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羽林千骑同时上前一步,将李华婉夹在中间。李华婉倒也不挣扎,只冷哼一声,转头看看周围,又似有似无地抬头看看,转身便走。
独孤神之不敢失礼,躬身道:“独孤祎之恭送殿下。”
老黄在旁边看了多时,倒也不着急,待李华婉下去,这才微微一笑,道:“将军,咱们合作多时,恩情犹在。太子殿下若是出得起价钱,枫华谷,姚家老铺,咱们随时恭候大驾。时日已不早,现在神策军大概已经全城大索,咱们在这里也待不长久,索性散了罢。告辞。”说着一拱手,转身出殿。小黄跟在身后,只听院子里“汪”的一声,果然大黄也来了。
大殿上上下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十余名黄衣人从隐身之处出来,一言不发地出殿。他们也不跟着老黄,而是一个个分头散去,转眼之间,鸡鸣寺中黄衣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干羽林千骑。
独孤神之站在殿中,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默然出殿殿外的千骑牵马等待,众人随着他一起上马,蹄声隆隆,出寺向西而去。
谢云流待众人都去了,这才从梁上跳下。太阳已经西斜,微黄的日光直射入大殿,照在时刻弥勒身上,石头缝里那些还未被抠干净的金箔碎屑闪闪发光,映照得整个大殿都亮了起来。
谢云流站在光影之中,茫然四顾。
华婉去哪里了?重茂呢?羽林军士骑马而去,并没有带走那三人,那他们被关在哪里?他是一个善于见招拆招的人,论到直面硬钢,绝不输人,可是需要费尽心思去想的事,谢云流却还总是茫然以对。
李华婉临走时的那一眼,总算将事情说得清楚。她故意投身独孤讳之,便是要他将自已和上官昭容、李重茂一起关起来,就中便可动手救人。她临走时说的那句“不要救我”便是此意。
可是被羽林军带走,又是去了哪里?李华婉武功卓绝不假究竞双拳难敌四手,大唐的数支精锐中,羽林军的实力其实是在各军之上,李华婉独自一人,又该如何应对?
他呆呆地看着石佛,忽然间恍然过来。他内功深湛,耳力奇好,当时李华婉被带下去,四周绝无车马之声。独孤神之走时,一共有九匹马……他闭上眼,回忆适才在院中见到独孤神之的情形……来的便是十九人,十九匹马!
李华婉、重茂和上官昭容,一定就关在这附近,说不定就在寺庙之中!
谢云流想通此节,顿时大喜,转念又想,李华婉定是早就洞悉此事,才毅然自投罗网。他叹了口气。这些人的脑子,一个比一个转得快,师父说得没错,以自己的脑子辗转于皇室机械阴谋之间,实在是凶多吉少。且等救出重茂、李华婉,便早早地回山去吧……
他打定了主意,便在院中搜寻。鸡鸣寺百年大寺,倒还真不小。大殿周围满是倒塌的配殿,转到大殿后,沿着一条满是凄凉短松的小路走上十余丈,眼前是一道两丈多高的白墙,亦是爬满藤蔓,毁败不堪。
白墙上一道月牙门紧闭着,但门上没有藤蔓,近期肯定开启过。谢云流走到门前,正在考虑是翻墙而过还是破门而入,却听门内喻的一声,接着是什么东西沉重倒地声。
谢云流陡然变了脸色。那喻的一声听在耳中,毫无疑问是剑声一一老实说,他从未听过如此迅捷的剑声。自己的剑虽然快但若是入人之肉,那便绝对无法发出这样的声音一一这一声比自已空斩还要快。是谁?!
