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子时,风从西来,推过一片薄沙般的乌云,将下弦月隐隐遮住。
广武县十字街西奎元楼客栈二楼,一间普通客房里。躺在**的一位青衣女子忽的睁开眼睛。她盯住屋顶,屏息静卧细听了一阵,确定周遭没有动静后,随即掀开薄被从**一跃而下。
她先悄悄起身收拾好衣服,伸手将床铺搅乱,又把柜门敞开,故意弄的狼藉些,接着她俯身轻轻走到窗下,细听院中动静。她小心抬手,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探头向外望了望,继而悄然无息推开窗扇翻越而出。青衣女子落地无声,像只初次踏出树林的小鹿,先蹲在院里警觉的环顾四周,继而纵身腾空,足尖在墙上点了一下跃上屋顶,再连着几个起落跃出街巷,消失在夜色中。
城外西北五里处有山岩断崖,高十余丈。
月色下,青衣女子施展轻功攀上崖顶,选了一块平地,她伸手在唇边沾了些吐沫竖在半空,辨明风向,接着把左腿的绑腿带解开,又伸手指在唇边轻沾香唾,小心翼翼将绑腿带一层层揭开。片刻后,两指宽的绑腿布竟然在地上铺展成两丈方圆的大纸鹄。这纸鹄薄如蝉翼,眼喙分明,后面托着两根长长的尾羽,分明就是一只特大号的风筝。
青衣女子用腰带里抽出的极细骨架把纸鹄风筝撑好,又从挂在颈下的荷包中取出一方精致的漆盒,用右手小指沾香唾伸入盒中溶了些朱砂,点在纸鹄的眼睛上。微风掠过,纸鹄的两根尾羽立时一颤,竟似有了生命般缓缓向半空竖直起来。
纸鹄微微颤动,青衣女子右手抓住它腹下的带子,将它举过头顶,左手食指中指并拢竖直,拇指掐住左手无名指第三节,低声念诵道:“天高云广,一羽逐风。凭云升降,万钧鸿轻!”
随着口诀念毕,纸鹄抬起头来双翅一振,青衣女子疾跑数步,高举纸鹄从山岩上一跃而下。纸鹄先是下坠,压住风头后,划了一道弧线迎风而起,在半空中轻巧的兜了一个圈子,尾羽飘摇着径直朝南飞去。
云州城西外五十里,故隋长城隘口。
城楼上守望的军士遥遥望见地平线处升起一队骑兵,背对着夕阳的余晖急驰而来,看来是想要赶在日落城关下锁前通过。守望的军士朝城下打了个手势,正在搬抬门闩的军士就停下了手,都是自家袍泽,知道从军戍边的辛苦,无妨职责的时候还是能通融一下的。毕竟入得此门,就算是回到了中原,有长长厚厚的一道城墙守护,那些鞍马劳顿的战士,可以放心寻一处村落洗漱安歇,好好睡上一觉,让征伐在外的人,能有一整夜做个长长的归家梦。
这队骑兵都是身披轻便皮甲,随身也仅带了弓箭与横刀,领队在城门口处拒马前下马,从鞍后囊中摸出过所文书,隔着拒马扔给守门的军士。那军士接过来看了看,放到城楼上垂下的一个竹篮里,向上挥挥手。竹篮提上城头,当值队正验看了过所,又向外探头看了看来人,大声问道:“你既从张节度使大人帐下来,王悔老将军可好?”
领队的青年军官摘掉头盔大声道:“老将军威武,近日擒杀了契丹首领屈剌与可突干,正在收纳降服的部众,过几天就要有去往长安报捷献首的人从你这里过了,我只是给他们打个前站。”
城楼上的队正面露喜色,在过所上盖了公验戳记,放回篮子束下城去挥手放行,呼喝道:“兄弟们一路小心!祝君一路平安!王老将军威武!我幽州军威武!”城门外的守军们搬开拒马、推开城门,这队骑兵鱼贯通过时,举头向城楼上还以军礼,同样齐声高呼:“多谢兄弟!王老将军威武!我河北军威武!”
