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府的水桶很特别,比普通水桶粗上两圈,只在中间有海碗大小的一个凹坑,几乎就是一个近百斤的实心铸铁大疙瘩,若是用它来装水,一桶水未必有寻常一碗水多。桶身上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被人用利器划刻了“轻若鸿毛”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杨宁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用这样两个铁桶往返运水,灌满校场西侧小山丘顶上那个大石槽。
杨宁忙碌了一整个更次,才堪堪灌满了石槽的一半,他将水桶扔在旁边,坐在地上背依着石槽仰望天空,他从没如此的盼望过下雨,哪怕能有毛毛细雨飘落进石槽也好。可是漫天星斗璀璨,连一片云彩都没有,那里能来雨水呢。
这近一个月来,天策府中与杨宁最相熟悉、交情最好、最常见面的就是这大石槽了。几乎每隔一两天,要么是军服上有污渍、要么是队列没站整齐,杨宁就要因为这些吹毛求疵的原因受到处罚,在晚饭后手提两个“轻若鸿毛”桶,来给这个大石槽灌水,直至把石槽灌满溢出,才算完成。
杨宁揉揉发酸的小臂,举手拍拍背后石槽,自嘲道:“石兄啊,自我来后,就多了一个伺候你的小厮,天天给你喂水喝。明天且容我带包茶叶来,请你喝茶水可好?”
石槽闷哼一声,回应道:“你这样不争气的货色,带什么我都不要!”
杨宁闻言一愣,这石槽居然能开口说话,他挺直腰杆细听,微风中石槽又道:“天天送水、送水,你水送的这么好,干脆去推车卖水好了!还做什么天策!”
杨宁翻身跃起,只见石槽后背对月光站立一名身材高壮的青衣人,他侧面对着杨宁,目光自顾自落在他手持的长戟上,方才的声音并不是石槽成精,而是从此人口中说出。杨宁斜行两步转到来人身侧,接着月光细看来人正面,竟然是在长安城铁牢之内与他有过生死相搏的曹炎烈!
都是从铁牢内搏杀出来的幸存者,也曾为了唯一的活命机会竭尽全力去杀死对方,杨宁自然清楚对方的实力。而曹炎烈出现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必然是他经过数天的暗中观察窥视,刻意选择的结果。所以,他绝不是千里迢迢来给杨宁送土特产的。
若在此时争斗搏杀,体力与气息上杨宁绝对处于劣势,这一个更次的挑水消耗掉他太多体力,而曹炎烈却是以逸待劳、好整以暇的在此静候多时!
杨宁冷笑几声,随手解下腰带竖着撕成两条,一边在自己小臂上缠紧,一边道:“手下败将,你这是一个人来,也不找个帮手?”
以曹炎烈的老辣,自然看得出这少年在故意找话题拖延时间,也好做多一点准备,他哂笑几声:“你几时见过农家杀猪宰羊还要帮手的?送你上路也就用不了片刻功夫,简单的很。”
曹炎烈自尊心极强,一声罕有败绩,在铁牢中被杨宁长枪逼刺之下连连退却,几乎成为毕生之辱。离开铁牢之后,他反复思量,当日之所以败落杨宁枪下,主要是兵器不称手,曹家戟法的杀伐特点不能尽数施展。因此他特意去取了铁戟,又花钱在隐元会买到有关杨宁下落的消息,径直追到洛阳来。按曹炎烈的心思,杨宁如此年少,枪术就有了这样的成就,以其进境等到三十岁,必然是冠绝天下的高手,与其留到日后与自己争一日长短,不如趁此早点了结!
杨宁扯下战袍下摆,抹净枪杆上沾染的水渍和汗珠,冷笑道:“非要赢我才安心?”
曹炎烈点点头,正色道:“是。我曹某人可以死、可以伤、可以残,唯独不能输!我这一辈子,就是死也要赢着死!”
杨宁横枪在手,却向后退了两步,“我不和你打,天策有军纪,任何人不得与外人持械私斗比武。”
曹炎烈仰头哈哈大笑:“我以为你在天策学了什么高深的武功,原来是学到了虚张声势大法,和道貌岸然神功!胆小就是胆小,畏惧就是畏惧,拿再多的理由出来,也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
杨宁冷笑几声:“心机好过武功的家伙,你怎懂得什么叫令行禁止、什么叫号令严明,不知规矩的人,本领再高也是一群乌合之众!我说不和你动手,就不会和你动手。”
曹炎烈嘿嘿冷笑,“你不动手,那我就是屠杀,多没有意思啊。或者我可以找个由头逼你动手呢?比如抢走的军旗?一把火点着你的军营?”