他浑身热血直冲心头,忍不住上前一脚,咣当一声,月牙门应声而倒。
里面的院子里铺满白色砾石,现在是一片白,一片绿,一片红。绿色的藤蔓爬满大半个院子,只留下正面十余丈方圆的一片白色砾石,而此刻白色砾石正中,一大片殷红得刺眼的血迹,正在慢慢扩散开来。
名羽林军士跪在血迹正中,仰面朝天,双手死死地捂住脖颈。可是即便如此,他的血也正从指缝间扑哧扑哧地喷射出来,直射到一丈之外。那羽林军士脸色已经白得可怕,喉头咕咕作响,嘴角喷着带血色的泡沫。适才那喻的一剑,深深地斩断了他的气管和颈部血管,现在鲜血正在疯狂地向外喷射,向内倒灌进他的肺部……
那扇倒地的门还未完全停止抖动,羽林军士便已停止了呼吸,双眼上翻,全身僵直,双手松开,血噗的一声喷出去老远,然后慢慢低落,直到无血可喷。
谢云流深深呼吸,让自己狂跳的心慢慢沉静下来。鼻中、胸腔中充满了可怕的血腥味,倒让他愈发的镇定。他缓步跨入院子,在血迹前停了下来。
“人和人的脖颈、骨骼,是不大一样的,每个人都有区别。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中原人,西域人……”那个站在院子中间,高个头的男子笑道,“要一剑斩下去,正好在骨骼中间、能切断气管、血管,却又不让脑袋掉下来,还要让人尽快地气绝,不要带来太多痛苦。死时过于痛苦,灵魂必坠六道轮回。唉,这门武功,我还得好好练练。”
这人长得有些奇怪。高鼻深眉,狭长脸庞,看着不似纯种的汉人,却也不是纯种的西域人,这副模样反而显得英武不凡,更奇怪的是他留着一头绒绒的黑色短发。彼时无论汉人、胡人、夷人,皆是长发盘结,只有犯十恶之刑或者流放边远之地的流徒,才会被剃光头发,留下这么寸许长的绒发。
这人身穿一件曳地的黑色长袍,袍子上全是灰尘,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外面缠着一圈一圈的细牛皮带,显得身材甚为修长,竟然比谢云流还要高出一头。谢云流看着他随意拎在手中的长剑,只有剑尖上有一抹血迹,足见自己没有听错一一这人是用极高速的一斩,用剑尖划开那羽林军的喉咙,因此速度上并未衰减,才发出来那令人震慑的喻的一声。
院子的角落中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羽林军士,看服装都是阶级不低的将校,正如此人所言,每个人都是双手捂住喉咙,凄惨无比地死去。谢云流喉头一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那人咳嗽一声,抖抖手中长剑,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谢云流一怔。他已经习惯了人人一见他面,便连名带姓认出他来。他深吸一口气,已是完全镇定下来,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知道他们为什么躺在这里吗?”那人道,“因为他们都像你样,愚蠢地把我的话重复一遍。”
“原来如此。”
那人又瞧了他一眼,忽然皱眉道:“你不是羽林军,你……你也不是老黄的人。”
谢云流伸手将身上黄衣扯下,道:“不是。老黄是什么人,你认识?”
“我不认识,我只听说他是一个无所不卖的人,刚刚这周围都是他的手下,好生令人不耐。”
“那也没见你斩杀几个他的手下啊?”
“没付钱!”那人笑道,“我最近穷得很,又懒。杀人这么费力气的事,当然得付钱才行。嗯,既然你不是羽林军,那我干吗要费力气杀你?你走吧,别在这里碍事。”
“你来这里,就是来杀羽林军的?”
“废话!”那人说话节奏十分快,但仍能听出生硬的口音中带着铿锵之音,似是西域胡人,“羽林军值几个钱?我来一一有人花大钱请我来,杀皇帝的女人。”
“好,”谢云流道,“果然是大买卖。”
那人斜着眼,默默看着谢云流缓缓地抽出长剑,便道“小子,你剑法不错,内力也有些名堂。但是你打不过我,还是别费力气了。”
“抱歉,”谢云流道,“你杀羽林军我不管,但皇帝的女人,和皇帝的儿子在一起,我可就不能不管。”
那人紧咬牙关,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好似很不习惯眼前的状况,道:“看你拔剑的方式,生怕把剑鞘割疼了似的一一小子你杀过人吗?”
谢云流脸上跟着**几下,道:“……杀过。”
“不像。”
“信不信由你。”
“即便你杀过,”那人道,“也绝对没杀过几个人。”
“我也不想再杀了。不过,看着这满地的血……”谢云流喃喃地道,“我好像忽然觉得杀人似乎也没什么可怕。”
那人仰天打个哈哈,道:“小子,你倒是有趣。你叫什么?”
