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级武侠网游“剑网3”官方小说(全8册)-第五章1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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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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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那么几个月,吕洞宾以为谢云流已经瞎了。当日他从群鸦口中救下谢云流时,周围一百里内三十六村皆毁于契丹之乱,无一生还。谢云流在尸身之下埋了多日,身中尸毒已深,吕洞宾花了半个多月精心调制,才将他从连续不断地呕吐、昏厥中救过来。可是自那以后谢云流似乎被病魔夺取了心智,终日痴痴傻傻、形容呆滞,目似不能视物,只有耳朵听得见——吕洞宾召唤他,他便略微有些反应,不呼唤,他便独自呆呆地坐上整日。

营州契丹之乱前半个月,吕洞宾推演先天八卦,便得知将有此祸。他从华山连夜北上,原是要救一位相交多年的道友,等到出发,便得知营州大饥,都督赵文湖据仓不发粮,不仅令全州爆发大饥荒,还提前引爆了契丹人叛乱——吕洞宾紧赶慢赶,终究迟了一步,故知老友下落不明,营州赤地千里,竟是被契丹人杀了个鸡犬不留。

吕洞宾伤恸之下,将唯一救出来的谢云流当作至宝不惜一切要救他活命。谢云流浑浑噩噩,魂不守舍,他年纪幼小,如此下去,定难长成。吕洞宾将他带在身边,周游天下,一面为他寻些奇花异草、灵芝仙药,一边重新修习多年未涉足的炼丹之术,只求能早日医好此子,可惜半年过去天下径自游历了大半,无数灵珍之物也用了不少,却始终不见谢云流有恢复的迹象——身体上的伤,早已好了,可是心中的伤痕,又岂是药力所能及?

有的时候,吕洞宾甚至怀疑,这孩子在死人堆里其实已经身故,自己不过是带了具没有魂魄的躯壳出来。

一日,二人登上一座山峰。那也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非禅院道场,不过是扬州东面一处普普通通的山丘。因山上多竹,竹海绵延百里,吕洞宾要在竹海中寻一种据说是能治疗眼目的药材,用来治疗谢云流的眼睛——他的眼睛自那日起,便始终布满血丝,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浑若盲者。

吕洞宾将谢云流安置在山顶的一处山洞中,在周围洒下雄黄等药物,令蛇虫无法接近,便匆匆地下山采药。

那日天气好得出奇,日头高照,万里无云。吕洞宾在竹海中跋涉搜寻,从一早直寻到日头偏西,才终于在一处山坳中寻得了药材,兴冲冲地往回赶。

在离山洞还有数里的山脚下,吕洞宾忽然停下了脚步。远远望去,在那山头之上,竹海中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谢云流。吕洞宾心下奇怪——-这孩子一向木讷,把他放在哪儿,他就能在哪儿待上一天,哪怕是扔在雪地里也不会挪一下窝。今儿这是怎么了?出来时,明明把他放在洞穴之中,怎么走到洞穴外的山巅上来了?

莫不是有虎狼驱赶?吕洞宾心下一紧,忙提气纵起从一片竹海之上向谢云流奔去。离得近了,却见谢云流周围并无一物,那小孩儿盘着双膝,端端正正地坐在山洞前的一块巨石上。

吕洞宾不敢惊了他,轻飘飘落在他身后,再轻轻转到他身侧一瞧,不由得一惊。

站在山下瞧不见——西斜的太阳正照得大地暖洋洋的那大石前面,群山低回,万竹如海,都在远远的脚下,好似一片碧色的海涛般随风起伏,竹浪声声,如怒如涛,澎湃之声,百里相闻。

谢云流闭着双眼坐着,身子随着那竹涛声摇摇晃晃已经麻木了多日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微笑……吕洞宾心头乱跳,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太阳缓缓西移,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竹涛轰轰然飒飒然,时大时小,天上的云层投下的影子,弄得谢云流的小脸时阴时晴。他就那样坐着,摇晃着,身和心都深深地浸入天地中……

