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五毒教诸人准备离开,洞外却接二连三响起爆竹般噼啪声,在静夜中非常清晰,这是押后的代卡与白小荆,在来路上安置了干燥的虫巢,一旦被触碰立即炸响,作为有敌来犯的预警。显然大批怀有敌意之人,正在接近这里!守门的代卡竖起手指立在唇边,接着挥手示意众人退后,艾黎挥手将岩壁上的两只浮光蚕收了,洞窟内顿时陷入黑暗。
一瞬间,铿锵声中十几发暗器射进洞来,有的直接穿进岩壁,有的在山岩上碰撞弹射,从众人身边擦过。代卡转过头来怒视白小荆,白小荆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我看她们母子可怜,没舍得灭口。”
凤瑶叹口气,轻声道:“你绕过了她们,别人却不会像你这般心软。”
杨宁一愣,怒道:“你说什么?他们将那母女杀了?”
凤瑶未及回答,艾黎将粗麻布衫脱在手中,低喝一声,“外面都是唐门蛮子!随我冲出去往西走!”
随着代卡一刀斩断洞口藤萝,艾黎立即跃身而出,内力灌注布衫之上,舞动起来恍如一面大盾,将激射而来的暗器磕挡的满天乱飞。
凤瑶当先带着白小荆跃出,代卡紧跟在后,杨宁出洞时不忘转头看一眼暗器射来的方向,他想要记住杀这对母子的凶手样子,这等毫无怜悯之人,他日后若见,必以枪杀之!
可回首处莽莽夜色,只见流光点点自暗处飞射而出,有黑影疾行包抄上来,频频发射暗器,却看不清发射暗器之人。月色下,更有数张飞翼自高处滑翔而至,几名身形消瘦的唐门子弟单手垂挂在飞翼之下,一手操控千机匣,追杀在山岩上疾奔的凤瑶与白小荆。
艾黎舞动布衫的同时,挥手上抛,一团白烟在半空中爆响,一名操控飞翼过低的唐家子弟不及躲闪,从白烟中穿过,一声惨叫跌落于地。但随着围攻艾黎的唐门弟子越来越多,打在麻葛长衫上的暗器犹如雨落浮萍,艾黎不得不全力支应,再也腾不出手来反击。
凤瑶展轻功在山丘沙石上疾奔,高呼道众人“快进树林!”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支形状怪异的笛子,藏身树后吹奏起来。这笛子白银所造,与汉家笛箫不同,一端插在手掌大小的葫芦底部,凤瑶吹奏时口含葫芦嘴,发出一种极细极窄的声音。
笛声随风响过山谷,地上的青草与藤萝一阵轻颤,水波般轻轻起伏摆动。操控飞翼的唐门弟子为求更近的射程,降低高度扑向艾黎上方,一瞬间却从树梢上跃起两条黑影,直扑领头的飞翼操控者。
“啊!蛇!”那操控者在尖叫声中失手落地,坠落在山崖之上。剩下的飞翼乱纷纷急忙转向,远远避开树梢。
昏暗月光之下,既要留心闪避背后射来的暗器,又要辨识脚下的崎岖山路,杨宁与白小荆、代卡跑的好不狼狈。来到一处高岩下,代卡当先攀上,伸手来拉白小荆,白小荆几次运轻功提跃,却够不到代卡伸下来的双手。杨宁发急,拄长枪撑起身子跃上高台,再倒转枪杆伸下去,让白小荆抓住枪尾上来。
就在他奋力提拉白小荆的同时,头顶一架飞翼掠过,两枚暗器瞄着杨宁前胸兜头打下。杨宁没时间犹豫,更没时间抉择,他放弃躲避大吼一声拼命发力后仰,用全身之力拉扯白小荆跃上岩石,再想闪避暗器已经势尽力竭,侥幸扭身让过暗器却再难保持身体平衡,整个人横着平摔下山岩,顺着荒草滚落下去。
杨宁耳中听上面急呼一声:“哎!啷多啦各图!”是白小荆情急中用苗语唤他,再仰头时已在跌落在数丈之外。杨宁怀抱长枪,一路滚过荆棘、翻下岩层,不知跌下来多远,才被一支大手猛地抓住腰带,扯住他下落之势,接着一张篷布兜头盖住他身上,有人趴在他耳边低声道:“杨兄弟别动!”
依他所言,杨宁一动不动躺在这人怀里,抓紧时间平复呼吸,几弹指之后他刚刚屏住呼吸,就听得附近有几处脚步声轻微而急促的掠过。
杨宁在心里默念到两百,轻轻抬手要掀开篷布,却被这人死死按住,示意他别动。杨宁只好听他任他,直到在心里数到一千,篷布才悄无声息的掀开,露出头顶漫天星光。杨宁侧过头来,看见并肩和他躺在地上之人,清俊消瘦的脸庞上,满是惊喜夹带着不羁的坏笑,不是叶未晓还是谁!