杨宁连连摇头:“真是力大无脑,这两件事情你敢做一件,我担保你全家能在大牢里锁了琵琶骨过年。要不要试试。”
曹炎烈不怒反笑,看了看面前大石槽,幽幽道:“你这半夜跑的可是辛苦啊!得有一百趟才运来半槽水吧?要不我帮帮你?”
说着曹炎烈后退半步高举铁戟,哇呀一声暴喝,铁戟月牙向下力劈石槽。铁牢厮杀中的破戟很不顺手,手感几乎如同一根烧火棍,曹家家传的百炼铁戟,又其实凡品可比!
这一劈力道极足,半人高的石槽竟然应声被劈斩成两半!杨宁辛苦运来的水撒溅了一地。“你看,以后你就再也不用运水啦。”
曹炎烈这一手太过阴狠,直接打在杨宁最顾忌的地方,杨宁之所以不敢动手,是因为天策军规极严,私下持械殴斗比武要被革除。可曹炎烈毁掉石槽后,杨宁若是不将他拿服住,明早校尉验看时,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要么是杨宁泄愤毁掉军器,要么是杨宁纵容人毁掉军器,不论怎么说都是躲不过去的一顿责罚!
杨宁大怒,一个月来在天策府内遭受白眼、轻蔑,汇聚成压制不住的汹汹怒火喷薄而出。他枪指曹炎烈,咬紧牙关。你要战,那便战!
雪月枪化作一道乌光直刺曹炎烈,曹炎烈抖铁戟使出家传戟法中的“擒虎豹”,压住雪月枪,手腕运力瞬时向前推刺,用月牙割划杨宁的咽喉。
一支点钢箭斜刺里射到,极精准的命中铁戟戟头,迸溅出点点火星。杨宁与曹炎烈收招侧视,是新兵营校尉郭炜带队夜巡,在十余步之外开弓射箭,阻止住二人的争斗。
郭炜面色铁青走到二人近前,他右手半举一挥,身后十余名天策军士举盾持弩冲上前来,站在杨宁身侧,同时竖盾架枪,直指对面曹炎烈。
曹炎烈嘿嘿冷笑:“以多为胜,果然是名门大派的看家绝技,敢单独迎战否?”
面对曹炎烈的狂妄挑战,郭炜的回应简洁干脆:“滚!”
曹炎烈眼角微挑,“臭当兵的!天策府又如何,以为我不敢杀你?”
郭炜微微扬起下巴,指了指下山的方向,回应道:“快滚!”
曹炎烈一横铁戟,摆出应战架势。
郭炜扣箭推弓,对准曹炎烈,与此同时那一队天策军士齐齐发动,一瞬间动作齐整的完成弓步、推盾、压枪、举弩的应战动作。
曹炎烈内心稍作权衡,自觉胜算不大,他冷笑几声,摆动铁戟缓缓后退,伸手点了点杨宁,又是几声冷笑,消失在树林之中。
郭炜回过头怒视杨宁,“好啊!天策府多少年没出一个敢持械私斗的人了,你是第一个!带着你的江湖气,给老子滚回家去吧!”
入府未过两个月的杨宁,终于被天策革除。
在除名文书上用红笔花了名签,徐长海心里长抒了一口气,却迟迟不愿将这除名文书卷起来递给军吏,他舍不得。若天策不容这孩子,他必然会流落江湖,不知今后与何人为伍,不知日后将如何作为,再见他,不知道要在何年何月了。
徐长海仰头向天,口中默念几句,终于挥手道:“拿走发了!”
来投天策时,空手只枪,离开天策时,也是空手只枪。
杨宁回望一眼空****的演武场,心中暗自叹息:“师父啊,不是我不尊您的遗愿,而是天策不容我!王悔老将军,不是我有违誓言,而是……而是我命由人不由我啊。”
杨宁缓步走出天策府大门,当值的军兵对他视而不见,恍若从未见过一般,在他们眼中,这等被淘汰遣返的货色,根本不值得他们用眼角余光扫一下。
驿亭中的老兵停下手里的活计,手按扫帚远远看着杨宁走过来,问道:“哎!你这是要去哪里?”
杨宁看着这位两鬓花白的退役老兵,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老前辈,这天策府的门槛太高了,我实在高攀不起。”
老兵微微皱眉,问道:“你说天策府门槛太高?还是你吝惜腿脚不愿意抬高?难道你把天策府里外都看过一遍了?”