谢云流总算有机会自我介绍一回,忙倒握着剑,拱手道:“在下纯阳宫谢云流。”
“好名儿,容易记,”那人笑道,“我得多长个心眼。我杀人通常不问情由,不问姓名,这么杀了几年下来,突然发现自己很是尴尬。将来要是我的儿子、女儿问我,可曾杀过什么人,我实在是说不出来……嗯……你成为我第一个记得住的死人,倒也算是好事。”
眼前这人,看似松松垮垮,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压迫之感他脸上肌肉**几下,谢云流的心都跟着扑通乱跳一一这人是谁?实在是生平仅见的敌手……或许他的功力跟师父吕洞宾还差得太远,但是那股杀气……周围血气弥漫,那人的杀气浓重得好似跟着血气飘动一般,只要他一出手,甚至是一动念,杀气都能把普通人冲个跟斗。
谢云流面带微笑,全身都在慢慢地绷紧,双脚一前一后,后膝微弯,前腿若踩若抬一一这是纯阳心法中的绝技,全身劲力源源不绝地集中到腰、背上,可是从面上看去,他浑身放松,两只手都全然无劲。
那人笑着又看他一眼,低头想了想,再转过头来,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道:“喂……喂,你不是认真的吧?只不过一转眼睛,你好似忽然换了个人。”
他大咧咧地将倒提着剑,走过来,一直走到谢云流面前,离他不过一尺之远,两人呼吸相闻,谢云流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谢云流,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那人扑哧一笑,道:“好。好定力。我从都善走到中原,一万一千七百里,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种的人。”
“见笑了。”
“你也不怕我顺手割你一刀,把你喉咙切开?”
“你也不怕我捅你一剑,把你肺腑切开?”
“你眼神很坚定,”那人仔细打量谢云流,“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没有杀气的眼神还这么坚定。”
那人满不在乎地围着他转圈,谢云流矗立不动,流缓缓吐气,周身内息流转,袖口都绷得发紧。他从来没有被如此强大的人如今这般近距离地压迫过,那人只是这么随随便便地站着,便隐然有昨夜那延平郡王全力攻击般的压迫感一一倒不是这人的武功比延平郡王高出多少,而是他的武功内息十分古怪,是一种完全外露的功力,越是随意,功力便越是强悍,后手也更多。谢云流知道,自已此刻就算全力出击,那人也必随随便便破去,但他这么全力戒备,那人便有些顾忌。
“嚓、嚓、嚓、嚓”,那人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下盘越来越稳,上盘却越来越放松,双手叉腰,衣襟松垮,露出晒得古铜色的胸口,就在谢云流身边两尺之处,晃来晃去,谢云流别说用剑,就是用手也能将他的心脏挖出来,但是双方内息对撞,都到了全力施为的地步,谢云流的右手就放在剑柄之上,却连一根头发丝的高度都抬不起来。
只走了两圈半,谢云流便已喘不过气来一一虽然站着没动已比全力奔跑还要消耗内息,又到了七步之竭。那人多走两步,骤然发现谢云流内息的衰竭,神色一变,“啪!”脚踩到地面的力度陡然重了三成。
谢云流心中憋闷,拼命吸气,却一口都吸不进来,浑身内息翻翻滚滚,像要爆裂开来,那人瞅准他内息缺陷之处,每一步都踏在他内息滚动的间隙之处,谢云流胸中越来越憋闷,眼前望出去已是一片血红。
骤然间,谢云流大喝一声,一口内息撞破丹田之上的隔阂,下沉到府海之中,顿时全身内息源源不绝向下流转,他的双手慢慢举起,向外展开,“啪”的一声,早上才换的袍服袖口又撑开了线缝。
那人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了脚,连连跳开两步,叫道:“好!好家伙!”
嚓的一声,谢云流拔出了剑。
“好!好好!”那人一伸手,叫道,“到这一步,就有点意思了!纯阳武功,果然不同凡响一一你叫做谢云流?”
“是。”
“纯阳的谢云流,”那人认真地道,“瞧你年纪轻轻,有这番功力,实在令人意外。这么说起来,我倒是舍不得割了你的喉咙,看着你咕噜咕噜地咽气……”
谢云流冷哼一声,道:“你大可试上一试。”
那人摇摇手,将腰上的细牛皮带紧了紧,道:“你也别得意你最后那一下,可不是纯正的纯阳功力。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那一下气运丹田的功夫,我虽然没有见过,却绝不是你师父传你的……哼……不知你在哪里机缘巧合学来的,将来必然不容于你纯正的纯阳功夫。”
谢云流脸上一红。刚刚那一下,其实和昨夜延平郡王逼迫他,令他爆发出的一招十分相像,这确实不是纯阳的武功,但谢云流第二次施展出来,更加坚信此功与纯阳心法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很有可能就是别册上所记载的传世心法。
那人向着院墙走去,说走就走,连一句话都没留。
谢云流讶然道:“喂,你就走了?”