同一时刻,在广武县县衙东跨院高主簿的卧房内,墙上挂着的玉箫忽然轻轻自鸣一声。睡中的高主簿被惊醒,他起身走上前摸摸玉箫,微微皱眉,转身将旁边的木柜打开,把柜中一个久置不用的罗盘取出来,这罗盘捧在手中有如后厨大灶上的锅盖。
高主簿深吸了口气,低头将罗盘上的尘土吹去,又捏起袖子在上面擦拭几下,举到窗前借着月光拢目细看。罗盘上早先曾做过标记的那一格,已经悄然向前移动了一韭叶宽的位置。高主簿有些难以置信,他压制住自己陡然悸动起来的心绪,高抬右手捏了一个手势举在额头,借此姿势仰头,仔细观察夜空中星斗的位置变化,接着收回两手拢在袖内十指伸缩掐算着。他想要通过星宿位置的移动,来对照检验罗盘变动。
半晌过后,高主簿终于停手,轻轻叹口气道:“该来的果然要来。只是早了些。”
睡在**的老肖听到动静,他两眼挣开,右手自然而然的伸出,按在身侧已陪他睡了几十年的刀杆上。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就停在屋门外,门缝里隐隐透过来灯笼光。
高主簿轻轻扣动门环,“老肖,开门。”
老肖一跃而起,拉开门闩,敞开屋门。“时候到了?”
“进去说。”高主簿迈步进屋,先将灯笼一口吹灭。“老肖,天相变动了。
老肖一愣,苦笑道:“昨天不还没事呢?你这天相一天一变么?”
高主簿却神情肃穆道:“天冲星现、分野于幽燕。双匣现世,你我的使命已至此。”
老肖自然知道高主簿的本事,见他说的郑重,心下已经明白势无可改,他低了头默然道:“真放不下这里的安生日子啊,平平淡淡、简简单单活着,多好。”
高主簿摇摇头:“这都是命,从每个人一出生开始,这辈子该见着什么人,该遇到什么事,这都是上天早就定好的。”
老肖挠挠头,“真的是他出来,咱们就要死吗?”
高主簿闭口不语。
“哦,是我忘了,你从不言人生死的。”老肖转过头去,在桌上摊开一个包袱皮,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物件。收拢了些东西后,他忽然停下手转过头来,看着身背行囊立在旁边的高主簿:“那你说,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你我吗?”
高主簿无奈的摇头,伸手朝他点了点,转身走出屋门。
老肖却没有跟上。
高主簿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他,老肖站在屋门口的石阶上道:“老高,即便躲到荒郊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后的结果不也是个死吗?人活一世,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为何不轰轰烈烈一场,让这人生余年有一个痛快!”
高主簿看着他默然片刻:“那你想要去哪里?”
老肖手拄长刀,仰头看着夜空繁星如海,深吸了口气道:“我不会再躲了,我要去找她,用我这口刀,把所有阻拦我们的人劈倒在地。就是死,我也要走到她身边,死在她怀里!我这辈子若不能陪她一时一刻,余生即便再长久,又有什么意义!我要回长安!”
骑马南行一天,从抱川口出山,做渡船过叶水河,再折向东北出了怀玉关,才算是离开蔚州地界。孙老四坐在马上四顾张望,叹口气道:“我上次出州还是在六年前,咱爷们儿可真是把这半辈子都放在县城里了,当一条不出窝的看家狗。”
看着两边起伏山色,孙老四的感慨和牢骚似乎也多了起来:“杜知县他有福啊,考评升迁的紧要关头,天赐你下来帮他破案,所以这才乐的做一回好人放你出来。我猜他现在心里想的,就是快点把镖银送走,有多远送多远。别回头在他调任之前,又有个什么妖魔鬼怪为了这点钱蹦出来,坏了他的好事。”
杨宁扭头看了孙老四一眼:“四哥,县城里这三班总捕头的位子,该你做了吧?”
