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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老兵连忙过来,几个人拉胳臂抱腰的同时,口中连连劝慰,勉强才把申屠笑安慰下来。可就在这番功夫,城外马贼们作死又出新花样,为首马贼打个呼哨,又一匹马从远处跑来,马后面拖着一条长绳,长绳另一头拴着一个人的双手。这人一身货郎打扮,身上却没有褡裢与货筐,显然是被掠夺走了,他大步踉跄,跌跌撞撞的勉力跟在马后面跑。
杨宁暗叫一声不好,几步走到弩车边上,低声问道:“射的到吗?”
射手先回头看了一眼城头角旗,辨明风向,又手搭凉棚估算一番距离,再用弩机上的望山试着瞄准一番,摇头道:“太远了,就算能射到也没有准头。”
城外马贼头子将那货郎扯倒在自己马前,先揪起他头发,手起刀落削断,再一扬手,发丝随风散落地上。货郎吓得哇哇大叫,连声求饶,马贼们却越发得意,纷纷高举兵刃欢呼起来,仿佛做了件了不得的大成就。
紧接着,马贼头子举起刀背,在货郎左右肩膀上轮番拍打,意图让他叫的更大声,喊得更悲惨一些。猫戏鼠一般的,又玩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贼头子终于将刀横在货郎咽喉间,面朝城头得意的一笑,一脚将货郎蹬出。货郎脖子从刀刃上抹过,立时被割的鲜血喷涌栽倒在地。
城头上众人再也忍耐不住,手指城下高声叫骂起来,射手扳动牙刀,弩箭应弦而出,却跌落在对方身前十余步远的地方。杨宁耳中听不到申屠笑的声音,回头再找,城头上哪还有他的影子!
城下一声大吼,是申屠笑拉开城门,纵马直扑城外马贼。战马四蹄张开踏起黄沙团团,申屠笑手控缰绳上身立起,高举障刀恶狠狠盯着马贼头子,直扑而去!
忽然一支响箭自城头射出,带着尖细的响声贴着申屠笑马头飞过,扎在他身前不远的地上。申屠笑坐下马受惊,嘶鸣一声收住四蹄,他转头回望城上,是王悔持弓对他怒目而视,这一箭是他射的。申屠笑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回头望向略现惊恐的马贼,又转头望望城上一脸怒容的王悔,终究还是不敢违令,他狠狠用刀杆一杵地面,拨转马头回城。
随着申屠笑回城,城头上的军兵们也神情黯然了许多,或垂头走下城墙,或背过身去不看城外,人人脸上都是一股怒容。杨宁盯着那马贼头子,看他又耀武扬威了一番之后,忽然伸手从鞍后箭囊里,摸出一支响箭来抬手射上半空。
塞外空旷,因此相互间联系多用响箭,在箭杆上绑两三个哨子,就能做出好几种不同的声音来。没过片刻,一阵雨点般密集的马蹄声,伴随着黄龙般在地面上滚滚翻腾的沙尘而来,千余名马贼如同溃穴之蚁,从缓坡后蔓延而出,涌到关城之前。
城头上唐兵们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弓箭手将箭囊摘下斜倚在垛口,长枪手拎起盾牌留神提防,弩手们急步奔到床弩旁边,两手开始搅动机轮挂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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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的马贼们向左右分开,闪出一条通道,从后面徐徐走上来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此马额头宽厚隆起、双眼外凸,身上的鬃毛涂了油般的光滑亮泽,四肢腿长膝圆、平脊大腹,更高出身边群马半头左右,立身于一众杂色马、矮身马之间,颇有鹤立鸡群之相。连王悔都忍不住眼眉一跳,低声赞了句:“好马!”
马上端坐的高壮男子,头戴毡帽、身披皮甲,背后一条酱紫色的大披风,正是塞外有名的马贼大首领樊霖。
他手举马鞭指点城楼,与四周人高谈阔论,时而率性大笑,竟丝毫不做戒备,视城楼上唐军于无物。
重又回到城头的申屠笑狠狠捶了一下垛口,恨声道:“让我弟弟来,现在就能一箭要了他的狗命!”
