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阳春四月,百花盛开,西寒的皇宫笼罩在一片万紫千红中,喜庆得很。唯有一处稍显凄凉,那便是最北处的昌籍院。几十年来,宫人很少靠近。
昌籍院里有一处寒池,常年冷气环绕,方圆几里地都寸草不生。可是三年前,这冷宫却忽然变成了圣地,还平白冒出了一个仙子。
这仙子是秦岸请回来的。这仙子原是西寒国的一个传说,说极地的冰山里睡着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只要将她请回西寒,便能保西寒万世千秋的昌盛。
本是一个无稽之谈,却被证实了。
极地冰山果然有一位仙子。那仙子果然睡在一块寒冰里,白衣黑发,倾国倾城,竟比西寒第一美人锦绣公主还要美上三分。秦岸将仙子请回来后,灼渊对其一见钟情。
但这仙子睡在寒冰里,寻常器械损不了寒冰分毫。于是,灼渊退而求其次,广昭天下,寻找与那仙子相似的女子。无论婚否,皆入宫为妃。
后来,东夷世子顾奕携十二佳人入宫,了却灼渊夙愿。而这寒冰仙子也自然失了宠,被安置在了昌籍院的寒池里,无人问津。
因位置特殊,昌籍院逐渐成了宫人们偷懒幽会的圣地。宫娥太监对个食,幽个会都选在这里。偶尔有个枉死的丫鬟太监也会裹床凉席一并丢在这里,等冬去春来时化作白骨也无人记得。所以,如今一位小太监将一个渗血的麻袋拖到这里,然后丢进寒池里,也显得十分正常了。
麻袋里的人,筋骨尽断,手脚反折,背上还绑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落进了仙气袅袅的池塘里,连个泡都没冒。
这个冒不出泡的人,不巧正是我。
冷,极致的冷。
水缓缓从我眼前淌过,凉意透骨。我猛然清醒,很快,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袭来,我本能地挣扎。可我一双手脚尽断,背上还绑了块石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我挣扎一阵后就放弃了,任由自己做着自由落体运动。却不想得来全不费工夫,因我没了挣扎,身体放松,背上那石头居然自然落了下来。我只感觉身体一轻,瞬间得了自由。立刻朝上面游去,一只素白的手却忽地伸了出来,带着丝丝凉气,握住我的脚踝,将我拉入一片黑暗又冰冷的深渊。
我从未想过这池水居然这般深不见底。深到没有一丝阳光,漆黑一片,池底却有一道隐隐发光的轮廓,是个人形。擒住我脚的那只手也忽地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
——我等你好久了。
窒息感消失,余下的只是恐惧。不知何时,我居然也能在水底发声:“你是谁?”
无人回答。
不知从何处漂来黑发,缠住我的四肢百骸。有什么东西也一并涌来,像有人敲开了我的脑袋,源源不断地倒入了许多不属于我的记忆。
那些记忆像针扎一般插入我的脑袋,我痛苦万分,不住地求饶:“求求你了,不要倒了,这不是我的记忆,这不是我的记忆……白夕,白夕,求你放过我……”
那些记忆带着痛苦和愤恨,每注入一点便会连着曾经的触感一并袭来。她的痛,她的恨,都在我的身上重演。
与此同时,我周身一片炽热,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球,将这池塘烤得滚烫。
一池春水沸腾了起来。
我手上的玄铁链应声而碎,在这沸水里化作一碗铁浆。
池水蒸发,悠悠月光落下,我终于看清了这缠着我的黑发里藏着一张怎样的面庞。
“白夕……”
是她。她朝我微笑,从黑发里伸出两条胳膊搂住我。
我有些恐惧,却躲不开这个拥抱,只能抖着牙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微笑着望着我,随后贴在我耳边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消失了。
一池春水消失殆尽,变成了一个巨坑。我坐在这坑底,遥遥望天。
我需要花些时间,才能将这几千年的过往看个透彻,才能知道,白夕究竟要向秦岸、锦绣,讨要些什么。
白夕这神仙,做得有些短,三百二十一年,在神仙眼里不过是须臾一瞬,两千年修行,十三道天雷,白夕一跃从世间最后一头九尾狐变成了世间第一位狐狸仙,在天宫司了个小职。
做神仙那段时间,白夕过得十分不顺,时常有人找她麻烦。不过那时白夕脑子不好使,一心扑在秦岸身上,整日琢磨的是如何让秦岸爱上他,对她死心塌地,并未将那些小麻烦放在心里。
那时候,她的眼里只有他,他的眼里有的却是这三界众生。
因为,他是战神,是这苍生万物的守护者。
秦岸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魅力惊人,一众思慕者遍布三界。其中有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锦绣仙子。
锦绣仙子思慕秦岸已经几千年了,秦岸对她却一直不冷不热,把持着仙友的度。后来秦岸被白夕攻略了,让锦绣大发雷霆。
所以锦绣使了个计,诬陷白夕偷了天后的千羽衣。天后震怒,立刻让人捉拿白夕。
白夕的府邸搜出了千羽衣,她百口莫辩。
一时间白夕千夫所指,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当作狡辩。她拼命解释,却找不出一个相信她的人。
最后,白夕找到秦岸,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也不信我吗?”
