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签房聚会,钱过山坐在包天福常坐的位置上,却特意把杨宁让到自己身边来坐,问他对破案有何高见。
杨宁沉吟片刻,抬头道:“我想现在最大的疑点就是相展发的死因,若县内并无劫匪安排的内鬼,那相展发到底死于谁手?对方又是如何知道相展发被押进囚牢的?”
钱过山想了想道:“杨宁说的对。我看只有抓住劫匪的活口,用上刑具才能审问出来吧。”
杨宁点点头道:“我若是劫匪,费尽心思,以如此大的代价、折损了十几名好手劫镖,眼看就要落袋,必不能就此轻易放弃。劫匪之所以要在广武县界内出手,一是地形地势有利,二是经过事先探查,欺我县内没有高手。他一定自以为对咱们了如指掌,所以咱们昨天把镖车运回县衙后,劫匪们一定会欺县内无人,干脆登门来硬夺。搞不好今晚就会动手!”
这话说的签房内众人一阵悚然。钱过山想了想,一拍桌子喝道:“杨宁说的对!是这个道理!干他的!咱们把刀磨快了,把铁链子手弩都预备齐了,就在这里等他来。大富贵送上门来咱还不要吗?”
正说着,有里正来报案,说城外有人偷树叶子。
众人听了都觉得蹊跷,觉得这偷树叶子也值得大老远跑来一趟报案么?可见那五十多岁的里正脸色惨白哆嗦不停,觉得他不像也不敢是来县衙报假案寻开心,便一起去城西看看,到底是谁家牲口捣乱。
出城门五里转过山坡,所有人顺着里正手指的方向望去,也都是一愣。只见对面从坡地到坡顶,从东往西,整整一面山坡上,百余棵大小树木全都光秃秃立在地上,地上、树梢上片叶不存,仅剩丫丫叉叉的树枝空空指向天空,这枝繁叶茂满坡的大树被人一夜间拔成了光秃秃的大扫帚!众人惊诧不已,跑下去围着光秃秃的大树转了几圈,再相互看看,都是莫名惊惧,不明所以。
“这树下没有粪便,不像是牲口吃的。”
“那是,牲口能吃到低处的叶子,要吃树尖的叶子得多高大的牲口啊?”“那这叶子们都去哪了?就算被风卷走,也得剩几个结实的挂在上面呢。这么干净,是都搬家走了?”
众人不得要领,一起仰头望向天空,只见白云朵朵、鹞雀高飞,好一番秋高气爽的风景,天上地下不见一点点异常的迹象。
钱过山满面忧色,转头道:“杨宁,这里你最有本事,你怎么看?”
杨宁握紧了枪杆,深吸口气道:“今天晚上,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当晚好月色,云少星明,一只白尾鹞子围着县衙盘绕了两圈,展开了翅膀逍遥而去,一只乌云盖雪的白爪猫儿坐在墙头上一晃一晃甩着尾巴。签房的屋檐下挂了四盏灯笼,院中央支了两张八仙桌,茶壶、手弩、短刀、手盾,应手之物在桌上摆了一堆,桌边上还靠着十几支做好的火把。
望台就里在县衙当院里,使用十几条木杆钉绑的三角木架,架子中间立一根三丈高的粗杆子,杆子上安有刁斗,这望台平日就是瞭望火情用的,城中哪家哪户走了水,能看得一清二楚。
时近子时,县城里一片沉寂,杨宁把长枪斜跨后背,爬上去替换当值的捕快下来休息。前后四五个值班捕快,在上面望了好几班都平安无事,杨宁上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急速的拽动台边垂下的绳子。这绳子另一头绑着倚在桌边的水火棍,水火棍头上罩了个粗瓷碗,这样绳子一拽,棍子倾倒瓷碗落地,上面的人无须大喊大叫,就能给下面的人报信。
棍倒碗碎,假寐中的钱过山等人猛然起身,看绳子抖动急如一条奔逃的蟒蛇,知道上面出了大事情。孙老四打手势让大家披挂家伙,他与钱过山手脚并用的爬上望台。
刁斗不大,仅能容下两人周转,后上来的孙老四只能骑在刁斗沿上。两人顺着杨宁的手指处望去,一瞬间俱都色变。钱过山深吸口气道:“我的个娘,这都是些啥玩艺啊!”