王悔闻言看了申屠笑一眼,继而转头命令身边一名老兵道:“你去床弩上减一根弦,给他来一下子。”
那老兵愣了楞,目测从城头到樊霖的距离太远,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上满十分弦都未必能伤到对方,减一根弦就更难说了。可碍于命令,他还是跑到床弩边上,松开一条弩弦,又抬高了几分望山,仔细瞄准一番,抄起木槌狠狠砸在机括上。
伴随着“呜~”的一声啸叫,与人腰齐高、小臂粗细的弩矢激射而出,那老兵本就瞄的极准,又正巧遇上横风停歇的间隙,弩矢长了眼睛般直向樊霖飞去。城头上的唐军们不由自主的齐齐叫了一声好!
可毕竟弦劲不足,弩矢飞近樊霖头上时,就已经矢杆晃动先失了准头,再随着去势用尽一头栽下来。樊霖挥动马鞭一声轻响,轻而易举就将弩矢抽落在地上。这次是马贼们轰也似叫好起来,纷纷举起马刀在头顶上来回圈转,向城上示威。
樊霖在得意与冷笑中,带着手下打马而去,留下沙尘滚滚,和一具倒地的尸体。
夜静。二更鼓敲过,杨宁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仔细回忆白天城头上发生的一切,隐隐觉得这守将王悔不该如此怯懦,若他真是因兵力单薄而避战,为何还要刻意减一根弦射弩呢?
再过的片刻,隐隐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起身,传来甲叶碰撞的轻响。杨宁心下已经明白,老将军白日里是故作骄兵之计轻慢敌军,准备在半夜里劫营!杨宁有心过去敲门请战,却犹豫自己目前只是个配犯,对方是否会放心自己而不疑?他想来想去纠结好一会,索性穿好衣服抱了枪坐在床边,如果王悔派人来叫自己出战最好,起身就可以出发,如果对方不信任自己,单独扔下他不闻不问,他就继续躺倒睡觉。
王悔在屋里抬臂扭腰将中衣调整的合适了,再套上盔甲扎好战裙,探手从木架上取下环首横刀,拉刀出鞘在眼前检视一遍刀身后,插在腰间。他走出房门来到杨宁屋前,拉开屋门一抬头,却见杨宁持枪坐在床边,似是已经等了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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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悔问道:“你没睡觉么?”
杨宁抱枪起身,淡然道:“老将军白日在城头上,用骄兵之计轻慢敌方,难道不就是想等夜半时候,去杀他们个措不及防吗?”
王悔愣了楞,点头道:“你随我来。”
杨宁转身跟随王悔走下箭楼,一路上王悔招过巡夜的军兵,一叠声的颁下数道军令。“去把大伙都叫起来,披甲集合,不要击鼓,到床头去叫人。去让马棚给战马加料,要精料净水。去给城门轴上注油,再备好引火的家伙什。”
杨宁持了火把,站在王悔身后,立在演武场的木台上,一起静等诸军兵。
王悔两手背在身后,十指不断屈伸,终于在数到一百下之内,看到申屠笑与其他军兵们顶盔掼甲的纷纷赶来,喘着气在场中站了九列。
待众人喘息稍稍平整,王悔咳嗽一声,扫视台下一眼,高声道:“白天时候都看见了吧?平时连下九流都不入的马贼,居然都敢溜到咱得关城前面,撒尿、杀人,抖威风。他们是知道咱们人少,自觉他们人多,以为咱们怕了,怂了。可这帮蠢贼们忘了,这是咱壶口关的地盘,在这块地界上,咱们唐军向来是一个能打他们十个!”
王悔顿了顿,一挥手道:“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别看白天时老夫在城头装怂,可一会老夫就要带着你们出去,趁他们做春梦的时候杀进去,帮他们投胎!”