秦岸冷笑:“你不过是个山野畜生,偶然修成仙而已,但果真野性难驯,手脚不干净也是自然。”
白夕眼里的光熄灭了。
最后,白夕被扒掉皮毛。正欲丢下去镇魂之际,一袭锦袍的锦绣从旁边走出,手持小扇遮住面庞,对天后道:“这宫中平和太久了,什么东西都能修成仙。今日还好,娘娘不过是被偷去了千羽衣,好歹找回来了。若是他日还有什么张夕、王夕的偷去什么要紧的法宝,引起三界混乱那该怎么办?所以,锦绣建议不应这么就算了,娘娘须得铁血手腕,好好震慑一番牛鬼蛇神。”
天后微微一思索,觉得十分在理。西坞宫有一处天火池,里面的天火万年不灭。池子里有一根铜柱,直通九天。这本是处置犯了大罪的神仙的,却因近年和平,已经许久没人尝过了,此时用来处置白夕正好。
于是,白夕被捆在了铜柱上,每日承受皮肉被炙烤的苦,烧成的焦壳又哔哔啵啵落下。第二日新生的息肉又会如此反复,这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神仙不比常人,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所以,即使白夕受了如此酷刑,依然不死。
白夕奄奄一息,死命地呢喃着两个字:“秦岸,秦岸……”
锦绣站在天火前,冷风拂面。她笑着将白夕看了一圈,道:“秦岸是我的。”
第三日,秦岸出现了。他一如既往的冷漠,手里提着黑剑,一剑刺穿了白夕的胸口。
听说,秦岸手里的那把玄铁剑又名追魂剑,是个难缠的东西。但凡是被它刺穿的人物,即使转世投胎也会留下伤疤,十分方便被生生世世地追杀。
如今,借着头顶的月光,我撕下衣裳,左胸处果然有一道伤疤。这正是当年秦岸落剑的地方。看来,这寒池里的仙子,果然是白夕的皮毛无疑了。
这身皮毛,承了她百分之一的修为。
所有的一切都十分明了。
我捂住嘴,强迫自己把哽咽咽下去。我不能哭,笑,我须得笑,替被压在虚合山里的同族笑。此时白夕回来了,狐族有望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所以我又咯咯地笑起来,眼睛却不听使唤,泪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姑姑,你虽远在虚合山,但白夕的归来你应当感受到了吧?
恭喜你们,大业已成。
我捂住胸口,轻轻道:“白夕,你回来了,我是不是该走了?我养了你五百年,你要给我个说法。”
我的嗓子忽地沙哑了,每一个字都椎心泣血:“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一生都要围着你转!”
我不是白夕。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何其可笑。我不是白夕,却是养着白夕的一摊烂泥。在涌入脑髓的记忆里,我捕捉到了一个片段。五百年前,刚刚出生的我被选做了白夕的温床。白夕的师父将她脆弱不堪的灵魂注入了我的身体,又交给姑姑抚养:“时候到了,白夕自会醒来。”
我一直奇怪,我辛辛苦苦修行五百余载,却没什么结果。我虽天资愚钝,但五百年的时间,也该有个子丑寅卯了。现在我才反应过来,我所有的修为,都成了白夕的养料。
她是种子,我是为种子提供养分的烂泥。
我这一生,从出生到死亡,都是为她复活做准备的。
现在,她醒了,我也该去死了。
02
宫里四处都点上了灯,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亮光。连绵起伏的宫墙将灯光揽入怀中,登上高阁楼宇,脚下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纷繁杂烁,像宫盘里倾下的万颗东珠。
大宴设在庆丰殿。
白夕到得很是时候。宴会开始不久,略过了一片冗长的致词,又结束了先前的小菜。灼渊的新晋宠妃红菱正在芙蕖池中起舞,因其曼妙的舞姿,看得众人心神**漾。
灼渊对这个红菱十分中意,虽说才刚刚入宫不久,但已经连晋三级,一时间风光无二。更有传言,说前段时间离宫出走的海晴公主正是因为与红菱起了争执,但灼渊却站在红菱这边,将海晴公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这舞蹈杂糅了东夷与西寒的民俗,取各方之长,优雅豪放并存,红菱跳出来十分夺目,一众人看得直擦哈喇子。白夕恰巧经过这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红菱,居然与她有七分相似,所以白夕在众目睽睽之下现了身。
歌舞骤停。此时红菱在一众舞姬的烘托下摆出一个仙女散花,正欲撒花瓣时,白夕就稳稳当当地浮在了她头顶上方。
红菱一惊,手里的花篮“啪嗒”一声落进池塘里。
众人的眼睛在红菱与白夕身上转悠,一时间难分你我。
白夕对红菱笑笑,道:“莫怕,我只是路过而已。见你与我长得如此相似,所以下来看看。”说罢,她轻轻一挥衣袖,芙蕖池里的花篮飘了上来,落入手中。
白夕将花篮递给红菱,道:“给你。”
红菱一张脸乍青乍白,嘴唇哆嗦道:“谁与你长得相似了!你这无耻的女人!这是我的脸,你算个什么东西!”
白夕微微皱眉:“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说罢,又挥了衣袖,红菱凌空飘起,几个起落一头扎进了池塘。白夕悠悠跟上,又将花篮抛起,粉色花瓣袅袅落下。
总算是完成这个撒花瓣的动作。
身后一片人目瞪口呆。
白夕正欲离去,身后却响起一个十分惊喜的声音:“仙……仙子?”
入眼的是一个明黄色衣裳的男子。黄袍加身,冕旒垂目,正是灼渊。灼渊伸出手,想揽住白夕。
白夕皱眉,后退两步错过他的手,道:“我不认识你。”
灼渊疾走两步,又窜到白夕面前,一张脸涨得通红:“仙子,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我是灼渊,我等了您三年。”
听罢此话,白夕再次看了他一圈,诚恳地摇头道:“可我还是不认识你。”
灼渊身形晃了晃。
白夕又道:“你认识秦岸吗?我在找他。”说着比画道,“他喜欢穿黑衣,腰间总别了一把黑色的剑,总是阴沉着脸。”
灼渊刚刚亮起的眼“扑哧”一声灭了。
“我在找他,我找了他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