杨宁已然兴致阑珊,他无心与老兵斗嘴,摇摇头就要自顾自走开。
老兵唤他道:“从来英雄不自由,那个名将、豪杰不是经过万千磨砺,你就这么走了?”
杨宁不理会他,提了枪自顾自走。
老兵紧走几步,到前面伸手拦住他去路,高声道:“且慢走!跟我去看个地方!”他将手里的扫帚往地上一扔,扯住杨宁直奔天策大门而去。
守门军兵见老兵扯着杨宁居然回来了,瞠目口呆之余,连忙上前拦住,好言相劝道:“罗侯留步……这大门罗侯您老人家随便进出,可他不行,他是被天策除名了的!”
老兵挺起胸膛,瞪起眼大声道:“还知道我是世袭的靖宁侯啊!现在这小子就是我的亲兵、我刚收的部下、是伺候我的随从,不能进这大门吗?”
这下轮到杨宁瞠目口呆了:“您……您老人家……老前辈您到底是谁啊?”
“唉,祖上英武,家里世袭了个靖宁侯的爵位,传到我身上,偏是手笨、脑笨,读书考功名不成,习武也不成。我三十岁入天策府里一直到解甲归田,官职就是个小小的校尉,人家出门克敌我留守、人家外出征讨我留守、人家陪王伴驾我留守、人家归乡团聚我还是留守,我就是天策府铁打的‘留守校尉’。别看我没啥能拿出手的功绩,可我熟悉天策府啊,这里每一寸地方,我都踩过,每一块砖的位置我都记在心里。我是打心里喜欢这地方,离不开这里,所以就跟大统领讨了一个府门外接待往来人等的差事,天天和那些驿兵、信使、访客们打交道。”(第四部战叛军时,罗侯战死天策大门外)
这位退役的罗校尉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拉着杨宁快步走过英雄路,带他来至在将军冢西侧的一处偏殿门口。“小子,这里你来过吗?”
杨宁只好摇摇头,诚实回答:“罗侯爷,我没来过。”
“什么猴爷、马爷的,你就喊我罗前辈就行!你跟我进来看。”
罗校尉猛地推开殿门,伸手拨扇几下飞扬起的尘土,推了一把杨宁的后背,“小子,随我进来看!”
偏殿像是一间放置杂物的地方,静静的闲置了有些年,墙上、地上摆放着大量的物件、兵器、还有锦帛、文书。罗校尉手指墙壁:“来看看这个,这是契丹昆都王身披的大氅,当年天策府一营孤军深入大漠,一人三马轮换骑乘,疾驰五昼夜,杀入昆都王的王庭营帐。那昆都王睡梦中不及穿衣,光着屁股抱马颈逃走,从此再不敢近我大唐疆域五百里之内!枪挑胡王大氅的,就是当年天策府状武将军杨明!”
“还有这张图,这上面画的十二位西域王子,都是天策府手下败将,天策英雄枪挑西域十二镇,降服十二位王子心甘情愿入长安宿卫内廷,来替我大唐皇帝站班看门!一枪降服十二镇的天策英雄,也是这位状武将军杨明!”
“还有这些、这些、这些,这满屋的器物,每一样都代表天策的不败功绩,每一件都记载着天策的荣耀战功。知道吗小子,这位天策府状武将军、枪术教头杨明,就是你父亲!”
最后一句话听在杨宁耳中有如雷霆,他转过头惊讶的盯住罗校尉,“你……你说……可我母亲说父亲只是个普通军官……。她从来……她一次都没有提过……。”
“那是因为,她怕你知晓了父亲的经历,会像你父亲当年一样,义无反顾的投身天策。母子情深,为了你能安全安稳的活着,所以她才隐姓埋名,远避千里之外,宁可让你与平凡的乡村孩童一样,玩泥巴打滚,宁可食不饱腹,宁可遭受亲戚白眼,也不愿让你再沾碰与天策有关的一点事情。”
“可是啊!”罗校尉摇摇头道:“她这般爱你、疼你,却忘了你父亲是一个多伟大的天策英雄,你身上流着的,是你父亲的血脉!长枪在手,永守大唐这八个字,是写进一代代天策英雄骨头里的!不论你走多远,经历多少磨难,天策战旗就树在这里等你,它永远不会倒下!总有一天,你会顺着冥冥中的天意回到这来,和你父亲当年一样,持枪立在这战旗之下!就如同我,生是天策人,死是天策鬼,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可是……可是他们都要赶我走啊!天策不要我啊!”