众军都在白日目睹马贼们的张狂,早在心里愤恨不已,在王悔一番鼓动之下,立时激愤起来,高举手臂呼喝道:“杀!杀!杀!”
王悔抬起手臂往下一按,指派道:“张九、曲大山、白毛狼,你们三个什方才集合时出来最慢,这次杀贼过瘾的好事,就没你们的份,在家守好城门口。剩下的人,抓紧收拾衣甲、兵刃、马匹,一炷香之后,人衔枚马裹蹄,跟老夫一起去掏那帮马贼的被窝去!”
张九上前两步张开大嘴就要辩解,王悔双目一瞪,他一缩脖子,只好怏怏退回。刘国忠站在远处两手抱着药箱,目视王悔,轻轻做个一个指向腰间的手势,王悔冲他挥了挥手,意思是毋庸操心。
转过头王悔对杨宁道:“少侠既然愿往,你可会骑马?”
杨宁愣了愣,用力点了点头道:“当然会,我会骑,我经常骑马。”
王悔捻须笑道:“战马可与驮马不同,骑乘战马最关键之处在于,莫要频变。你只要调准了方向,就任它去跑吧,它能主动带你躲开危险,你若是忽左忽右,反倒让马儿无所适从。”王悔指了指杨宁的雪月长枪,点头道:“马上用枪,一定要手握枪根,放长尽出,切忌用蛮力、切忌用全力、切忌用横力。记着在马上交战时,出枪发力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坐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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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轴上注了油的城门,推开时几乎悄无声息,六十余人排成三列,咬紧口中的柴棍,牵着马走在黄土大路上,直指马贼大营方向。
出城百余步,就是白天那伙马贼虐杀商旅的地方,尸体依旧倒伏在路边。人马经过时惊动了一些小动物,它们惊慌的从尸体上跳下逃开,却不甘心远走,就悄悄藏伏在暗处,警觉的观察这队人的动向,要等这些人走远之后再回来享用美餐。杨宁也只来得及扫了这具尸体一眼,被行军的队列裹挟着向前,急行的脚步根本停不下来。
远处沙丘上忽然站起一个人,是马贼派出来的暗哨,持刀喝问道:“谁啊!”
回应他的是一支羽箭,径直射入他口中,从后脑穿出。另一个暗哨从藏身的土坑中一跃而出,边跑向自己的马,边伸手扯出一个火流星就要举手释放,给营地报警。申屠笑身边的年轻军士推弓撒手,两支羽箭接踵而至,一箭洞穿那马贼的手肘,一箭从后面贯穿他的咽喉。在暗夜微弱的星光下,对奔跑中的移动目标还能有这样的准头,这已经是令人咂舌的射术了。
申屠笑得意的望望四周,有些惋惜在大伙都衔枚的状态下,听不到喝彩声,他瞥见杨宁惊诧的目光,得意的手指身边方才射箭的军士,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这人是他弟弟。
又干掉一处哨兵之后,马贼们的营地已经清晰可见,营地中的火堆映现出高低错落的帐篷影子,犹如连绵起伏的一大片丘陵。王悔举手示意队伍停住,传令众军坐下、喝酒。这道军令在杨宁看来颇为费解,大伙好不容易潜行数里,已经偷袭到敌军身前,却不立即发动进攻,这岂不是令全军身陷险地么?杨宁手握雪月枪,有些急迫的望向王悔,老将军却与申屠笑背靠背席地而坐,两腿伸直放松,高举皮囊,一口接一口自顾自将浊酒灌入肚子。
摸约在半盏茶工夫之后,披甲急行的乏累感被酒劲一扫而空,王悔将食指伸进嘴里沾满了口水,高举过头顶感受风向,接着低声给围在身边的各什什长分派纵火路径。旁边的刘国忠将包扎伤口用的药布缠挂在脖子上,不断从马鞍后的皮囊中摸出各种药罐,塞进自己身上的兜袋里。
诸事指派完毕,看众人酒足甲整,王悔当先起身,扳鞍上马,一路步行积攒下的马力,就要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他将长枪抄在手中,往空中一举,喝道:“各位兄弟,随老夫杀贼去也!”