圆月如银,屋脊重重。就在这如水月光下,只见城西黑压压飞起来一大片影子,这些影子远看去分不清模样与大小,只见一堆堆、一片片、一层层、一团团、一股股,蝗虫般的遮月而来。直如黄沙卷地,又似群鸟出林,直将半个夜空都遮蔽了。
“蝗虫?”“蝙蝠?”“蝴蝶?”“嗯……鸽子,不大像吧?”三人各自说了几样东西,又都觉得不像。一股惧意瞬间从心头涌冒出来。
钱过山握紧了刀把,咬咬牙问道:“杨宁你说……这……这东西会吃人么?”再过的片刻,这阵黑影子飞的近了,逐渐清晰起来,孙老四颤声道:“鸟雀……满天飞的是鸟雀!”众人拢目细看,果然这些黑影透过月光显示出的,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灰白红绿的鸟雀。这些鸟雀飞在半空忽东忽西,在空中漫无目的来回穿梭。杨宁就亲眼看见几只鸟雀从西向东急速而飞,飞出数十丈后在半空中居然一个转身,又调头回去。
如果现在刁斗上站立的是几个孩子,那么他们一定会满脸兴奋欢呼雀跃。但此时刁斗上的三人,心头却一点点的发沉、一点一点地冰凉。因为没人知道自己目前面对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可怕力量,是什么人在用这股神秘力量操控如此多的鸟雀,他要用这种力量来干什么。
城西头飞起来的鸟雀绵绵不绝,翻涌不停,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半空中的鸟雀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县城,从刁斗向下望去,家家户户依旧平静,街巷静默、犬马不惊。杨宁双目一立,率先拉住绳索滑下刁斗,马老四紧跟在后面,钱过山闭上眼使劲用手揉了揉,再睁大看了一眼,也跟着跃身而下。
钱过山随手点了两人留下,护卫知县老爷的安全,然后指挥众人齐齐向西而去。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懂,没必要抡刀动枪的跟一堆鸟雀打架,先找到那个操控鸟雀乱飞的人,才是正道。
众捕快抄家伙整队而行。钱过山带着一波兄弟呈三角型跑在前头,左臂套着木盾右手持刀护在胸前;身后是四个平端手弩的兄弟,孙老四带着几个手持钢叉、朴刀,身背绳索的兄弟跟在后面,再后是一众身挎腰刀手持火把的兄弟们断后。最后是倒提长枪的杨宁。
随着众人向西越走越远,头上半空里乱飞的鸟雀就越来越多,起初众人还是小心翼翼的在下面穿行,生怕惊动头上这些鸟雀,惹恼了它们。待行进越深,众人发觉这些鸟雀其实对他们并不在意,不论众人是在他下面奔跑疾行,还是晃动了兵刃驱赶它们,这些鸟雀都是视若无睹,继续在天上往复飞行。孙老四忍不住横过朴刀,将一只从自己面前飞过的燕子拍落在地,再拾起来小心翻看。
“这就是真鸟啊,有嘴有爪有羽毛的,身上别的啥都没有。他们都飞进县城来做什么,赶集还是搬家?哎杨宁呢?”。
众人纷纷回头寻找,却不见了杨宁。
正惊异间,城西方向有笛音响起,这笛音高而锐,又无韵无律全无节拍,听在耳中有一种羽箭乱飞当头罩下的感觉。众人都拢耳仔细听,这笛声的位置极远,偏偏却极清晰,像是从半空中飞过来,扑进耳朵里。
这笛音众捕快听不懂,而天上飞的鸟雀们却听懂了。
原本高低错落漫天乱飞的鸟雀们忽然一顿,紧接着各自簇拥在一齐,绺归成团、团凑成堆、堆合成群,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在半空里凝聚成五六个黑压压的漩涡状大鸟群。这般变化令地上众人几乎错觉,这黑漆漆的夜空就是湖海,旁边的街道房屋是礁石,而自己正站在水底仰望水中呼啸而过的庞大鱼群。
这些鸟雀汇成的漩涡,一边在天空中旋转移动,一边继续汇聚成团拉开距离,缓缓的将捕快们围在中间,远处空中还有鸟雀不断的飞来加入,继续汇聚成新的漩涡。
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意识到不好,这鸟雀方才分明是在调兵遣将,现在已经摆开阵形聚拢力量,准备发动攻击的架势。钱过山与孙老四几乎同时喊道:“快聚成一团!”
