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座突然崩塌的大山,“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我伸手去接,却触到他的皮肤像火一样滚烫。他皮肤绷得很紧,皮下的血液在流淌,不断有哔啵的破裂声。
那是一道又一道绽开的口子。
帝江像在血中淌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帝江为何突然就这样倒下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眼睛也开始涣散。
帝江从怀中掏出布帛,交到我的手里:“给她……”
“不!”我已经带了哭腔,情绪一下子崩溃,“那是你喜欢的女人,要给你自己给!”
帝江笑了,露出从未有过的虚弱:“老子就这一个愿望,你都不答应吗?”
我倔强地摇头,将帝江扛在身上,一步步地往回挪。来的时候很难,没想到回去的时候更难。脚下的焦土不断冒出热气,刺鼻的味道渐渐弥漫在空气里。
我已经可以预见,半个时辰后,连绵不断的业火会从地底喷出。我和帝江会被烤成焦炭,变作这片土地上的一缕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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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江的伤越来越重。他紧绷的皮肤接二连三地崩裂,血水染红衣裳。这种伤和卿翊身上的一样,都是业火毒。不过不同的是,卿翊的是外火所伤,而帝江则是触碰了太多带有余毒的土壤,被毒到了内里。
越来越沉的热气侵蚀了我的视线,力气也越来越弱。我的眼睛也花了,眼皮似有千斤沉。我最终力气耗尽倒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视线模糊中,我看到一道黄色的影子越走越近……
“没想到你们还活着,我……真不希望你们还活着。”
这是正源的声音。
正源没有死。或者说,他只是假装让我们以为他死了。
就在我和帝江奄奄一息之际,正源像一道和风细雨,悠悠走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声音却让我如坠冰窖:“白夕,我不想亲手杀了你。可她不喜欢你,也不希望你活着。”
她?是锦绣吗?
我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声音一寸寸冷了下去:“正源,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吗?”
从投诚开始,到抢婚,到战争,到现在。层层环扣,就是为了杀我。
正源笑着摇头:“那太麻烦了。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绕圈子。投诚是真,抢婚也是真。”他慢慢掏出两把短刀,淡蓝色的刀身在阳光下反射,“不过她告诉我,要是杀了你她便会试着接受我,允许我站到可以看到她的地方。我觉得这个生意很值。”
“你觉得呢?白夕。”正源笑着走进,刀刃顺着阳光割了过来,“你不会怪我,对吧?”
话音刚落,利刃袭来。
我险险躲开,刀从我脸上划过,我只感觉双眼一红,一片血雾从我眼中爆开。
“啊!”
刺耳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那一刀划中了我的眼睛,我再也不能视物。
“你不要躲啊。”正源一刀没中,有些可惜,“她只要你的命,没说要你怎么死。你不要躲,我会一刀刺穿你的心脏,然后割下你的脑袋给她。我保证你不会死得太痛苦。”
我跌跌撞撞地挥舞手臂:“你这个疯子!疯子!”
眼前红了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不停地往后缩,口中还不停地骂:“锦绣不喜欢你!就算你帮她做了事她也不会感谢你!正源,你只是被当刀使了!”
“我愿意。”正源的声音轻轻地落下,又一刀插进我的胳膊,“白夕,我哪有你疯。秦岸不爱你,你就要撞断撑天柱让全世界陪葬。我不过是帮她杀个人而已,哪里比得上你。”
我逃不掉了,身后就是业火海的大门,我被挤在了角落。正源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脖颈,我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的声音凉飕飕地在我耳边响起:“白夕,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一声惨叫爆出。我听到正源气急败坏的痛骂:“帝江,你怎么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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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是翻滚声,不断有匕首插入的声音,还有帝江强忍着的闷哼。
“走……快走……”帝江的声音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快点走啊,把业草,带给她……”
“大哥!”我朝着帝江的方向一喊。
“快走!”
“扑哧!”
又是一声。
“还不松手?”正源冷笑着从帝江的身上拔出匕首,阴恻恻一笑,“你们谁都跑不了。”
帝江还是没有松手,他死死地抱住正源的大腿。
我不能视物,却能听到声音。我听到正源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地插进帝江的身体。
饶是如此,帝江依然没有松手。
正源的匕首继续**,帝江像一头将死的巨象,缓慢地眨眼。
他自始至终只在重复一个字:走。
最后,我摸索到业火海的大门,逃了出来。我浑浑噩噩地唤来了云,像个败家之犬逃走了。
十月二十,我的眼睛好得差不多了,再次带兵出征十八重天。
这一次屠辛亲自督军。
正源叛变了。
两军相对,正源站在天界的队伍里,缓缓朝我眨眼。
“她很不满意。”正源叹息,“她要的是你,我却杀了帝江,真是得不偿失。亏得我和帝江还做了那么久的邻居,要我亲手杀了他,我真舍不得。”正源居然拿出了手帕装模作样地擦起了眼泪,随后莞尔一笑,“我也不想的,可要杀你就必须要杀了帝江,谁让他老是护着你?”