过了好久好久,吕洞宾忽然咳嗽一声,道:“流儿,你瞧,大好云海。”谢云流从来都对吕洞宾的话似听非听,这时候却忽然全身一震,睁开了眼。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天顶。不知是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转到山的后面,天顶上一片赤红,却看不到云霞,只看见天顶被夕阳映照得如血如金,橙黄紫褐褚金红……漫天颜色,沉甸甸地砸在他心头,令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眼前的百里竹海,正在沉入黄昏。一半的竹海停止婆娑起舞,而另一半竹海——一大片厚重的黑云正沉沉地压在另一半竹海之上,云层之低,已将竹海的上半部吞没,云层之厚,望去足有数里高,仿佛一座黑色的陆地,正在缓缓飞过他们面前,一面前行,一面吞没着山脉、竹海。无声无息的云层中,偶尔闪过几道金乌雷蛇,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忽然之间,在这边仿佛被世界抛弃了的山岭之巅,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雷鸣,听不见虫吟,也听不见竹涛……天地一片宁静,万物屏息,等着看那黑云一步步吞没眼前的一切。

在这片可怕的寂静中,忽然,谢云流转过头来。那久布血丝的双眼,在彤云与黑云的映照下,变得异常清明神采奕奕,如获新生。

他看着吕洞宾,嘴唇哆嗦着,迟疑地张开,叫道“师……师父……”

饶是在人间行走近百年,见惯一切生死轮回恩怨情仇吕洞宾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谢云流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铜镜新磨,光彩照人,连脸上的细微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上早已瞧不出当年在尸堆中中尸毒时留下的暗色,也看不出随吕洞宾在江西道庐山修炼入门坐忘功时跌破的那块伤疤。

过去的他,已消失在镜外,眼前此人,分外陌生,竟难以想象是自己。

楼下传来窦约的声音:“谢少侠,时辰不早了,若您准备好了,咱们便走吧。太子殿下的寿辰日,百官朝贺,去得晚了,兴庆宫的大门就不好进了。”

谢云流叹息一声,转身下楼。

窦约今日穿着,又略有不同。内着软甲,外罩蓝色朝服,这是武将上朝时的打扮。几名紫金观的知客道人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着,见谢云流下来,那脸色比之前几日又大大地不同。

谢云流不欲失礼,与几位知客道人以道教礼仪见过了礼,再向窦约一抱拳,道:“走吧。”几人走出紫金观,早有仆役等人牵来马匹,众人上马,转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到了神道西厢大街,向北而去。

神道西厢与东厢相对,因神道西厢的前段皆是高官显宦府邸,中段则是三省六部各部堂、寺、监、司的所在,大道深阔,几无庶民百姓的身影,全是一队队、一簇簇上朝官员,或者前往东宫兴庆宫达官贵人们的车队。

窦约深知李隆基、李华婉兄妹与谢云流的关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巴结。因见谢云流问起昨日京师大闹如何收场,便笑道:“说来也奇。这本是数十年来第一大案,天子在禁中听说此事,雷霆大怒呢!可是偏偏无声无息就平息了。公主殿下对相王说,这都多亏了谢大侠之力,才能顺顺当当接回上官昭容和温王,京师本来还在纷扰不休,上官昭容一回宫,下令开放九门,不再搜捕余党一一您知道,上官昭容多年积威,京师周围的羽林、神策、天策、东西二厢禁军,哪个敢违逆昭容的旨意?两三个时辰就平息下去了,夜里神道东厢还开放游乐,金吾不禁呢!”