“不然怎么样?”那人道,“院子里关的,都是些女人、小孩。我虽然也割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小孩的喉咙,可那毕竟要看心情。今日的心情给你坏了,还怎么割?我也是受人所托,但托我的人又不是我老子,我凭什么没有心情了,还要给他做事?”
他一边说一边双手背在身后,直直地走到院墙前,脚尖在墙上一踢,就这么一小步一小步地垂直上升,好似在那院墙上有一道看不见的楼梯般,慢慢走到了墙顶。就这份轻功,便令谢云流自愧不如。
他站在墙头,回过头道:“谢云流。”
“?”
“你还没有问我高姓大名。”
谢云流瞪着他,一肚子的火直往上蹿。这人从头至尾都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德行,那威压感十足的武功和他趾高气扬的态度简直是天人合一……他沉吟了一下,摇头道:“我没兴趣。”
那人一怔,既而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的武功伤不了我,这句话可真是要我的命。哈哈,哈哈哈!下一次,我可就真有兴趣割你的喉咙了。”说着背着双手,直直地落下院墙,消失不见。
谢云流长长地舒了口气,彼时全身劲气充盈,几乎耗尽了全部元气,这一口气松下来,两腿便有些站不住了。但是他也不敢在遍地被割喉而死的人中间坐倒。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白石铺就的院落,前面一座歇山顶的殿堂,想来应是方丈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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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李华婉、重茂,又提气加快脚步,只听殿堂中“啪啪”几声,夹杂着刀剑喻吟之声,谢云流慌忙前冲,却见殿堂的大门嘣的一声,两扇破门打着旋儿的分飞两边,一名羽林军士倒着飞出,摔得四仰八叉。一名女子手持双剑从门中站出来,却不是李华婉是谁?
她身后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正是重茂。谢云流大喜,叫道:“重茂!李……”
李华婉向他点头微笑,却不答话,转身弯腰行礼,重茂也跟着弯腰行礼。
谢云流心头一沉,忙也收敛心神一一果见殿门内,一名高髻宫装女子慢慢走出来,正是有大唐玉簪花神之称的上官昭容。适才在街上瞧她,远观看不分明,只觉高贵冷艳,现在近了看,只见她面如冠玉,一双丹凤眼又圆又亮,长眉入鬓,一张脸略显发白,反倒衬得额上点着那著名的红梅妆更加殷红。只看一眼,连明艳照人的李华婉也翳然失色。
谢云流不敢多看,忙低头行礼。二十年来,这位昭容声望日隆,大唐天下,无论李氏、武氏,还是文武百官、文人骚客,都视其为连接冷血的则天天后和昏聩的当今天子与臣民的桥梁,即便如谢云流这样的方外之人,也不敢稍有冒犯,只怕面对皇后,也没有如此敬意。
李华婉亦收起了一肚子的精灵古怪,上前扶着上官昭容的手,道:“皇姑姑,小心些!这门槛都朽了,踩不得的,您小心些。”
“我没事,”上官昭容淡淡地道,“贼子不过是些羽林军,隔绝我于中外或者有之,敢杀我的,当今世上还没有。”
“是,皇姑姑威震天下,哪里有敢动您老人家一根指头的?”李华婉笑道,“我这不是提醒您注意门槛吗?谁说羽林军了?”
上官昭容展颜一笑,道:“你这孩子,好久没见,你这男孩儿的脾气还是半点不见改一一这位是?”
李华婉一指谢云流,道:“这便是孩儿说过的纯阳宫谢云流谢大……侠。嗯,这人脑子不行,武功倒是马马虎虎,有他在这里,皇姑姑自然安如泰山。”
上官昭容抬起头来,认真看了谢云流一眼,竟放开李华婉的手,径直向谢云流走来。谢云流鼻中闻到一股温润如醉的香味,忙将头低得更低。
“足下是方外之人,除了天子天后,不必拜凡俗之人,”上官昭容淡淡地道,“还请抬起头来。”
“失礼了。”谢云流依言抬头,眼睛却始终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再傲然不群,但上官昭容威名、仪容实在太盛,不是他这般年纪能承受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