我胸口一闷,没了心脏的地方不该痛,但它还是很难受。我想这份难受很复杂,不光因为帝江死了,还因为眼前这个陌生到我根本认不出来的正源。
一个是待我如兄长的人,一个是我视为好友的人。
正源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眼睛没事吧?业草带回去给卿翊用了吧?她现在恢复了吗?”
我已经不想再听这些废话。正好屠辛一挑眉,问道:“你要怎么替帝江报仇?”
“这不关你的事。”
我从未如此顺利地使出择天秤。说来我一共只用过两次择天秤,还失败过一次。这一次却十分顺利,从召唤到称重,香炉里的香才烧了一半不到。
正源身后的数千天兵已经被放在了秤盘上,随着我的一声令下变成了血雾。
我唯独没有杀正源。
他被五花大绑,捆在我的脚下。
屠辛眯着眼看完我的一系列操作,突然笑了:“那你玩得开心。”
说完,他腾云离开,他身后还跟着数万大军。如今业火海已破,他们要一鼓作气地拿下十八重天。
屠辛用了一个“玩”字。
我将正源带到了九重天的天河。自打前些日子九重天被破以后,这里就成了无人之地。我用捆仙绳将他捆在原地,开始翻找东西。
正源冷笑道:“要杀就杀,这么磨蹭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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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我吐出这个数字,掏出一把银色的匕首,“正源,这是你捅帝江的数字,一刀也别想少。”
正源第一次露出惊恐的表情。
一刀,两刀,三刀……
我默默地数着,确定这一刀下去不会伤人性命,但又足够痛。从最开始的强忍到后面的惨叫,如今的正源已经奄奄一息,只会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杀了我,杀了我……”
“还不够。”又一个手起刀落,“七十一。”
对正源的折磨持续了整整一天,到了最后他几乎已经神智尽失了。从求饶开始,到绝望结束,他从始至终都呢喃着一个名字:锦绣。
我只知道他爱锦绣,却不知他已经爱到了这个地步。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死死拽在胸前。我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打开后却是一袋红色的花种。
这应该是锦绣给他的,所以他抱得很紧,宁愿死也不愿丢。
我忍不住冷笑:“锦绣已经成了秦岸的妻子了。”我一把抢过花种,洒在天河里,“她已经成了秦岸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了孩子!”
可惜我的话他并未听进去。此时的正源已经油尽灯枯,我也不再束缚他。在这一天一夜的折磨里,我废掉了他的修为,钉死了他的灵魂,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魂飞魄散。
我想看他死之前会做什么。
正源慢慢朝前方爬去,他的手脚已经打断,现在只能缓慢地在地上爬,像一条青虫,一条卑微的虫。不知爬了多久,他爬过了一扇又一扇的大门,最后拐进了一座种满各色花的院子。我看到正源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最后一闭眼栽进了一池芙蕖。
“我……终于可以……站到能看到你的地方……”
正源死了,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一直紧握的锦袋浮了上来,我看到几颗娇艳如血的种子。
门庭外,“百花殿”三个大字正发出阴冷的光。
04
正源成仙那年,时年四千五百岁。因误食了一枚仙果,从而免去了数千年的苦修,从古至今没哪个人成仙有他这般轻松的。
在一个地方轻松,就得在另一个地方紧张,这才叫松弛有度。因成仙成得太轻松了,所以当神仙难免就辛苦了一些。正源一上天就被安排到了十八重天,看管业火海。
这可真是天界最辛苦的差事。
不光辛苦,而且十分孤单。
十八重天本就是天界的顶层,平时极少有人上去。业火海更是人人避而远之的地方,正源要做的就是看守这无人之地,顺道打扫打扫清洁。
这打扫仙使一做,就是一千年。
这一千年的时间里正源过得很是孤单。平日里别说见人,连个鬼都见不到。天界人也的确把十八重天当鬼一样忘了,没人记得十八重天上还有一个打扫仙使,也没人记得这个打扫仙使一千年都没和人说过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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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被遗忘才是最大的惩罚。
正源性子活泼,就算一个人也能玩出花样。
日出东方时,他对着太阳说话;月上西头时,他对着月亮说话;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时候,他就对着影子说话。他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忘掉说话这个功能,也不要忘了天宫的寂寞。
天元133475年,三月初二,这个日子正源记得很清楚。因为,在这一天,他遇上了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锦绣。
锦绣来的时候,正源正在对着地上一只飞虫说话。嘀咕了很久,至于说了什么正源自己都忘了。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扑哧”,正源猛地回头,穿着一身华服的锦绣就站在身后。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锦绣笑笑,指尖拂过耳鬓,正源痴了。
美人一笑思倾国。正源就这么沦陷进了这个微笑里,他死寂了千年的心突然一下活了过来。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锦绣自然也不是闲着无聊来闲逛的。
那个时候,锦绣正在为天后的花会犯愁。她听说世间最美的花不是什么春花秋月,也不是什么西天佛莲。真正美丽的花是在业火里淬炼过,经过红尘百世,才能开出的业火红莲。
锦绣想培育出业火红莲,作为礼物献给天后。这天地间唯一有业火的地方就是这十八重天的业火海了。
锦绣所求,正是这业火。
那个时候,整个业火海就正源一个打扫仙使,也只有正源一人能帮到锦绣。
自那以后,锦绣每隔十八日就到十八重天来一次,与正源共同培育业火红莲的种子。