孙老四多喊了一句,“躲到房檐底下!前排的兄弟坐下!”
话音刚落,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漩涡骤然发动,无数的鸟雀拍打翅膀尖叫着直扑而来。众捕快或举起手盾遮挡,或挥动兵刃拨打,在噼啪乱响中将扑击而来的鸟雀打落、打散。而这些鸟雀却像有人指挥,既不同于黄蜂的盘旋不去,也不同于虎狼的一拥而上;却如同三九天冷如刀割的西北风,在刀丛盾缝里见缝就钻,又如同掠阵奔袭的轻骑兵,一穿而过决不停留,然后飞到远处继续汇集盘旋。每一个鸟雀漩涡就是一个如狼似虎的鸟雀军团,十几个鸟雀军团轮流呼啸而来,彼此间配合的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一开始众人还以为,不过就是一堆鸟罢了,搞这么大的动静也就是吓吓人而已。但等到这鸟雀军阵一旦发动,此起彼伏不停不歇的时候,众人才开始暗自叫苦。鸟雀们飞翔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对兵刃挥动空隙钻的也越来越准。鸟雀虽软,但若以极快的速度从身上抓过、啄击,其锐利丝毫不亚于刀箭。交手不过几个回合,外圈的捕快们就已经人人带伤,身上的官衣被划成条条缕缕,遮护不及的皮肤也被鸟爪划出无数的血口,有些血顺着伤口涌出,将衣服沾湿一片,有些血点子就直接迸溅到后排捕快的脸上!
十几个鸟雀军团刚冲击过一轮,捕快们便已人人带伤,随着两臂乏力手中的兵刃也逐渐沉重,挥动起来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入心肺。众人不得已将圈子缩的越来越小,钱过山百忙中偷眼扫看了周边,地面上如大雪覆地般,厚厚的铺了一层鸟雀尸体和羽毛。有些落地的鸟雀还心有不甘,或蜷缩着身子抖动,或拖着残躯还想跃跃欲飞。而更多的鸟雀,则不断从漩涡中冲击出来、呼啸而去,又聚拢成新的漩涡,一步步压向众人。这番鸟雀军团真是调度有方、如臂使指,比久经战阵的精锐还要迅捷。
如此这般下去,再招架不过五个回合,众捕快中就会有人因失血或乏力倒下,而这个圈子一旦有了缺口,原本在外围车轮战的鸟雀军团必然会抓住机会全力涌入。届时倒地的伤者无暇救治,各自为战的众人难以自保,再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三班捕快就会被成群的鸟雀扑倒、啄肉饮血!
这毛骨悚然的结果不用分说,大家都看的明白,众捕快人人恐惧,咬紧牙关拼命死撑,求的多活一刻是一刻,多活一分是一分。钱过山右臂从手腕到肩膀,已经被掠过的鸟雀用脚爪划出无数血口,方才还有个小鸟斜斜冲他右眼啄来,他架无可架,躲不及躲,情急中奋力张口,竟将那鸟雀一口咬在嘴里,三嚼两咬之后,狠狠吐出去。
半空中,几个鸟雀军团缓缓西移,在圈外十几步远的地方凝聚成一个密密实实的超大漩涡,直对捕快防线的正中央。很显然,经过之前连续的试探与冲击,现在鸟雀军团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准备,马上就要施与全力一击。这一刻所有捕快都已经面露绝望,眼前这些哪里是什么弱小的鸟雀,分明是有生命、有灵性、知进退、懂兵法的精兵!
笛声忽然拔高,鸟雀大漩涡骤然一紧,压缩成一团,就在它要喷薄直冲过来时,一条白龙斜刺里飞到,直射进漩涡的中心。白龙在漩涡中心散开,如炮仗炸蜂窝一般,将鸟雀漩涡崩个粉碎,大片大片被打湿羽毛的鸟雀坠落于地,鸟雀军团一瞬间冰消瓦解!