“快拉倒吧,我哪有钱去做总捕头?没百八十两银子运作,能带的上那顶帽子?有钱才能当上官,可也得有本事用这官位挣到钱才行。”说着孙老四长叹了一口气“福禄喜财这四维,世人都是缺一边,有钱的没寿命,有本事的没钱。唉,这个钱过山呐……。”
说到此处,两人一时都无语。良久之后,孙老四随手理了理马鬃毛,低声道:“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机少、见识也少,长安那地方,听说乱的不得了,权势人家又多,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早点回来吧。若是遇到难事,别自己硬挺着,你就去找那个福威镖局的少主,他欠咱们好大的人情呢。”
良言入耳,杨宁却低头不语,县衙外一场大战,可惜的又岂止是一个钱过山。之前杨宁喜欢这县城,觉得它安静、温暖、亲切,是因为这里有他喜欢的人在。可如今长街短巷依旧,却已物是人非,同样的地方看在眼里,只剩下惆怅伤怀,这地方会是他注定一辈子无法忘怀的所在。
前面已经能看见怀玉关的城楼,真到分手时刻,孙老四倒有些依依不舍,拍着杨宁肩膀道:“好兄弟,长安城那里,见识过就罢了,也没什么希奇。我在这等你回来,在这广武县里有我一口饭吃,就能有你一口饭吃。”
杨宁点头道:“四哥,您放心。我的命硬着呢。您的好,我都在心里记着,将来一定会报答!”
看着杨宁挺直腰板坐在马鞍上,身板依然单薄细瘦,眼眸中的神采却比刚到广武县时明亮了许多。孙老四拍拍他肩膀,还在不厌其烦叮咛嘱咐着着:“……唉。你遇事要机灵些,切莫太相信人。出门在外一定记着,人心不可信。”
南下长安,还有几百里路要走,杨宁心情落寞百感纠心,不愿意与商贩、赶脚路人同路,只想刻意独行,就按守关官吏的指点,出关后选了一条在崇山中穿行的偏僻小路。他想着路上在途径的村落里借宿,虽然辛苦些,却一样也能有吃有睡。但他没想到,这一路却只看到沿路乡村空**、田地撂荒。这一走居然连吃了两天干粮,都没遇到一个人影。
眼看日近正午,杨宁转过树林,却见山路边上立着一个身材高大、宽肩凸肚的大和尚,左手握一根碗口粗细的丈长方便铲,右手竖在胸前,正在默诵佛经。杨宁勒住马仔细看去,原来是路边有三具无名尸骨,大和尚正巧路过此处,他心生慈悲,就用戒铲挖了坑,准备掩埋尸骨入土,免得暴尸荒野,此时正在为亡魂诵经超度。
杨宁心中暗想,也不知她会轮回投生的哪处世界,也许我做些慈悲事,也能让她有些好福报吧。于是杨宁下马栓缰,走上来动手帮大和尚敛埋。
两人合力动手就快了许多,大和尚看着隆起的坟包,满意的点点头,口诵佛号道:“善哉、善哉,施主怀大慈悲心,难能可贵!于过往百千万年来,于陆地百千万里间,施主今日此地能有缘助我埋骨,并不迟早一秒,并不偏离一步。这必定是我佛所安排。”
杨宁不愿多话,只抱拳点头算是打招呼,就要回身上马离开。大和尚却移步拦住杨宁去路,正色道:“施主既与我有缘,与佛有缘,便可在此地顿悟,脱离这尘世纷扰,随我阪依了吧。”
杨宁一愣,懵然半晌,才明白大和尚这是要他去当和尚,他摇摇头就要闪开,谁知这大和尚颂一声佛号,上前按住他肩膀道:“施主,世间苦厄无数,唯皈依我佛才得解脱。你我今世有缘,你就随我走吧!”这大和尚竟似是看中了杨宁,非要将他带走参禅读经不可。
杨宁被他屡屡拦住,不由怒道:“这和尚好没道理!听说过强卖强买,没听说过强信佛的!你再不闪开,我就动手打你了!”
大和尚并不答话,笑嘻嘻一伸手将戒铲压在杨宁右肩上,杨宁眼看对方挥动戒铲,却来不及闪身躲开,半边身子瞬间被压住,一股酸麻疼痛感,泉水般从右肩的肩井穴涌出,一路传到右腿足底涌泉上,如数百只蚂蚁在身体里往复,且行且啮。
杨宁连忙游转身形,可无论他如何闪躲挣脱,戒铲就如同粘在他肩头般甩脱不开,大和尚手握铲柄笑意盈盈,“咄!世间无量苦厄,如蛊如影随行,唯有阪依我佛,方可顿悟解脱!”