六十余人齐齐低喝一声:“诺!”各自上马抽出兵刃,促动马匹跟在王悔身后,马蹄翻飞一路向马贼营地奔突而去。
或是仓促不及,或是得意侥幸,这千余人的营地之外,并没有安置拦阻用的拒马,也没有挖掘壕沟防护。虽有少数几个心思机敏的马贼头目,按照习惯头枕箭囊睡觉,但等他们听到马蹄声惊觉起身的时候,唐军分三路已经突入马贼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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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翻火盆、点燃帐篷、将熟睡的马贼从帐篷里驱赶出来,再一一刺倒、践踏在马蹄之下。惨叫声、呼喝声顿时响彻营地上空,长枪如镰,割草般将生命一条条收割而走。
王悔平端长枪,冲在楔形阵的最前端,他就是楔入马贼大营的刃尖。所有人在他两翼,如同张开的铁羽钢翅,将面前的一切生命席卷。
杨宁跟在王悔右侧,将缰绳挂在马鞍上,两腿紧紧夹住马腹,上身前倾平端长枪寻找目标。十几步之外的帐篷里,忽然跑出两名**上半身的马贼,两人惊恐中慌不择路,竟跌跌撞撞迎面跑来。杨宁探身出枪,枪尖竟然从对方身前错过,好在后面跟上的唐军一刀结果了这马贼的性命。
王悔转头看了杨宁一眼,吼道:“马上出枪不比步下!记着要远瞄近调!把枪花抖开!”
说话间杨宁又寻得一个目标,是一名马贼竟然高举弯刀悍不畏死的对冲而来,随着雪月枪颤动,人马交错间的一瞬,枪锋就挑飞了对方一条手臂,连带将半个胸膛从对方身上撕扯下来,王悔轻拨马头,战马在奔腾中斜斜向右,身后唐军的坐下马儿们,无需驾驭就已自动跟上,整个阵型兜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杀入营地深处。
“穿透敌阵!”
“穿透敌阵!”
就在一呼百应的呼喊中,唐军从西向东一鼓作气从马贼大营中穿透,杀出一条血路在营地东侧之外整队。王悔看了看身后众人,吩咐道:“分成两队,一队跟我,一队跟申屠笑,穿回去到另一边集结!”
众人一声喝喊,两支马队组成两支楔形骑阵,呼喝着重又杀入大营。这去而复返,彻底打乱了马贼们对形势的判断,他们绝望的误以为,不仅背后有唐军在追杀,现在前面还有唐军迎面扑来!暗夜中,马贼们根本分辨不出唐军的数量和进攻方向,似乎各处都有唐军在突进、点火、在用长枪和横刀收割他们的生命。
马贼们有的在往返逃命中力竭栽倒,被马蹄践踏的骨断筋折;有的蜷缩在营帐里不敢露头,被火燎毡垫烈焰烧身;有的不及挂鞍抱住马颈急慌逃走,被经过的唐军一枪戳下马背。
有些悍勇的马贼头目,扯开嗓门大声招呼手下,妄图聚拢起一队人马与唐军对冲,来扭转败局,这些人被申屠笑的弟弟用弓箭重点照顾,无一漏网。可混战中王悔却勒住坐骑,大声喝问道:“樊霖的帐篷在哪?谁看见那狗日的樊霖了?”
众人愣了愣,按扎营的规律,主将必定要在中间,这样既能护持周全,也便于调派众军。可马贼营地里,中军主将该在的那个帐篷是空的,方才被杨宁在奔驰中扯起帐帷一把掀开,里面空空如也,并无一人!
