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向夫人,低头想了想道:“夫人节哀,想来万事都由天定,善恶各有不同因果,只有来早与来迟,劫镖害人的凶手,终有负罪受罚的那一天。人生不易、活在当下。能好好活着,就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了。”
辞别向夫人,杨宁心中越发空落,仿佛又回到初入广武县那般,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状态。无所拥有,也就更无所留恋,杨宁坐在长安街头沉思半晌,这里的繁华喧嚣对他而言,一如看景观画而已,他决定还是回广武县去,把自己一路所见,长安城的繁华、胡姬的美艳,都去说给那人听。虽然那人此时已长眠于地下,但是她一定能听得到,也一定喜欢听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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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唯一一个不负他的人,却再也不能将亲手做好面食捧到他面前。
出得长安城,回望巍峨城楼,与幽深城门,杨宁觉得自己像一尾游出了峡谷的鱼,前面千顷海域、万里波涛。
前行数步,面前忽然闪出一个小姑娘拦住杨宁去路。小姑娘手捧一碗茶水,高高举过头顶,递到他胸前,“大哥哥你渴了吗?喝了这碗茶再赶路吧,前面好远都没有喝水的地方呢。”
杨宁抬头望去,只见路边有一座茶棚,里面一个鬓角白发的中年女子,正一手水舀一手蒲扇的忙碌着。炉火上有烧开的热水,也有放凉的茶饮。看来这小姑娘是在帮自己娘亲卖茶水,跑到路上揽客来了。
这举茶的小姑娘一身粗布衣服,却生的眉清目秀,小脸洗的白白净净,乌黑的长发用红绳系在脑后,绳稍精巧的编在黑发中间。这是小户人家常用的手法,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金玉首饰,一根红绳就是女孩子的全部饰品,能在秀发间编出无数个样式来。
杨宁摸了摸怀中,却是一贫如洗,他侧头笑了笑,低声道:“小妹妹,我不渴。”
小姑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端着茶碗的手往下沉了沉,轻声道:“很便宜的,一个小钱就行。而且喝完了,我还可以再给你盛一碗,不加钱!你若累了还可以去棚子里坐一会儿,歇歇腿,也不多加钱!”
杨宁苦笑,心中却是一动,想起在旬月之前,也有一个这般年岁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那个小姑娘却是上身**无衣,饿至皮包骨头,手握一根拇指粗细的木棍,打在他身上,想要打死他吃东西。小姑娘逼迫长枪在手的杨宁连连后退,不忍出枪,差一点就成为饿殍们的口中食。后来那个小女孩的右耳朵,就挂在安庆绪手下骑兵的马脖子上。而在明教祆祠里,颐指气使要人杀穆青青的那位胖姑娘,也比这小姑娘大不了几岁。
可见人生来无高低之分,可人生来却有贵贱之别,贵到生杀予夺,贱至苟延残喘。
杨宁咬咬嘴唇,伸手又在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忽然在胸口抓到一枚铜钱,想起来是在广武县那一场恶战的尾声,从天而降的白袍老者空手挡住追兵,救下全县捕快和杨宁,留下这枚用刀削去一截的铜钱,让杨宁到长安城可以找一个姓柳的铁匠,入他门下,逍遥快活。
可杨宁却是宁愿孤身一人,也不愿寄人篱下的性子,他当即扯断绳子,将半枚铜钱递给小姑娘,接过茶碗仰头一饮而尽。
十里长安城,最后留给杨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碗茶汤。
杨宁抹了嘴前行两步,身后忽然有人高喝站住,他回头看去,却是两队神策军士兵赶上来,刀枪并举的逼在他身前。杨宁眉头微皱,冷笑道:“要打架么?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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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的权德虞却是一身便装打扮,只在身上批了一袭战袍,两手抱胸对杨宁连连冷笑道:“姓杨的,你犯事了!”