那个时候的锦绣已经与秦岸的故事闹得满城风雨。正源自然知道自己的真心看起来何其可笑,不过是这寂寥的天宫里又一番笑话罢了。
可人心控制不住,思念也控制不住。锦绣没来的日子正源必定失眠,他要拿着扫帚到业火海外一遍一遍地清扫着,拿起那些红色的花种一遍一遍数着,只有精疲力竭之时才会暂时忘记她的笑颜。正源在锦绣身上第一次尝到了相思之苦,暗恋之痛。
越是这样,他便越明白他们的距离。他甚至连站到能看见她的地方的资格都没有。在这天上地下,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打扫仙使。
业火红莲培育了三年,这对生命漫长到永无止境的天族人来说不过是须臾一瞬。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譬如说锦绣无意间撞见正源亲吻她用过的茶杯,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心思,从而对他疏远了;譬如说锦绣误入业火海时受到了业火的侵蚀,正源冒着生命危险为她采来业草,亲自为她上药祛毒,这才保住了她绝世的容貌;譬如说最后,业火红莲终于培育成功了,锦绣在十八重天凿了一方池子,亲手种了第一株花。
果然长出了业火红莲。这花儿像火焰一样夺目,美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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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采下一朵,放入正源手中:“你救过我一命,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正源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锦绣也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不可能。”
二人都是心直口快到直戳心窝子的人,正源也明白自己的要求何其可笑。很快,他换了要求:“我要去九重天。”
这个要求很符合常理。锦绣笑了,声音随风飘**:“好。”
后来听说锦绣靠着业火红莲在天后的宴会上大出了风头。当时她在一池业火红莲中飘飘起舞,远方刮来的风勾起她的裙摆,露出她小巧的秀足。
这一舞名动天下,确认了她三界六道第一美人的身份。所有人都为之赞叹。
那时,他在油灯下工作,窗前摆着一枝红莲。他记得这是她采给自己的。
他已经有了看她的资格,却仍然站不到能看见她的地方。
再后来,他叛出天界,自导自演了一场抢亲。
他拉着她的手拜了天地,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彼时他才明白,他对她的爱有多卑微,她对他的爱就有多委屈。
“你确定要嫁给他吗?”他的声音逼成一条线,传音到了她的耳中。
“是你!”她大惊,却依旧保持着端庄,“秦岸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锦绣,我问你,你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会幸福吗?”
“这不关你的事。你以为你是谁,担心我,你配吗?”
这真是十分刻薄的话了。其实不然,如果这样刻薄一下能让一个人幡然醒悟,那该多好。只可惜正源已经疯魔,越刻薄他就越觉得自己有义务守护心爱的女子。所以锦绣这句话并未敲醒他,反而将他推进泥潭里越陷越深。
再后来,他加入了杀魂谷,参加了神战,亲手杀掉了自己曾经的同僚。他在背离的路上越走越远。
直到后来,她又找到了他。
“你帮我杀了白夕,我答应你一个要求。”她抱着一个孩子,一如既往的美丽,不过眉眼里多了几分雍容,她现在已经成了母亲。
“嗬!”他笑了,她终于也有求自己的一日,“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做事?”
“凭你看我的眼神。”锦绣这个答案十分一针见血,不费吹灰之力就戳破了正源辛苦维持的伪装,她柔声道,“正源,你还爱我,对吗?”
正源很想摇头,很想说不,很想十分霸气地推开她的手,可自己的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将她拥入怀中,最后诚实地叹息:“对,我还爱你。”
这就是悲剧的开始。
世界上最可悲的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你爱的人不光不爱你,还要利用你,而且你还被利用得十分心甘情愿。正源就属于后者。
从锦绣来找他起他就知道了,锦绣要他杀了白夕,并且提着白夕的头颅来见她。而锦绣给出的报酬则是她允许他站在能看见她的地方。解释一下,就是说他可以出现在她身边,时时刻刻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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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报酬果真又卑微又可怜。看着她?看着她爱慕另一个男人,服侍另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生儿育女?这对于一般人来说应该是莫大的惩罚,但对于正源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幸福。只要你幸福哪怕是拿走他的命都可以。这种男人前半类属于父亲,后半类属于圣男。
而正源,就属于后者。
已经要死了吗?
眼前一片恍惚,他似乎落进了水里,越沉越深,身上的痛渐渐消逝了,脑子也越来越沉。太累了,大概是太累了吧。睡一觉就好,睡一觉起来,什么都结束了。
正源如愿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恍惚中,他似乎变成了一条蜷缩的青虫,匍匐在一朵莲花之上。一位绝色佳人似乎自光中走来,她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正在采摘清晨的雨露。
这时,两根温暖的手指正温柔地抚摸他的身体,耳畔传来声音:“正源,你做得很好。”
他笑了。
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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