“徐兵马使、秦统领和我一样,都是当年同你父亲并肩持枪的袍泽,是能替对方抗刀挡箭的交情,我们都亲眼看着你母亲抱你而去,发誓再不踏进这天策府一步。你父亲死后,天策府增补新军规,第一条就是严禁与外人比武、私斗,为的就是不要再有人步你父亲的后尘。他们是不敢面对你母亲在天之灵,所以才不得已要逼迫你离开,想让你回去自己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可是你真的愿意离开吗?你想做个普通人,浑浑噩噩的去活一辈子吗?”
罗校尉情绪激动,站到窗边手指着远处飘扬在城头的天策大旗,“看看这面战旗的颜色,你要离开这战旗吗?那上面还有你父亲流过的血!你要离开这里吗?这可是你父亲用命守护的地方。你生来就属于天策,就如同天策自诞生以来就属于大唐!”
杨宁一时哽咽,他转头瞩目墙上悬挂的战利品,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天策府的枪术教头,居然是如此了不得的一位英雄。原来自己儿时就曾在这里居住,怪不得自己立在天策府大门之外,仰视城楼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轻轻伸出手去,那记录天策英雄胜绩的书页已经泛黄,缴获的战利品上薄薄一层尘土,可是泛黄的纸页、斑驳的文字、战利品上的尘土,都挡不住澎湃的天策豪情扑面而来。缴获的兵刃在杨宁手下轻轻颤抖铮鸣,记录功勋的纸业轻轻起伏掀动,它们仿佛瞬间有了生命,要有无穷的故事,向杨宁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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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校尉伸手捏捏杨宁的肩膀,“这肩膀已经足够能扛起大唐的安危了。小子,你身体里就流着天策的血,这血会在你身体里一生沸腾不息,哪怕是寒风凛冽,哪怕是冷雨加身,哪怕是铁甲如冰,天策之血永远是灼热的。你想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即便面前有十座大山,你也能用枪把它们一一挑开!除非你自己不想成为天策,你就想找个太阳地里,混吃等死,做个浑浑噩噩的庸人!”
罗校尉伸手整了整杨宁的衣衫,将自己的束甲丝绦系在他腰间,接着摸出一根盖有天策府印鉴的纸卷,正色道:“天策杨宁接令!朱军师对你早有安排,命你五日内便装赶到长安城北的西山居驿馆,不得有误!”
杨宁惊讶的不知所措,“你……怎么朱军师?这到底怎么……?我还是天策吗?”
罗校尉狡黠一笑:“天策府里有句话,叫‘算无遗策朱军师,事无不知罗校尉。’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小子,快接了令赶紧去长安吧!朱军师在哪里等你呢!”
杨宁敛容接过军令,罗校尉立身挺胸,右手在胸前一横道:“长枪在手!永守大唐!出发吧少年!”
西山居驿站在长安城北光华门之外,是运粮商队习惯出入的途径。驿站有宽敞的前院,能喂马存车的后院,还有堆放货箱的茅棚,供客人住宿的木楼有三层高,环抱式分列东、北、西三侧,南向是正门。西山居门楼上插挂着土黄色三角旗,角旗中央绣着金黄色火焰徽记。
一行十余人的马队,徐徐而行走到西山居驿站门前,楼顶上撩高伙计使劲一拽手里的粗绳,一楼檐角下挂着的大铜铃铛叮当作响,撩高伙计把手举在嘴边,冲楼下仰望自己的同伴招呼道:“客来啦!十二位!贵客好马!仔细招呼着!”
听到消息的迎客伙计们连忙从屋里迎出来,先捧上一盆热毛巾分给来客净面擦手,又捧上一托盘热茶给客人解乏,再指引后院给客人安排卸鞍喂马,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这一队来客都是身裹披风,斗篷遮头,为首之人在伙计手捧的木桶里放下三枚铜钱,淡淡问道:“小哥,我们做大生意、要大房间、出得起大价钱。”
见有大生意上门,伙计笑的嘴唇都几乎裂到耳边上,“那敢情好,敢问客人您做哪行生意?兄弟几人啊?”
来客淡淡回道:“做药材生意,兄弟四人。”
伙计的笑容瞬时收敛,目光盯着来客的颜面缓缓道:“先生是做汤饮片济?还是丸散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