这句话似曾相识,让杨宁忍不住发笑,上一个说出此话带队捉拿他的人,被他的长枪钉在墙上。今时今日也用这话来挑衅他的权校尉,不知道日后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如出一辙。
权德虞却不与杨宁啰嗦,直接伸手从队后招过一人。来人含胸低头,弓着腰一路小跑出来,站在权德虞身边,侧身手指杨宁道:“是他!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识他!”竟然是在运河上指挥船队畏战,扔下被劫粮船先逃,导致安庆绪麾下河北军全部战死的那个押粮副将!这厮居然也到了长安,还与神策军聚在一起。
权德虞侧行两步,眼角在杨宁身上扫过一眼,“哼,勾结土匪、抢夺粮船、胁迫官军、拒捕潜逃。这次你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保不住了。天策的朱剑秋不在长安,看还会有谁来救你!”
给自己找的借口越多,往往说明所要做的事情越心虚,因为只有卑鄙的念头,才需要套用高尚的理由。
杨宁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然明白,是丢失粮船的罪责,需要有人出来顶,他这样无根无靠、野草一般的人,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哪怕当时他没有枪压这副将,哪怕他当时一言不发,哪怕是躲在舱里睡觉,这些人都会在今天拦住他去路,要把他的性命借去一用。
都说人命如草芥,可你何曾见过草芥与草芥之间相互残杀的?从来只有人视人如草,人取人命如割拔。
可就算是野草,也不愿被人随意掠夺生命!
我命天赐之,岂由尔操割!
杨宁平枪前指,遥对权德虞,只说了一个字:“来!”
权德虞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距离枪尖只有两尺,杨宁只需后手一推,就能将枪锋送入他胸膛!
可是权德虞冷笑依旧,面对杨宁的枪锋,他两手抱胸毫不设防。杨宁却忽然发觉自己俩臂重若千斤,小腹中一股针尖般刺痛,猛然膨胀到全身,他再也握持不住长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茶水有毒!杨宁转头向茶棚望去,那端茶的小姑娘面色紧张,两手紧紧抱着茶碗瞪大眼睛在关注这边。见杨宁毒发跪倒,她雀跃起来,举手伸向旁边的神策军兵,讨要赏钱。
众神策军一拥而上,用早就备好的铁拷钳住杨宁手脚,用他的长枪从中间穿过,两个军士抬生猪一般将杨宁扛在肩头搭走。一名军兵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扔在卖茶母女脚边,这队人马就得意洋洋的班师回营了。押粮副将弓着腰跟在旁边,脸上笑的灿烂无比,一叠声的马屁话送进权德虞耳朵里。
安庆绪从相府外跳下马,急匆匆跑上台阶迈进大门,先跨到门侧的桌案边,从几排斟满茶水的大碗里抄起一碗来,却等不及站稳再入口,脚下不停边喝边往大堂急行。他三两口将水喝完,顺势用袖子一抹嘴,将茶碗抛给堂前当值小厮,就要进大堂交差。却见一名头戴璞头帽、中年文士打扮的白净男子,站在门外略抬右手,挡住他的去路,“安将军请留步。某乃姬别情,是相府五管家。”说着这位姬管家伸手拿过安庆绪手持的信筒,交给身边跟随的小厮送进堂去,“请安将军借一步说话,宰相有差事交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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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绪早就听说过,宰相府里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管家,专职为宰相打理私事,当下不敢怠慢,一路心绪忐忑的跟姬别情来到一处密室。
密室中有小桌一张、胡凳两只,桌上是一壶清酒、两碟小菜。姬别情将酒筛满笑道:“安将军远行公干一路辛苦,先饮一杯酒解乏……再饮一杯酒润喉……这第三杯是我有缘相识,姬某先干为敬!”
姬别情谈起近日来奔波公务的辛苦,安庆绪摇头笑道:“哪里辛苦了,为相府递送些公文、提调些军报而已,到哪里都有好酒好肉吃,回来就能转记勋策,比我在河北军时惬意多了。之前我在塞外沙海里走几个来回,都未必能挣出一转勋策来。”
姬别情点点头感叹道:“相爷这是把将军您当成亲信来栽培呢,令尊大人目前任职捉守使,可我看依将军您的本事和机缘,怕是过不得一两年,就能在职位上和令尊平起平坐了。到时候,这可是一份令人艳羡的荣耀啊。”
安庆绪笑着连连摆手,心中却不由自主对此人升起一点提防来,他是在战场上多年打滚的人,最明白一个道理:对方出手前周折越多、铺垫的越长,图谋的目标也就越大!