谢云流默默点头。上官昭容的威仪,他是亲眼得见。如此美貌艳丽的一个弱女子,在千军万马前一颦眉一挥手,几乎无人敢仰视,连他这个旁人都觉得霸气逼人,不敢正视。他想了想,又道:“那么处罚呢?昨日毕竟死了那么多人,满街混乱,难道天子和上官昭容就这么算了?那可……”

“已经有人顶罪了,”窦约无所谓地一笑道,“昨日傍晚,上官昭容刚刚回到大明宫,羽林军左千侯独孤神之就到太极宫承天门前,身绑自己犯上作乱的罪书,伏剑自尽了。天子震怒,下令搜捕独孤神之余党,昨夜羽林左军乱了一夜,三十多名将校下狱呢。”

谢云流心中猛地抽了一下,喉头顿时哽住。独孤神之虽然犯罪该死,他却想不到此人如此勇决,以自杀来洗清太子嫌疑……其实昨日上官昭容就已说过,此事与太子无关。这究竟是她愿意放太子一马,还是她早料到独孤神之等一帮人等,早就做好必死准备,根本不容旁人将嫌疑往太子身上引?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权贵,一个个视性命如草芥,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一杀便是人头乱滚,数百数千只不过是数字多寡而已……论到杀气,别说谢云流这般限于门规不曾杀过人的菜鸡,就是杀人如麻的江湖人士也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越向前行,大道上人越多,远远望去,车盖相接,万头攒动。窦约、谢云流等人顺着人流挤来挤去,很快便见到了高大的大明宫城墙。

大明宫是太宗贞观末年开始修建,自高宗时期起取代太极宫成为真正的皇家内苑。先则天天后因为大明宫中颇多妖异,自高宗去世后便不在大明宫居住,远赴洛阳。当今天子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迁回长安,入住大明宫。

如今大明宫分为四个部分,天子、皇后住在太极宫后面的西内苑中,中间是上朝的含元殿和宣政殿一一以天子如今一月一朝的“勤政”效率,这两座殿委实闲得发慌。此二殿后面是皇家内苑中的内苑三清殿,则是自太宗时代起就是皇帝修炼金丹的禁地。

大明宫最东头,原来是所谓的东内苑,如今太子的居所,而其东面又有大片低矮的宫室,都被前太子李承乾改造为游乐优嬉之所在,长安人唤它作“小儿坊”。

神道西厢大道的尽头,穿过延政门,便是小儿坊的所在。

延政门前,数百名羽林军士排作数排,阵列于宫门前。入宫之人排作单列长队,依次入宫。窦约远远地便下了马,向谢云流一拱手道:“今日太子寿辰,只有受到邀请之人才能入宫,小人职小位卑,只能送您到此了。前面不能乘马了,您顺着人走便行。”

谢云流头一次在这么多人流中挤来挤去,又要独自人宫,不由得一阵慌乱,却又说不出口来。窦约拉住他的马头,笑道:“楚王殿下、公主殿下今天一大早就随相王殿下入宫,待会儿会从宣政殿直接过去西内苑,谢大侠当可在西苑见到公主殿下。”

谢云流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窦约却爽快地一拱手,将他的马牵过。谢云流道:“我以为会和殿下一道进去——若殿下不在,我一介草莽,岂能入宫?”

窦约笑道:“大侠忘了?前日您救驾有功,太子殿下亲手送您一只锦囊。以小人所知,今儿这里寻常的部堂大人,也得不到这么一个呢。您只管进去,绝无碍的。”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公主殿下再三嘱托,要小人转告您的。殿下说大侠脸皮子薄不说清楚,大侠定是心中疑怯,她还说,原话这么转告您,你必是知道她的意思。”

谢云流一张嫩脸涨得通红。李华婉之于他,就好像老猫与耗子,总是玩弄得他无可遁形。窦约见他无话,笑着拱手,自与几名千骑去了。

谢云流挠头抓腮地站了一会儿,却是无计可施,只好顺着人流走。

挤挤攘攘的人流中,皆是朱衣紫贵的人物,更有许多西域胡人、东方高丽人、北方突厥人,甚至还有许多根本叫不出名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种,也高高矮矮、奇装异服的挤在人群中。大唐开国百年,国力之盛、幅员之阔、囊括人种之多,前所未有。后世也几乎不再有,当时别说长安街上处处能见到异种蛮夷,便是朝廷上也多有外国蛮种将领一一太宗朝的阿史那·社尔、契芯何力,高宗则天朝的黑齿常之等等,皆是后世留名的佼佼者。而大唐的太子,又有在东宫畜养异族人为臣的传统,前头几个被废被杀的太子,如李建成、李承乾、李贤等,都因为在东宫中与胡人、蛮夷厮混,最终走上了废毁之路。当今太子的寿宴中,自然少不了这些异族人。