此时申屠笑带着另一队骑兵,正驱赶着一群乱哄哄的马贼向南而来。申屠笑故意控制马速,既不让马儿费力跑快,又能紧紧跟在甩开两腿疯狂逃命的马贼后面,等着有些力竭的马贼落慢,就一刀掠走他的性命。而有些马贼为求逃脱,则不惜挥刀砍翻挡在自己身前的同伴,却也逃不开力尽而亡丧命铁蹄之下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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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申屠笑收割马贼性命之际,一阵锐器划过空气的尖啸声传来,一阵箭雨当头落而下,将在地上拼命奔逃的马贼,和在后面追杀的唐军骑兵一齐覆盖住。
绝大多数马贼都是**上身,顿时被射倒一片,在地面上翻滚呻吟,而追击的唐军因为措不及防,根本来不及举盾、挥枪防护,纵然有盔甲护身,也被射中不少人,当下就有六七名唐军要害中箭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一阵箭雨的确起到了奇袭的效果,给乘胜得意的唐军杀了一记回马枪。但这队唐军遇险不乱,当下有人取出马后盾牌护持,有人弯腰扯起落马的袍泽,有人抽箭还射压制,娴熟的相互配合,将重伤的兄弟抢了回来。对面马贼又是一阵箭雨射来,却因为夜暗而失了准头,根本没给回撤的这一小队唐军造成任何伤害。
还没等撤回本阵的战马站稳,刘国忠就疾奔上去跪在伤者身边,干净利索的从靴带上拔出小刀,挑断束甲丝绦,拨开甲胄启箭,从脖子上摘下预先缠绕的药布,紧紧压住伤口止血。而这处并不完全在对方弓箭的射程之外,申屠笑急忙调人手举盾牌护在刘国忠头上。
就在杨宁身前百步外,两排火把接连亮起,暗夜中排布成一条直线,以火把数量来推测,对方至少有两百人以上,并且已经排布成两列横阵。狡猾的樊霖,竟然两处设寨,自己在半夜里偷偷潜出大营内的帐篷,藏进数里外的小营地里睡觉。这样大营一旦遇袭,他不论是援是逃,就从容的多了。
杨宁暗想,樊霖在情况未明的时候,还敢于带亲信嫡系们赶来援救,收拢残兵。不论是他舍不得这几年辛苦聚合起来的马贼队伍,还是江湖义气使然不愿独自逃脱,这人今晚的表现,都可算是一方豪杰了。
随着幸存的马贼们连滚带爬的奔向火炬,唐军脸上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此时尽管唐军初战告捷,可人手也有疲惫损伤,好几名兄弟伏在马鞍上不能再战,连申屠笑的盔甲缝隙上都插着两支箭杆,可见当时情形的凶险。而且经过半个更次的来回冲杀,唐军的马力已用尽,若是再勉强与马贼们对冲,在速度与反应上就尽落下风,两百对六十,马贼们就是用人命堆、用血肉磨,也能把唐军活活累死。更重要的是,唐军无后援,一旦战损过多,壶口关守军大损的消息经马贼们之口传开,让草原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杂胡部落们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时若整军退走,唐军的马力根本没法甩开樊霖带来的生力军,以力疲之身一路上露着后背给人打,就算马贼的本事再不济,今晚这些唐军能活着跑到关城下的人,恐怕也是寥寥无几。
看着王悔面色深沉,杨宁大略猜到了他的心思,将马一带请缨道:“擒贼先勤王,我且冲过去挑了那个樊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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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悔缓缓道:“好对策。可是你辨认的出那个才是樊霖吗?”
杨宁一时语塞,夜暗、人杂,真是难以分辨。
王悔挥挥手道:“吹角,排锋矢阵!”