可杨宁却不受他这棒喝,他咬牙强忍痛楚,冲到马边去抓长枪。大和尚手腕下压,略增一成内力,杨宁体内的酸麻感猛然涨开,整个身子里如同有百十只刺猬来回翻滚,四肢百骸都在酸麻作痛,他右脚一软跪倒在地,右手距离长枪只几寸远,却拼劲全力也伸不出一丝一毫。
大和尚哈哈大笑,“好苗子,撑得住我三成内力,你也算是少见的少年才俊。你若能像我这般精进勤修佛法,将来必有大成。”
此时杨宁,浑身上下仿佛有无数虫蚁随时要破肤而出,痒痛难耐酸麻难当,几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和尚犹自谆谆教导、诲人不倦:“你这般年少才俊,不修佛法、不随我参禅岂不可惜?等到老时定会懊悔抱憾。我佛慈悲,你就随我去吧!”
这在这时,身后有女声喝问道:“这大和尚,你折磨这官差做什么?”
大和尚收了内劲,却依旧将戒铲粘压住杨宁不使他逃走,转头看去,却是个身材不高的青衣女子仗剑站在身后。
“我佛慈悲,贫僧与这少年有缘,要引他入门皈依我佛,抛却苦厄,修的正果。”
青衣女子闻言微微皱眉,问道:“敢问您可是名满天下的少林澄睿大师?”大和尚愣了一下,略显得意的摇摇头应道:“可不敢称名满天下,贫僧正是澄睿。这位女施主,你如何知道我的法号?”
青衣女子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微笑道:“澄睿大师的法号江湖上谁不知晓!都说您是少林百年来仅见的奇才,佛法成就与武功双绝,更兼善解佛经,常有妙论。”她本就面容清丽,秀眉细弯,这般展颜微笑,令人看在眼中,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澄睿和尚哈哈大笑,心中欢喜至极,他两眼迷成一线,连连摆手道:“那都是谬赞,都是谬赞。哈哈哈哈,贫僧一生只为普度世人,哪有什么佛法武功双绝,这都是虚妄,都是虚妄。”
青衣女子郑重摇摇头,近前两步道:“我早年就曾发愿,要亲睹大师讲经时的庄严宝像,大师看我可有机缘,能得您点化,随您修行否?”
“哦……”澄睿一时语塞,“女檀越崇尚佛法,这本是极好的,只可惜……贫僧不能收女徒弟。我佛慈悲,告罪告罪。”
青衣女子秀眉微皱神色幽怨,长叹一声,朝澄睿和尚躬身抱拳告别,转身要走。
澄睿略一犹豫,心想知音难求,有缘人更难遇,若是就这样别过了,岂不让人家女施主抱憾终身?也让同道僧人笑话我过于执着男女之别,太着相了,没修得自观心。澄睿沉吟一声,招呼道:“女施主慢行!哦……既然女施主与我佛有缘,岂能让您遗憾而归,不如我在此为女施主解说一段《金刚经》可好?”
“当然好了!”青衣女子欢喜雀跃,“能得大师讲经,这是百年难遇的机缘,必定是我前世修得的福报!只是这荒郊野外的……切不可怠慢了佛法!这样,你去!山下几百步处有一座看山的窝棚,你去里面寻些草席、草垫来,岂能让大师坐在尘土中与我讲经!”青衣女子这话是冲着杨宁所说,她伸手所指是上山的来路,这条路就是杨宁骑马刚刚走过,哪里有什么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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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宁心念一动,应道:“好!我速去速回!”说着起身绰枪向山下走去。澄睿见状也就撤了戒铲扔在地上,低头自顾自从包袱里取出袈裟、佛冠等物穿戴起来。杨宁见青衣女子给自己悄悄使了个颜色,心下已经明白,他咬牙强忍着身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酸麻感,故作若无其事状,信步走下山坡,一直走出五六十步之外,回头再也望不见两人了,这才拔足狂奔。
山上的青衣女子与澄睿还等着杨宁搬草席上来,片刻之后青衣女子有些焦躁起来,嗔怪道:“这少年怎地不知变通,若是寻不到草席,寻些枝条来也好,找一块平整山岩打扫干净,也能为大师做讲坛用。”
澄睿摆手道:“无妨!若真是没有讲坛,立地讲经也是可以的!”