谢云流忽然想起昨日那人一一那人从模样上瞧,有点像汉人与胡人所生,会不会也在这其中?但当时太子手下的羽林千骑掳掠了上官昭容和重茂,这人却来见人就杀,显然不是太子党……

前面接近宫城,守卫越来越森严,所有人都得从门前一一搜检,才能入内。这些人都手持一张一尺长、三寸宽的大红色烫金锦帖,这就是所谓的“宫帖”了,当场验证,方可入内。轮到谢云流时,守门的羽林千骑见谢云流掏出那只锦囊,二话不说便放他进了门。

进了延政门,人流一下子变得稀少一一门前挤的那许多人,其实不过是这些人的仆役随从而已,真正能进门的,不过十之一二。谢云流见人少了一大半,倒松了口气,眼见这些朱衣紫贵的家伙们甩着宽袍大袖往前走,他便默默地跟着。

从延政门一路走到东内苑小三里,已到了已时末刻。这儿的名字取得怪,叫做东内苑小三里黔陵上柱国将军苑,名字拗口得很,其实一说就明白一一这儿便是唐初大名鼎鼎的废太子李承乾生前的居所。

李承乾生前与高宗皇帝其实十分友爱,被废后发配黔州,于贞观十九年病逝。高宗皇帝十分哀痛这位因为亲近小人而被废的兄长,登基后便追封他为上柱国将军,并将此苑内的居所拆除建作一个环绕池塘的内花苑,常常来此消遣,以纪念亡兄,这个拗口的名儿便一直传了下来。

小三里花苑门口,已不再是羽林千骑守卫,改为中官守卫。

每个人到了门口奉上宫帖,中官便大声唱名,“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大人”“辅国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李大人”……一边唱名一边立刻就有小中官迎上前去,将贵客导引入内。谢云流又惴惴不安地过去,刚说了声“纯阳宫谢云流”,领路的小中官忙一弯腰,也不唱名,直接在前面引路。

谢云流随着他进入门中,转过一条长廊,进入内苑,不由得吃了一惊。

眼前一座十余亩大的池塘,种满了荷花,荷叶盛放,密得简直瞧不见水。池塘上曲桥蜿蜒曲折,将池塘两头连接起来。

池塘周围,一座八角形的长廊将十余亩的池塘围了一圈,宽大的长廊上挤满了人,挤挤攘攘的不下千人之多。今日是太子寿辰之喜,因此沿着长廊大宴宾客是题中应有之义一一那长廊本是由三丈一节的廊体拼接而成,现在每个廊体中都摆着一张宽大圆桌,宾客们依序入座,每一座都是两人服侍,一名中官负责汤水,一名宫娥负责服侍。

每隔两节廊体,便空着一廊,里面有歌舞助兴一一有弹琵琶的,有抚琴,有歌者,有的廊中甚至还有表演吐火的,火苗和尖叫声不停地从那几节廊中传出;也有表演胡人歌舞,以至于**躯体……种种繁华奢遮,无法尽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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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换在一百年前,前太子李承乾时代有此宴游,别说太宗皇帝恼起来要打杀,便是御史台也绝不会放过如此奢靡荒**之行。忽忽百年过去,现在大唐国力鼎盛,普通中产之家也畜养声妓,高官显宦之家更是相互攀比,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奢靡**天下皆知,至于国之储贰的太子,谁还能说个不是出来?