果然在闲谈三五句之后,姬别情话头一转,叹口气道:“安将军有勇有谋,也受宰相大人器重,在边上又有亲朋故旧,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可惜啊,将军的履历上就差了一点点。”安庆绪一愣,放下酒杯静待对方的后话。
姬别情将脸转过去,瞄向墙上的一幅**图,像是自言自语道:“有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越好。眼下已经一脚踏入荣华富贵的门槛了,若是将来飞黄腾达时候,被人翻出旧账扯了后腿,到时候可不仅仅是十年辛苦竹篮打水,闹不好自己的性命都要丢在这上面呢。”
安庆绪脸色大变,失匣、替匣,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眼下虽然李林甫并没因此处罚他,反而大力提拔与他,但此事一日不结,对日后而言总归是隐患。杨宁让匣对他而言,简直是活命再造之恩,可杨宁也就成为完全知晓他一切根底的人,他固然相信杨宁为人,绝不会以此要挟他,可他也不敢肯定,这事能被他与杨宁联手,掩盖一辈子。姬别情的话,犹如银针,在安庆绪心头的小刺上狠狠拨挑了一下。
姬别情唇齿轻启,笑道:“能成为相爷的亲信心腹可不容易,忠心、能干自不必说,这是最基本的条件,更重要是身上也要干干净净,免得被朝中有些人拿来做文章,给相爷惹麻烦。如今相爷圣眷正隆,有术士看面相说,相爷至少还有十年人臣之首的气运,若是能让李相亲信十年,将来你就算是出任节度使,也非难事啊。”
安庆绪自然明白他话中含义,却低了头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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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别情又给安庆绪满了一杯酒,忽然笑道:“听说在边军中,难免也会有些恩怨累积,有些人想要暗中除去仇家的,最寻常的就是用弓箭?”
安庆绪此时心思深陷,有些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嗯,若是有私仇的,大多是在交战时,选一支提前磨去了作铭的箭,斜刺里射他。”
姬别情抚掌大笑道:“妙啊,妙啊!三日后,将军就有一个天赐的机会,把自己的履历填补干净,倒时自会有人将弓箭准备好,递到将军的手边。都说安将军箭法通神、百发百中,只消一拉一放,便可一切太平,高枕无忧。”
只有针对实力远高于己的对手,才会选择启用杀手,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若是能轻易利用手中资源碾压对手,那就根本没必要启动杀手。因为杀人并非易事,一旦出手不成,反倒会令对方警觉,乃至报复,而这种报复往往会是令刺杀者和主使人无法抵挡的。所以,刺杀只能有一次机会。这就是姬别情的信条:一次出手,要么对方死,要么杀手死。
而想要杀掉目标,选取目标身边信熟之人,威逼利诱其背叛,作为突破口加以利用,则是百试不爽的法门,这也是姬别情多年以来,筹划行动的首选策略。就是利用目标因为信赖,会疏于防范甚至于不设防,而这些背叛之人一旦下决心出卖目标,不但会最大限度利用目标的信任作为手段,出手更加狠辣,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绝无退路。
姬别情选择安庆绪作为杀杨宁的工具,并非因为他自己的武功不及杨宁,其实就算在武功之外,姬别情也至少有二十种法子,能让杨宁死掉。只不过选择安庆绪来出手,对于姬别情而言,把握更大、更加安全,而且可以借此试探安庆绪对相府的忠诚度。还有就是,姬别情心里,非常痴迷于这种反目为仇的人间活剧。让两个原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之人,在他的一手导演之下,逐渐心怀隔阂、暗生猜忌、以至拔刀相向,当堂手刃。对姬别情而言,这是天下间第一乐趣之事,再没有任何一种美食、美器、美人、美景能与之相比。
姬别情走出密室,掩饰不住心头心悦,嘴角微翘,负手而去,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幕新的反目大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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