早过了子时,整个自贡都已陷入沉睡。今晚天穹上云层很厚,虽然已近中秋,一丝儿月光也看不到。只有桃香楼外那沿着飞檐装饰的几排大红灯笼亮着,隐约照亮了槐树的树冠。
前几日还有许多花,王遗风记得推开窗时,能闻到淡淡的花香。昨日一场大雨,大概已扫落光了吧。
“为何喜欢槐树呢?”王遗风问,“花朵细小不好看,香味也淡。别的姑娘窗外都是黄花、玉兰、丁香,花开的时候满室皆香。听妈妈说是你自己选的这房间,窗外就只有这棵老槐树,每日对着干瘪瘪的树干……真是奇怪呢。”
文小月淡淡一笑。
“每年槐树开花的时候,小月的心就乱了……”
“为什么?”
“因为最好的季节就要过去了啊……”文小月感叹着,“夏末最后的气息,就是槐花的芬芳。淡淡的,一会儿就消散了,多好。”
“哪有什么好?”
“嗯,多好。”文小月说。
王遗风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见她坐得久了,身体歪斜,一双赤足露在了裙外。她的十根脚趾又小又长,粉红颜色,倒比她苍白的脸有色泽多了。
王遗风心口怦然乱跳,脑中一阵眩晕,忍不住伸手扶着窗格才镇定下来。文小月听见响动,忙问他:“怎么了?”
“没事。”王遗风镇定地说。
但文小月仍然听出了他声音后面的怪异,一下重新坐直了身体,那双让王遗风目眩神迷的脚也刹时收了回去。她的双手看似随意地放在腿上,其实是有些紧张地抓紧腰带,嘴巴也不由自主抿紧。
“真没事,”王遗风道,“你别紧张啊……唉,怪我,又让你不自然了,是不是?”
“小月不敢……”文小月双手摇晃着,说道,“您是贵客,是小月的恩人。您要做什么,小月……小月只有欢喜,怎会不自然?您……”
“就这样就好了,”王遗风道,“就这样……让我看会就好了。”
“妈妈说……您真是个怪人……”文小月的声音渐渐变低,“就那样看我,又不……不……不碰我……妈妈说,您……打算……”
“是的,就是这个月底,你就是自由之身了!”王遗风兴奋的一拍窗格,啪啦一声巨响,差点拍烂。两个人都吓得一跳,立即听见下面有人喊:“干你娘!大半夜的还他妈这么精神?谁……”
声音噶然而至,那人咕咚一声瘫软在地。王遗风手里捏了几块银角子,只待出来一个打晕一个,所幸夜着实深了,再没有人出来。
王遗风偷偷抹了抹头上的汗,道:“好了,没人……”身后突然伸出两只纤纤素手,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王遗风颤声道:“小月?”
文小月呢喃一声,把他抱得更紧,轻声道:“别动……让我多抱抱你……多抱抱……我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王遗风道,“有我在,天下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得了你……你相信么?”
“我信!”文小月道,“我信呢……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说不出的信任你……你瞧,月亮多么好看,今天是十五了呢。”
王遗风抬头望出去,奇怪,刚刚还浓云遍布的天空,这会儿却一丝云都看不见了。一轮白花花的明月挂在半空,那么圆,那么亮,照得王遗风眼睛都快睁不开。他眯了眼睛,静静感受着与文小月身体接触的美好感觉……
半晌,他突然道:“可惜是半弯的月亮。”
“哪儿呢,那么圆,”文小月的声音越发轻柔,“多么圆啊……我们能这般圆满,那该多好?”
王遗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说道:“你……你是怎么看见的?”
他赫然转身,只见文小月一双眼睛里空空****,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眼窝。她头上的皮肉裂开,头发跟着一簇簇往下落,兀自笑道:“死了,便什么都瞧见了,是不是?”
王遗风狂吼一声,一下坐起身,啪啦一声巨响,紫檀的胡床裂开几道口子,险些当场塌了。
侍女们吓得尖叫,纷纷往后倒去,哗啦啦撞翻了帷幕。一名侍女站得最近,被王遗风那一嗓子冲得连番两个跟斗,当场晕死过去。
帷幕的一角掀翻了铜炉,小童跳起老高,仍被开水溅到大腿上,痛得哇哇惨叫。一名家人躲避不急,被倒下的支撑帷幕的支架打中,喀喇一下打折了腿骨。但他只叫了一声,就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第二声。
“混账!”王遗风怒道,“成何体统?都给我退下!”
侍女们强忍着狂跳的心,急急忙忙收了帷幕,抱着各色器物匆匆退下。几名家人抬着晕死过去的侍女,扶着断了腿的家人,从另一侧的门洞里走了。
小童在一旁涕泪横流地站着,痛得嘶哑咧嘴,就用力咬着手臂。夜风冷冷的,吹得王遗风稍微镇定了点,便挥手道:“你也去吧。让人去叫大夫,那侍女胸口气血淤积,不赶紧治恐有性命之危。你也上点膏药。”
小童吱吱啊啊着不肯走,王遗风恼了,一脚踢翻了灯烛:“滚!让我清静些,任何人都不许进院子来!”小童这才躬身行了个礼,一瘸一拐地跑了。
等院子里空无一人了,王遗风才低下头,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醒来这么久了,双手仍然剧烈颤抖,根本停不下来。他额头的汗珠一滴滴往下落,连眼睛里都进了汗水,针刺一样疼。
“我是老了……”他怔怔地想,“小月……小月……十年了,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是不是,是不是?你要我的命,你来拿去,拿去好了……”
他想站起来,手一软差点摔倒。当啷,铜簪掉了,发髻散开,他也懒得去管,就那样披头散发着慢慢爬起来。他扶着槐树,闭着双眼,静静地站着,想要闻到槐花的香气……
突然王遗风将身体一偏,咄!一支箭贴着他的身体插入槐树,深入半尺有余,箭的余劲未消,使得槐树一阵摇晃。
这箭比寻常弓箭粗了不止一倍,竟是西域都护府特制的“穿山矢”,通常由两人协同拉开弩机,用于阵前射击全力冲刺的铁骑队,往往一支箭能穿透两名骑手。
这支箭此刻显然是用寻常的铁胎弓射出,威力和速度都小了很多,否则若真以弩弓射击,王遗风心神恍惚之下,或许这一箭就将他活活钉在树上了。
嗖嗖嗖……身后风声大作,王遗风反手操起白鹭霜皇笛,间不容发之间将三支穿山矢一一拍落。
第五支却是从左侧袭来。这支箭比寻常的箭要小几分,飞行时的声音被前面穿山矢巨大的破空声掩盖。射箭之人工于计算,没有直接射向王遗风,而是斜着射来。箭头不是菱形,而是更古朴的扁鱼型,尾羽特制,使箭身稳定不翻滚。箭以特定角度射向槐树,扁平的箭头在树干上一反弹,袭向王遗风背部。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