紧邻长廊的花木、灌木丛中,皆是全副武装的羽林千骑站岗,看来太子性子虽然疏阔,却也还没把今日的长安真正当成歌舞升平金吾不禁的乐土。

谢云流一边心中暗叹,一边跟着小中官,在长廊之外匆匆绕行,走了足有一刻钟,绕着池塘转了差不多大半圈。谢云流心下疑虑,再走几步,前面长廊忽然间变宽了许多,原来已转到了主廊,这里的长廊不仅比别处宽上一倍,且因已接近水面,所以用支柱撑高到离地一丈的地方,实际上已成空中走廊。

谢云流抬头望去,正见李华婉浅笑吟吟站在廊上看着自己,不由得顿时满面通红。

小中官将他引上空中走廊,李隆基、李华婉兄妹二人已迎了上来。李隆基头戴冲天平卢冠,身穿紫色朝服,肩头补着囚牛补子,这是他这般上国王爵的标志,李氏皇族数以千计,也只有不到十人有此补服。

李华婉却高髻云鬓,额上贴着红梅妆,身穿白色锦缎曳地长袍,露出光洁如玉的肩头脖颈,谢云流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李华婉兴致甚高,似乎浑然忘了昨日之事,笑道:“谢大哥,今日好精神!昨夜睡得可好?”

谢云流永远都猜不到李华婉会用什么话开场,哽了一下,道:“还好。”

“昨夜京中也蛮平静,倒是可以睡个好觉,”李华婉笑吟吟地道,“我哥哥说,这可多亏了谢大哥你呢。”

谢云流看一眼李隆基,李隆基笑笑,道:“家父也致谢谢兄,昨日阖家安宁,多得谢兄之力。”

谢云流拱手道:“这是令妹的功劳,谢云流什么也不懂,不过是个笨拙木讷之徒而已。”

李华婉咯咯地笑起来。李隆基道:“舍妹怕你初来京中,又是第一次到这般繁华得不堪之所,所以便委屈你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请!”

谢云流道:“这番场面,云流确是不堪,却不是场面不堪李……”

他哽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李隆基话中的玄机一一他说是家父,而非父王,乃是摆明了家中从上到下,与谢云流都作俗世之交,便即改口道,“大哥,李家妹子,多……多谢了。”

李隆基大笑道:“何须客气?谢小弟于我家有恩,我们可也没怎么客气。来来,这边来坐。”和李华婉一左一右,将他引入席中,挨着华婉坐了。

这一座廊中所坐,都是李氏皇族中的重要人物,还有几名朱衣紫带的官员,其中便有刚刚谢云流在外面所见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壕。大唐循前朝败亡之祸,不设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便已是人臣执政的最高权位,一向不授武人,这位唐老先生却是例外。此人乃边疆武臣出身,在疆四十余年统领大军,胡、夷畏服,是先则天朝数得着的名将。后来先则天天后受人蛊惑,招他进京,意欲令他自请致仕,唐休在殿上坐论边境之事,从早到晚口说不停,则天天后竟然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便令他次日再上殿一一当天夜里八百里加急,报是边寨告急,胡人大举入寇。则天天后召集众臣,准备出动大军,唐休当庭反驳,指画边境局势,认为根本不用出动军队,五日之内,必有边境解围的奏报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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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天天后不信,以轻慢之罪名将他软禁在鸾台,下令征召军队。梁王武三思受命出征,还未征齐大军,第四天夜里边境报说大捷的信就到了。则天天后大为惊奇,唐休由此一个月内三迁,到则天天后驾崩时,此人已经八十岁,还亲自提刀在当今天子登基的当夜担任护卫,由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人说唐休“老而弥坚,犹思进取”,是长安城中广为流传的笑话。

谢云流瞧那老头,倒也生得一把好胡子,八十多岁的年纪了,胡子还细心地染成黑色,果然是老而弥坚,不失进取之心,不由得肚中暗笑。

在场的宗师皇族都各顾各说话,没人搭理他,李隆基却对唐休璨十分尊重,一直陪着他说话,且说话一律斜歪着身子,不敢坐正。唐休须发雪白,一张老脸如干核桃一般,却仍是精神婴铄,张口就大谈当日吐蕃攻克都善,文昌右相韦待价西征兵败他唐休如何收集残军,坚守西州(今新疆高昌故城),得到则天天后褒扬的故事。

谢云流第一次与予如此场合,不由得有些束手束脚,不知该做如何。忽然一只温润的小手伸过来,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谢云流转头看去,只见李华婉浅笑吟吟,坐得离他很近,几乎呼吸相闻,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乱跳。

李华婉凑近他,谢云流满鼻子都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鼻子抽了几下,几乎要打喷嚏,却听李华婉低声道:“你昨天晚上真的睡得很好?”