青衣女子跺脚道:“真耽误工夫!大师您且稍待,我去喊他来,用树枝将那块山岩扫了吧!”说着朝杨宁下山的去路,急步追下去。
澄睿依言立在山岩边上又等了片刻,将五佛冠与袈裟重又整齐一遍,仍不见两人回来。他皱眉仔细想了想,咬牙恨声道:“被尔等骗了!我说呢,这些年凡是知道我大名的人,各个避之不及,宁死也不肯听我说法,哪有人会主动求我讲经的?你们两个娃娃骗的我好苦,看我非拿住你们不可!”
澄睿回想方才与青衣女子一番对话,惭愧不已,若不是自己被那女子说动,生了虚荣心与名利心,怎会被她轻而易举的骗到,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被江湖人当做笑柄。澄睿越想越气,恼恨交加,他甩脱袈裟抄起戒铲,朝两人离开的方向急追下去。
他内功既强、步伐又大,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望见两个年轻人就在前方百步之外的山岩处,似乎是蹲在地上正在小歇。澄睿怒喝一声狂奔而去,誓要砸烂两人的狗头。他眼见那青衣女子从地上托起一个鸟状的大风筝,抢在他扑到之前,拉着杨宁的手从山岩上一跃而下,山风托起纸鹄,挂载着两人急速俯冲而下,眨眼间已在十余丈外。
澄睿将戒铲重重戳在地上,一声大吼:“尔等报上名来!”山谷中回音阵阵,一时间处处都是他的怒吼声。随着纸鹄飞远,轻细的女声遥遥传来,“在下纯阳派刘梦阳……它日有缘再听大师讲经!”
纸鹄很难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几乎是以坠落的速度向山脚急冲下来,杨宁看准机会松手,落地后连滚几圈卸了力道,虽然搞得自己一身泥土的颇为狼狈,但比起强行剃度阪依的结果,已经是幸运多了。不远处刘梦阳轻巧落地收了纸鹄,杨宁赶上去抱拳相谢,问起这疯和尚的来历。
刘梦阳摇头道:“江湖传言这疯和尚出自少林派,曲解佛经却自以为独到之见,结果屡遭人问诘,就起了暴躁心,凡是敢质疑他讲经的人,他便要与人以武证禅,结果当然是非死即伤了。方才我看他相貌,又见他压制住你的那一手内功,就隐约猜到会是他。我估计是你无意间冲撞了他,引他暴躁出手,所以我只好想了个金蝉脱壳的伎俩来智取,这才能有机会逃开。不然以他的武功,你我两人纵然联手,也会像钉子一样,被他给钉进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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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宁一时无语,想不到自己一念善意,险些引来杀身之祸。他摇摇头,抱拳道:“在下杨宁,谢刘姑娘救命之恩。”
刘梦**本没把这次救人当做重要的大事,她一边说话一边收拾纸鹄,准备与杨宁各奔东西。她一边将纸鹄折好,重新叠成绑腿扎在小腿上,心想着:“小纸鹄虽然轻便,可要紧时候真带不动两个人,日后有机会再去万花见孙师祖,定要找他要一个大号的回来!”可等到杨宁报出名字之后,刘梦阳手上一停,抬头问道:“哪个杨宁?”
“木易杨,安宁的宁。”
刘梦阳上前几步,盯着他仔细看了看,杨宁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脸上、身上,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让对方这么细致的看他。
“请问令尊名讳?是那家门派?”
“家父名讳单字一个明字,我出生时家父已经去世了,家母平时很少提及他老人家,只说他是个小军官。”
刘梦阳双眼轻轻一跳,又上下打量杨宁一番,追问道:“你真是杨宁?”
杨宁哭笑不得,摊手道:“杨宁有什么值得冒充的么?”
刘梦阳笑笑,轻声道:“你准备去哪里?”
杨宁挠挠头道:“去长安。”
刘梦阳点点头:“我现在有重要事情去办,算一算时间,会比你晚到几天,咱们长安见!”