低沉的牛角声响起,自杀场上空滚过,盖住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濒死不甘的哀嚎声,和马蹄践踏泥土的嗒嗒声。这是唐军的号令!唐军的战马们早已习惯,打了几个响鼻之后,跃跃欲试的向前靠拢而来,杨宁掂长枪,腿夹马腹,赶上来站在王悔右侧半个马身之后。申屠笑伸手拔掉甲缝上的箭杆,将大刀上的血迹往地上一甩,催马站到王悔左侧半个马身之后。
牛角声渐渐高亢,各什的什长们挥动兵刃驱赶着坐下战马,毅然决然的跟上来排成阵型。甲厚者自动站在外侧,伤者护在中间,不过半盏茶工夫,号角声中唐军就重新排起一个锋矢阵,锋尖直至百步外马贼们横阵的正中间。正对面的马贼们不安的左顾右盼起来,若是唐军发起冲锋,他们必定是第一个被砍倒的人。
“兄弟们压住马速,缓缓前行,务必听我号令!”王悔右手高举长枪喝令道。
身后五六十名汉子齐声应道:“遵令!”
马匹缓缓而行,压向前方。王悔高声喝令:“传下去,慢慢走!不许撒开跑!”
“慢慢走!”
“慢慢走!”
“慢慢走!压住马速!”
唐军的军阵缓缓发动,犹如草原上酣睡过后刚刚起身的狮子,抖动鬃毛,迈动脚掌,一路踩过柔细的草叶,缓缓向着猎物逼近。
五六十人的小队人马,居然敢逆冲数百人的敌阵,而这般缓缓前行的自信,居然令马贼们心慌起来。当第一波箭雨在马贼头目们的催赶下离弦而起时,王悔急声高喝到:“提半速!”
所有唐军马匹同时受到催赶,迈开四蹄小跑起来,瞬间将前进速度提高了两倍,完美的利用箭矢抛射的滞空时间骤然加速,将按照方才缓行而估算位置的大部分箭矢甩在身后。唐军背后的沙地上,瞬间绽开了一片由箭尾翎羽组成的花海。
“压住半速!压住半速!不要冲!”王悔高高竖起长枪,喝令着身后的军兵。
临阵不过三矢,随着两军之间距离压近,马贼们第二次的齐射显得更加散乱了。而唐军也抓紧利用这次羽箭滞空的时机,将马速再度提起,让对方估算马速而指挥的弓箭齐射又一次大部落空。这一次唐军已经将马速提至极快,数十匹挂甲战马四蹄腾空,托着马背上鲜血浴身的索命杀神,直冲马贼而来。
原本就心惊胆颤的马贼们,实在扛不住王悔这队唐军虎狼般的杀气,纷纷高叫着拨转马头,催马逃命,队形瞬间大乱起来。看似厚重的两层横阵,被王悔手捅窗纸般轻易的杵破!
旷野中、星空下,只剩一类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杀樊霖投降者免死!大唐言而有信,杀樊霖者赏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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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杀了半夜,直至天光拂晓,马贼营地中的活人,只剩下蜷曲在地上呻吟的重伤号,除一小撮人拼死保护樊霖逃命之外,其他的人已竞相四散逃亡。当然在没有饮水和马匹的情况下,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也会相继死在瀚海中,成为流沙下深埋的一具枯骨。
杨宁骑马与王悔立在一处高丘上,俯看脚下这一番杀戮惨状。帐篷翻倒、尸横遍地,尚未熄尽的火堆青烟苒苒,无主的战马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处。
申屠笑得意洋洋骑马来报:“禀将军,此战共斩首三百四十六人,杀伤敌人无数,缴获马匹两百有余!”
王悔点点头,手捻胡须道:“按老规矩,割右耳记功、收拢马匹回关!”
转过头,王悔对杨宁道:“方才临阵危急,杨少侠敢于请缨,这份胆气当记一功!”
杨宁低了头,淡淡道:“老将军抬爱了,我只是个配犯而已。”
王悔伸手用力在杨宁大臂上一拍,“我说过,这里没有配犯,只有同吃一口军灶的兄弟袍泽!大家生是兄弟,死也是兄弟!”