言语中只不过省去了“谢大哥”三个字,谢云流顿时感觉不到心跳……哽了一下才道:“嗯,还好。”

李华婉盯着他的脸,笑道:“你睡得好?你眼圈都黑了。”谢云流涨红了脸,道:“一开始……睡得不好……”

“是吧,”李华婉幽幽地道,“我就知道。毕竟你昨日初阵,杀了第一个人呢。”

谢云路的脸唰地一下又变白了。李华婉温润的小手按在他的手臂上,笑道:“你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在座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谢云流忍不住飞快地往周围闪了一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身上,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么一打岔,他心头的紧张又放下了些,道:“其……其实也不算是吓得睡不着……”

“你以前定是见过很多很多死人。”李华婉盯着他的眼睛道。谢云流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也不敢转过脸去,闭嘴不言。李华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子,才道:“怪不得呢。你虽不肯杀人,可是却有股子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味儿……怪不得你根本不怕,也怪不得你昨日晚上睡得那么好,连那声音也没听见。”

“听见什么?”谢云流奇道。

“听见神策军封闭贞元内院,”李华婉道,“紫金观主自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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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猛地转回头看着她,却听一声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声音从远远的长廊尽头传来,廊桥中的中官跟着一个一个往下传唱,须臾之间,整座廊桥都是太子驾临的声音,弹唱、歌舞之人慌不迭地跪地匍匐,在座的官员权贵们也起身肃立,热闹无比的中苑一瞬间便变得鸦雀无声。

只有李隆基等人坐的廊桥中,众人身份贵重,无须起立恭候,却也一个个肃然而坐。李华婉坐回自己椅中,敛神端坐,忽然间又由亲近甜美变得高贵不可触摸。

谢云流叹了口气,心中对太子的憎恶不由得又转高涨。

远远地便瞧见了太子。别人进入廊桥,都是由中官带着从廊桥后面绕行,直到指定位置才进入廊桥。太子李重俊却是直穿长廊而来,所过之处,廊中贵人们无不弯腰趋避,太子昂然而过不与任何人交一言,走得飞快。太子身后数十名中官、羽林千骑跟着一拥而过,廊桥中顿时鸡飞狗跳,杯盘狼藉,甚或有贵人们躲避不及,被挤得人仰马翻……太子似乎十分享受此情此景,脚下更是走得飞快。

廊中众人都有些惴惴不安。同中书门下三品唐休唐老爷子第一个撑不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其余众人,有两名亲王,四名郡王,三名公主,又以李隆基和李华婉身份最为贵重。众人看看李隆基兄妹稳如泰山地坐着,几个屁股已经离了座的又偷偷地坐了回去。

李重俊一路走来,脚下不停,直到走到李隆基等人所在的廊桥前才放慢了脚步。他的脚刚踏上廊桥前的阶梯,众人忽觉眼前花,一个身影已经晃到了廊桥门前,弯腰驼背地去扶太子爷。仔细一看,不是唐老爷子是谁?这老爷子刚才还颤巍巍地站着都难,忽然间使出“移形换位”大法,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太子似乎也吓了一跳,待看清唐休那干核桃般的老脸,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道:“老货!我以为你老得起不来了呢,你倒还是来了?”