两人就此别过,杨宁寻路下山,刘梦阳却悄悄返回山上,回到初遇杨宁和澄睿之地不远处的树林,将暗藏在树上的包袱取下来。她一向心思缜密,遇事不乱,在现身解救杨宁之前就已经想好了退路,先把自己身上收拾利索,万一伎俩被澄睿识破,翻脸动手,身上少一个大包袱也能跑的快些。
月光下,刘梦阳两手微微发颤,将包袱中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卷面因时间长久而微微泛黄,卷边因屡屡翻动而略有破损,可画中人的容貌却依旧清晰生动。画中人顶盔掼甲左手擢枪右手托须,身子微微右倾,略抬头仰视斜上方,似乎正在临敌戒备。刘梦阳仔细凝视画中人,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
杨宁失了坐骑,怕又遇见疯和尚澄睿,不敢上山去寻马,只好徒步寻路出山。这一路杨宁越走越心疑,盘算着身上带的干粮再支撑不了多久,再这样下去怕就要断粮。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时分,前面行至山路岔口,才看见道旁有家小店,将布幌子斜斜伸到半空中。
杨宁快步赶过去,见这小店的确简陋,用木柱撑顶上盖茅草,外面再用旧芦席一围便是间小屋。屋里似乎当作后厨,堆了些破烂家什,摆在外面的只有两张破桌数张条凳,算是给过客坐下来小憩吃饭用的。小店四周总算见到了些人气,不远处树荫下有二三十个闲人散坐在树下,见他走过来,都把头转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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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宁跑到屋外大声招呼道:“伙计先冲壶热茶来,有肉汤饼么?兔肉、驴肉的都行,热乎的先上一大碗,饿死我了。”
芦席围成的窗口探出一张麻子脸来,似乎是小店的店主,他黑面塌鼻,头发胡乱在脑后扎成一个发纂。这店主隔着窗,先上下打量杨宁一番,盯着他身上的官衣看了半天,才应道:“哪来的肉汤喝?在这里,能吃上肉的都是神仙了。”
当头被噎了一句,杨宁皱眉道:“别的吃食有吗?黄粱饭、蒸饭、杂米饭也行啊?”
麻子脸不耐烦的挥挥手,转身回去,自顾自在屋里忙碌些什么,片刻后他在里面悄悄探头,望见杨宁居然还坐在凳子上不走,只好皱着眉头端出来一笸箩黍米饭,另一只手掐着两头蒜,勾着一把破壶墩在桌上。“就这!要吃就吃。”
杨宁伸手一碰米饭,苦笑一声:“饭是凉的!这连筷子都没有,是要我用手抓饭吃吗?”
这店主却一点歉然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是两手抱胸立在一边,一幅爱吃不吃,不吃拉倒的架势。杨宁看对方这一脸的不耐,想自己孤身在外也不好发作,扯闲话道:“我说掌柜的,是今年年景不好,附近州县遭灾了吗?我这一路过来怎么都看不见人呢?”
“年景好啊!”麻子脸店主说话到是中气十足,“明君在朝、贤臣秉政,风调雨顺,夜不闭户。好年景啊!”见杨宁用心听,他哼一声继续道:“人都饿死了,当然用不着关门了!家里什么都没有,谁还来偷东西!”
“这茶水是臭的!”杨宁倒出一碗茶来端到嘴边,扑鼻而来一股酸臭味,他终于忍无可忍,愤然将茶碗往桌上一泼怒道:“你拿什么东西来糊弄我!”
杨宁暴跳起来,却猛然惊觉情形有些诡异。他眼下是穿着官衣,哪怕是刚入行的学徒伙计,也能看出他的来路,这店主在大路边开店,应该也是眉目机敏之人,却为何如此故意怠慢他?而且这店主与自己应答时,不但全无恭敬之意,似乎是下决心一定把自己轰走。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么害怕自己留下吃饭?