众捕快又惊又喜,转头看去却是杨宁推着一架不知道何处找来的水龙,关键时刻压出水柱疾喷,将鸟雀打湿,这才将众人救下来。杨宁按压水龙不住喷水,驱赶着转向自己这边来的鸟雀漩涡,同时高喊道:“快跳水坑!”
众捕快恍然大悟,忙架起地上的自家兄弟,踹开围院篱笆,争先恐后的跑向不远处的水坑。杨宁则转动水龙拼命阻挡追过来的鸟雀漩涡。
鸟雀军团犹如耳聪目明,顷刻间也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几乎所有的鸟雀漩涡同一时间汇聚在一起,怒蟒般在空中翻滚咆哮着追来,扑咬捕快们的后背。随着噗嗵嗵一片入水声,众捕快纷纷跃入坑中趴下,将身子埋入水里。只听身后如雨打浮萍,鸟雀们追势太急来不及变向,紧随着捕快们一头扎进水坑里,入水的噼啪声细密响成一片。
鸟雀质轻身软,所依仗的就是轻飘迅疾,所以这几尺深的一个水坑,等于给众人裹上了一层护身甲,救了二十几名捕快的命。钱过山闭住气,在心里默念足足数到七,鸟雀击水的声音才停歇了下来。
众人在水中翻身仰面,拨开水面上层层鸟雀和脱落的羽毛,从缝隙里往外看去,水坑上面竟然还有四五个鸟雀漩涡在半空漂浮游走。看来这鸟雀军团虽然折损过半,但战意犹在,不依不饶守株待兔等在外面,誓要把一众捕快撕肉饮血为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可现在就有人,满心里都是想要变成鱼才好。再过得十几个弹指,趴在水底广武县所有捕快们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露头被鸟雀啄死,要么闷头被水淹死。
就在众人走投无路时候,那一直响在耳边,乏味难听的索命笛音忽然一顿,竟嘎然而止。紧接着半空中悬浮的几个鸟雀大漩涡猛地一震,鸟雀们如蒙大赦般的四散而逃、片刻间跑个干净,只留下满地受伤未死的同伴,不住嘶叫哀鸣。
一开始钱过山还怕这是鸟雀军团的诡计,想引蛇出动再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可他小心举起兵刃、拳头伸出水面,却依然听不到笛声、看不到鸟雀们再度飞起,大伙这才从水里冒出头来,大口的呼吸喘气。
“杨宁呢!”
“谁看见杨宁了!”
钱过山与孙老四几乎同时喝问,捕快们都四下张望,确实不见杨宁的影子。大伙方才都被鸟雀军团的冲杀打怕了,光顾着逃命跳水,忘了招呼留在后面用水龙为大伙断后的杨宁。
孙老四窜上岸去直奔方才水龙所在的位置,却只看见一地的残枝木屑,原本一架坚实紧凑的水龙,像是被嚼过后随口吐在地上的甘蔗,散乱堆在地上,要不是那些铁箍尚在,根本都难以辨认。
“杨宁!出来啊!你小子藏哪了!”
众人面色讪讪心怀亏欠,顾不得疼痛,分头在漫过小腿的满地死鸟和乱羽中翻找。
孙老四狠得咬牙跺脚,一脚踢开眼前的鸟雀尸堆,吼道:“都给我找!活要见人……那个也要见人!”
水坑边,有个伤重被水呛晕的捕快转醒过来,伸手指着墙根道:“我好像看见他被鸟雀围着,最后来不及跳水,钻进水缸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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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四诸人齐齐跑向墙根,却见水缸早已翻到在地,一地的水渍和满地鸟尸中,被人用脚趟开的一条浅沟,直直指向城西。
广武县城外西山坡上,此时正经历着一场殊死大战。方才危急关头笛音骤停,并非是吹笛人有好生之德,更不是他手下留情,而是他用来指挥鸟雀军团的笛音被人一刀打断。
月如银盆,照耀山坡上盈亮如昼。
月光里,一个身高七尺的消瘦黑衣人,布巾蒙面,手握一柄比自己身高还要长出一截的大刀。这柄大刀并非江湖市井中所常见,扣杆接头的朴刀,竟然是刀头宽如手掌、刀长几近半杆、劈服四夷刀定天下的大唐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