“太子爷千秋盛寿,”唐休笑得鼻子眼睛都瞧不见了,“老货就是躺进棺材里了,也得爬起来给太子爷做寿,是不是?您走好一一瞧着您精神还好,老货也就放心了。”

太子哈哈大笑,牵着他的手上来。李隆基稳稳地坐着,等太子上了廊桥站稳了,这才从座中慢慢站起。在场众人跟着一窝蜂地起来。

谢云流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站了起来。

大圆桌的主席正位一直是空着的,太子也不言声,直直地走到正位上,左右扫了一眼,坦然地坐了下来。

他没叫人坐,别人怎么办?李隆基一边笑着伸手向下按一按,示意众人坐下,他自己也坦然地坐了,一边道:“大哥前日遇袭,我家老爷子还担心来着,说正是大日子,遇到这些事儿不吉利。今日瞧来,倒是无碍的。回去我跟老爷子说一声,老爷子得去拜佛还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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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叔王当心了,”太子苍白的脸上滚过一丝笑容,“我是无碍的。京城内外,总有些无耻匪人要作乱,又有什么办法?华婉,你昨天也遇了险,没事吧?”

众人见太子并无不耐之色,一个个放心地坐了下来。李华婉笑道:“劳动太子记挂了。小妹没事儿,倒是重茂弟弟和上官昭容受了点惊——重茂弟弟还好吗?”

太子顿时拉下了脸,道:“没什么不好的。他小孩子,受点儿小惊吓有什么?咱们这里这些兄弟姊妹,哪个不是从小担惊受怕长大的?”

“是,”李隆基微笑道,“但这里头有点区别。先祖母在的时候,对咱们李氏皇族确实太过苛刻,咱们几兄妹哆哆嗦嗦过日子,陛下和我们家老爷子,不也过得有一天没一天的?那时候咱们过苦日子是正理。重茂他们这些小孩子又不同。如今天子圣明在上,国泰民安,重茂正牌子的天子之子,国之亲王,他们就不该受咱们受的罪一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大哥?”

一席话说得在座众人人人宾服。太子纵然桀鹜,却也不由得点头,道:“三弟你说得……还是在理。唉……我也不是要他受苦,说起来,我这个当哥哥的,难道还不为弟弟着想?我恨不得大索十日,一定要把那些混账揪出来不可!”

“自古天家骨肉最难周全,”李隆基脸上永远都是从容淡定的微笑,说话慢慢的,却让任何人都插不进嘴去,“如今正是陛下一改祖母时暴戾之气的时代,又正值藻饰天下太平的七夕盛会京里京外有那么几个宵小作乱,还是该当谨慎一点,伤了几个人倒不打紧,重要的是不能坏了京中安宁祥和的气氛一一长安乃国之都城,又是天下之都,这里有几分戾气,传到天下就成了风暴,陛下所开创的太平盛世,还怎么包得住火苗儿?依着小弟的浅见,这事儿还是往小里处置的好,一面也体现了大哥的吞吐包容之志,您说是不是呢?”

众人连连点头,连太子也听进去了。谢云流在旁边听着,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一一这个太子,真的是昨日指派手下前来捉拿上官昭容和李重茂的人?昨日若不是他和李华婉及时出手,那个独孤神之说得再好听,晚上也必杀了上官昭容和李重茂一一犯下如此重罪,绝无再让那二人有生还之理。太子爷下令羽林军“保护”相王府,那么相王一族也绝对看不到今日的太阳。

已经到了刀光相向的时候,这些人脸上、口中,半点戾气也无,却是满满的亲情、忠义,仿佛那一切都是别人的事,他们在座的天潢贵胄,只不过是旁观者而已。

他心中冰凉,不忍再听。耳旁忽然温暖,却是李华婉又凑了过来,在他耳边轻轻地道:“谢大哥,你怎么了?”

“噢……”谢云流忙强笑道,“没什么啊。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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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你脸上不怎么自在。”

谢云流苦笑一下。李华婉和他认识不过数日,但这妹子眼光毒辣,自己又不善作伪,休想有事瞒得住她,便道:“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座众人,私底下你抠我鼻子,我挖你眼睛,坐在一桌却是谈笑风生一一所以谢大哥觉得不自在?”

谢云流心中默默地想,真正让他不自在的,恐怕是李华婉这双把他心肝脾肺肾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眸子吧?一边想,一边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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