杨宁后退几步,转头扫视四周,只见方才散坐在不远处树下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手操着棍棒和锄头叉子等农具慢慢朝他围拢上来。这些人俱都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脸的菜色,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杨宁。。杨宁心思一闪,吼一声:“站着别动!”手提长枪转身冲进茅棚里。
麻子脸面色大变,拔脚紧跟上去,从门边案台上抄起厨刀当头便剁。杨宁闪身一脚将他远远踹开,麻子脸店主仰躺在地爬不起来,厨刀脱手飞出好远。杨宁在后厨随手翻检,从屋角的竹筐里扒出几件带血的衣服。这几件衣服有大有小,显然并非一人所穿。他举着衣服跃出茅屋,那几十个乡民已经聚拢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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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宁手指躲在人群后面的麻子脸怒喝道:“你开黑店!居然劫财害命!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我是广武县……是广武县马上就要转正的候补差官!今天就让你认罪伏法。”
接着杨宁手指四周众人道:“尔等听真!我是官差,他是杀人的嫌犯!我们要拿他法办,你们不要袒护他。袒护凶犯依律法是要……是要判发配……是判入监的。”他到底是刚入捕快不久,声势上虽然有些模样,但办事的手法还没学全。
乡民对他这番弹压场面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死盯着他继续缓缓围上来。杨宁环顾四周这些红了眼睛的饿殍,恍然明白这一路见不到人烟的原因,其实就是最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死走逃亡!现在看来,这附近一定是出了极大变故,才能逼得乡民无以为食,为了活命不得不拦路害人。而眼前周遭众人都是瘦骨嶙峋,唯独这麻子脸是身宽力壮,不知是在这里当道劫财做了多少恶,才在灾荒之年保住了他自己的一身肉。只怕是方才他刚走过来,麻子脸这老江湖就已经看出来者不善,所以才故意怠慢,恶语相应,又拿些剩饭臭茶想要打发他赶快离开,别妨碍做“生意”。可外面那些散坐的饥民却不清楚麻子脸的本意,还按照以往的“合作经验”,待他落座就四面围上来,想要再做一场之前做过几遍的好事。看着周围人众赤红色的眼睛,杨宁心头发颤,他能想象的出,这伙人之前都做下了什么事情,也猜得到自己一旦被打倒,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种寡不敌众的不利形势,必须马上动手立威,吓住这些饿殍。可此时杨宁横枪在手却很有些纠结,在他看来对面并非亡命匪徒,而是一群手拿农具的乡人。也许就在旬月之前他们还在务农耕地,也许去年此时,他们还曾捧出土酒新炊,款待陌生旅人。杨宁想先抡起枪杆抽过去,吓唬一下对面的人。可没等他动手,对面挑草的木叉子已经当胸捅来。杨宁慌忙横枪招架,身侧又是木棒、锄头乱纷纷砸到,打的他手忙脚乱。
心无杀意,枪既无锋。杨宁不得已急退几步,挥动长枪打出来一块背靠茅屋的地方。涌上来的众人却并没有急于追杀杨宁,而是先蜂拥扑向他刚才落座的桌子,几十支手伸过去,秃鹫争食般将笸箩里的剩饭抢抓个干净。没抢到的人就急忙趴在地上,去找有没有落下来的饭粒。这一幕杨宁看在眼里,唬的他难以置信,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人群后的麻子脸急的连连跺脚,呼喝道:“别抢吃的!先干死这个人!我保你们有吃有喝!谁干死他我就让谁吃饱!”众人一阵**,握紧了各种家什围上来。
以杨宁的本事,一口气能将这些围攻自己的饿殍刺倒一半,再不济也只消杀出个缺口后狂奔,这些人根本无法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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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杀人又岂是简单容易的事情,要用多大的果决,才能把武器捅进这些在饿死前挣扎求活的躯体,搅碎他们可怜的魂魄!
可杨宁下不得手,这些人就越逼越近,已经有人试图用削尖的木棍戳过来。杨宁发了急,摆动枪杆在饿殍面前吼着:“退后!都退后!你们要犯王法吗?我是官差!你们再敢向前一步我就要杀人啦!”
攥着木叉、棍棒的手臂干瘦无力,各种家伙被杨宁打的歪歪斜斜:“都散开!再过来……我就杀人了!我是官差,杀死你不用偿命的!”
随着杨宁声嘶力竭的大喝,接连有家伙被长枪挑飞,围上来的饿殍们似乎也怕了,停了脚步不敢再向前靠,双方就这样隔着五六步远的距离对峙着。杨宁急喘了几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单臂举枪指向对面几人的鼻梁:“退后!你们都给我退后!”
胆怯停滞的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上半身**的小丫头,她个头不及杨宁胸口,只腰间围一件脏的看不清颜色的破衣服,瘦的能一眼数清身上的肋骨。这小丫头攥一根手指粗细的竹竿,一步步走出人群,仰起头紧紧盯住杨宁,努力举高手中竹竿打向他身上,边打边哑着嗓子道:“打死你,打死你就有吃的。打死你!打死你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