杨宁向队后望去,六七名兄弟被自己的披风裹着,大团的血渍将披风洇透,他们被系甲的丝带捆在马背上,已看不到这场大胜的结局,再也不能坐在城头上纵酒高歌。而那些躺倒在血泊中、失去右耳的马贼,绝大部分也是唐人,至少曾经是过唐人。
回关路上,马蹄轻稳、笑声朗朗,装酒的皮囊被无数只大手传来传去,欢呼声此起彼伏,就连寻常的面饼嚼在嘴里,都觉得格外香甜。
申屠笑挥舞着马鞭,脸色被酒劲催的微红,“我要是大将军,这样的大胜仗,就要奖大伙每人一大包银子!外加……一坛子酒!一刀肉……还有,再奖一双靴子!”
众人微楞,看申屠笑的脚上,靴子整齐,于是左右寻看去,却是他弟弟申屠远右脚的靴子被大脚趾顶出一个窟窿来。
大笑声中,有斥候来报,说前面有杂胡骑兵出现,人数大约三百,敌意明显。
这一条敌情,震惊了所有人。
一瞬间把所有唐军从大胜后的天堂,重又扔进杀戮地狱!
众人经过一夜厮杀,此时都是人困马乏,杂胡骑兵却忽然出现在归途附近,这绝不是个好消息。王悔举目远望,果然数个沙丘之外,有十几名骑手鬼鬼祟祟缓缓凑近,更远处,还有几大团人影集中在通往壶口关的路边上。
杨宁深吸一口气,面向王悔道:“恐怕这群杂胡是要来摘桃子!利用马贼消耗咱们的体力和马力,然后好做渔翁得利!”
一众唐军的神情大变,这一夜的厮杀,虽然打的是顺风仗,但毕竟体力有所消耗,远不及这些养精蓄锐的生力军。更何况坐下战马都跑了一整夜未得休息,若交起手马力不行,那就连逃命的生路都没有了。而那些缴获的马匹,未经训练**,根本不能用于战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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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杂胡们,从来只遵从一条规矩,那就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落在他们手中,远比落在马贼手中要凶险百倍!形势急转直下,片刻之前还是手握生杀权柄的胜者,转瞬间就要成为别人刀下的鱼肉。
申屠笑咬牙道:“来不及了,趁着咱们还有昨晚所得的好马,大家轮换坐骑一口气往关口冲,如果实在跑不过被追上了,我带人断后,咱们拼死也要保着将军回到关口!”
就在这片刻工夫,前出侦察的十几名胡骑中,有两人掉转马头疾驰而去,显然是返回去传递消息。
申屠笑急声道:“沙大脸、白有旺,你们带人护住将军先走!剩下的兄弟们换马,跟我断后!”
王悔面色阴沉,举起右手道:“全军听我号令,敢妄动者立斩!”
刚刚要回身选马,准备决死一战的众军士顿时一愣,不知道老将军要如何发令。
“掌旗官何在?”
队后身材高大的旗官扛着卷起的战旗催马上来:“末将在!”
“高挑战旗,众军整甲竖枪!将夺来的马匹牵在队伍最后,唱秦王破阵歌,列队回关!”
众军士楞了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演军给这帮杂胡看吗?
王悔环视众人道:“杂胡们凶残多疑。知道马贼大败,会疑心我有大军埋伏,不可能以弱军出城。所以他们必然会迟疑不决,只要咱们不动声色,就能平安回关。”
唐军对战草原上各路杂胡,之所以能屡屡取胜,一靠兵甲坚利,二靠阵型严明。可若是这样不阵不备的从对方眼前经过,万一对方想要试探截击,根本就来不及做任何调整反应。
见众人惊惧犹疑,王悔圆睁双目,喝道:“按令而行!老夫在前开路,申副尉在后压阵,诸军成三列依次徐徐而行,有敢惊慌逃生者斩、有敢喧哗呼救者斩、有敢乱令不行者斩!”
三个斩字说的铿锵有声,众人立时低头控马,不敢多言。站旗官挥动手臂将战旗抖开,红色的唐旗摆展在风里,随着枪杆敲击马镫,整齐的歌声飘扬而起,俨然恢复成一支得胜而还的大唐精兵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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