叶未晓侧过身子,右手支起头来,盯着杨宁低声笑道:“你不是去环州吗?这么快就回来啦?你这是想我啊?是想我啊?还是想我啊?”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得意样样还略带痞气的笑脸,杨宁心中反倒觉得温暖踏实的很,身上的痛处瞬间也轻松多了。他撑起身子才发现,方才遮盖住两人藏身的,乃是一张特质的篷布,深淡不均的灰黑颜色、上满还插别了很多草叶枝蔓。显然叶未晓绝不是特意跑来在此睡觉的。
杨宁想了想问道:“你是等人?”
叶未晓点头道:“接人,可接的不是你。我在下面躺着,老远就看见你这根枪了,我真是看着它才认出你来,我还想你这怎么又回来了?是临走忘了烧平安香?还是有手信没买?然后就看见你为了救一个女子,被人家打的抱着枪滚下来。”他伸手轻轻指指上面,“弯都没拐,你就直接滚进我怀里来。”
杨宁挠了挠头,自己也笑了。这是他被陷害饮下毒茶之后,十余天来第一次展颜发笑。真正的好朋友,就是让你不论身处何时何地,不管寒暑贫富,都能让你有如沐春风的心情。
“叶哥儿,你在这里埋伏谁呢?”
叶未晓抬头望了望星辰,点头道:“我奉命来接人,正好你随我同行吧,等我接到正主了,带你一起出去。”
说着叶未晓起身,轻手轻脚的收卷起篷布,背在身后,将颈下蒙面的黑巾拉起挂在脸上。杨宁扯了些藤条拧在一起,绑住被山石荆棘扯烂的上衣,跟在他后面大步直赴谷底。
前行约大半个时辰的工夫,谷底有溪水潺潺,顺水势转过山腰,溪水上游一道索桥自山腰兴建,连接两山,远望索桥另一端的尽处,夜色里就出现高高低低的建筑,似乎有一片民居村落。再走的近些,石墙草屋的民居就清晰起来,靠墙还有一堆堆的麦秆、一捆捆的柴堆,村口处立着石柱,两根慢吞吞燃着的火把斜插在石柱上,这分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间村落。叶未晓自怀中取出一个模样怪异的铁环,举过眼前对着夜空星辰摆弄一阵,核实了方位,点头道:“就是这里,前面便是存放明教要物的秘坛。”
杨宁大惊,明教目前的势力已经蔓延数省,东至滨海、南至巴蜀、北至草原,都有明教分坛教众在传教布道,隐隐已经成为江湖中新兴的第一大势力!可谁能想到明教的秘坛不是高伫飞檐的楼宇、不是奇花异草的名园,而是在长安城外十余里外这样一个极普通的小山村!
看着杨宁惊诧的眼神,叶未晓冷笑几声,悄声道:“陆危楼乃当世人杰,此时他在中原刚刚立足,羽翼尚未丰满,他若搞那些富丽奢华的东西,高高在上做土皇帝,谁还会信他、从他、为他拼命?他把搞来的银财拿出不少来,用在照顾病残鳏寡上,不尚美舍、不求奢侈,我看他的抱负,恐怕可不是当个装神弄鬼的教主这么简单。”
明教也算是杨宁的老朋友了,他自然知道在“舍药施粥、照顾病残”的掩盖之下,更多的不可见于青天白日的东西,广武县外那些白骨暴露的镖师、血染皂袍的那些捕快、还有狠狠踩向柳家女的那座机括木蜘蛛!
江湖事,三分美好之下,往往隐藏着七分丑恶,而作恶之人却总把这七分恶行,当作实现那三分善行的手段。既然如此,倒情愿你莫去做恶,也不要这换来的一点点善。
杨宁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今天你若是不在这里,或许我就直接杀进去了。”
叶未晓愣了愣:“你疯了?你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高手?有多少机括埋伏?”
杨宁狠狠道:“行恶者,应皆杀之!不杀干净这些人,怎会有朗朗乾坤!”
叶未晓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令自己这朋友身上能有如此多的戾气,他沉吟一下,正想要解劝两句。忽听村落中几声犬吠响起,有人身披斗篷、手提灯笼急匆匆走出村口。
由村口出来是二十余步的空地,堆了些谷草、农具,再向前便是索桥桥头,杨宁与叶未晓就在这长约二十余步索桥的另一端,索桥之下,便是嶙峋的山涧。
叶未晓扯动杨宁衣服一同伏下身子,将右手按在嘴边学了两长两短的蛙鸣,来人疾行的脚步便是一缓,叶未晓又将蛙鸣学了两遍,来人一路小跑穿过索桥,立身在数步之外低声问道:“半夏有雨!”
叶未晓缓缓立起身子答道:“初冬无雪!”
来人应道:“万里风长。”
叶未晓两手叉腰回道:“火锅飘香。”接着他笑嘻嘻摘下蒙面巾,笑道:“奉五管家命令,来接半夏回楼。”
暗号与暗语全部相符,整个过程危而不险,一切都出奇的顺利,叶未晓这才放心的摘下面具,准备接应同伴回相府。可这位卧底明教的半夏却后退半步,迟迟没有摘下面具表露身份,反倒有戒备之意,这就有些反常了。叶未晓脸色微变,警觉的杨宁也缓缓将长枪斜指来人。
半夏似乎轻叹一声,扬手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弯眉杏眼、鼻梁挺拔的俏脸来,竟然是明教洪水旗主丁君的侍女慕青青!
慕青青秀眉紧皱,面色中分明是不满与不耐,“怎么你是初雪?还什么火锅飘香?你会不会做事?”
叶未晓顿时如被点住穴道般一颤,失声道:“你是半夏?”只一瞬间,孤身夜探明教秘坛的紧张刺激、接应袍泽回家的得意与骄傲,都被眼前这女子的突然出现而冲刷的一干二净。叶未晓只觉两手发沉,心里瞬间空****的,身上说不出的困乏,只想转身回家找个地方倒头睡去。为了这次接应行动,他提前三天潜入枫华谷,昼伏夜出、饮食生冷,躲过数次明教巡查,若在出发前姬别情就告诉他,被接应人是慕青青,他绝不会前来,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接一个对他绝情而移情的女人。
慕青青面色如冰,低声道:“我已经暴露了!快走。我身负机密消息,你必须保护我活着见到五管家!”
叶未晓强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侧着脸点点头却不回她话,扯了杨宁衣服道:“一起走,跟我出去!”
三人正发足疾奔,索桥对岸明教秘坛的山上忽然翻腾起一路烟尘,似是有重物从山巅坠下,半山腰几处村舍都随之轰然倒塌。烟尘中金戈碰撞之声骤然响起,杨宁还以为追兵出现,急忙要横枪断后截住桥头,却发现在索桥对面山腰似乎竟有人在殊死相搏,只是相隔太远人影绰绰,根本看不清楚。
似乎是有高手突入明教秘坛,也许片刻后警讯一起,大量明教信众就会现身,慕青青的身份就危险了,三人加速奔逃直扑树林。
呼哒哒一只大鸟展开翅膀从后追来,从狂奔中的三人头上飞过,落在不远处树枝上,开口竟然发出人声:“有敌袭,速来增,援秘坛,我教弟,子尊令。”显然是这传话的鹦鹉,误将奔逃的杨宁三人当成明教巡山弟子,特意飞过来发令。
疾奔中的杨宁猛然收身立定,咬紧牙关瞪向枝头的鹦鹉,这般三字经似的言语,他太过熟悉了,每个字都能在他心头上钢针般挑起一股疼痛!控制这鹦鹉之人,就是之前截杀福威镖局、夜袭广武县城的主谋,也是害柳家女香消玉殒的祸首!
杨宁看了看鹦鹉飞来的方向,推了叶未晓一把吼道:“你先走!别管我,我自己能出去!”说着转身挺枪冲回索桥,直奔山涧对岸交战之处。叶未晓跺了跺脚,张望一番杨宁背影,又看看冷面无言的慕青青,叹口气扯起她往外疾奔。
数间草房倒塌腾出来的一片空地上,两个人正斗的尘土飞扬、铿锵激**,西首壮汉身披黑色粗麻长袍,护腕上绣着升腾火焰图案,手持了一根似是铁锏模样的奇门兵刃。对面则是身高的六尺精瘦黑衣人,手提一柄如雪陌刀,刀光凌厉更是杨宁熟悉的刀法,正是之前与袁天罡后人一起藏身广武县厨房的陌刀手老肖。
广武县大战中,老肖与隐居县城屈就主簿小吏的袁善风一起,秘密护持赵家单传婴孩多多,直至霸刀山庄柳五爷赶到,力斩凶敌将孩子接走。而柳五爷的现身也为杨宁和一干捕快破解了危局,若当时柳五爷晚至一时半刻,袁善风的奇门遁甲阵面对明教围攻,就要窘迫多了。柳五爷惊讶杨宁应对凶敌无退无惧的战意,有意收他入门,临走时刻意刀削一枚缺角铜钱,作为杨宁日后前来投靠的信物。可长安城外,杨宁怨怒受刘梦阳所骗,满腹伤怀对百事无心,只想回广武在柳家女坟前还愿,竟将这武林人士可遇不可求的珍物当作茶资,给了那暗中下毒在茶水中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