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制间内。
令红烟正用纸笔复盘着下一次要投入炼炉内的天阶灵石数量,忽然她手一顿,眉头紧紧蹙起。
“糟糕……”
这时她听到门外有人在喊她。
“无名你快去看一看!”余师妹在外头高声喊她,“炼炉忽然熄火了!”
她揉了揉眉心,赶紧跑过去看情况。
炼炉边上负责灵力控火的师兄师姐们道:“我们按照你在纸上写的,往这炉子里投下去了一千三百颗天阶灵石,五百颗灵田白玉进去炼化,结果还不到半个时辰,这炉子就直接熄了,再点火,也是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又熄掉了。”
一颗天阶灵石的能量约为一颗高阶灵石的一百倍,是一颗普通灵石的一千多倍,而这些能量短时间内大量聚集就会有极大的爆裂风险,需要用一层风化隔离壁来将这些能量隔开,防止爆炸伤人。令红烟事先已经在炉子里加上了改进之后最坚固的风化隔离壁,这样伤人是不伤人了,但是炉子里的火却变得进不去也点不着。
“是我的问题。”令红烟沉思道,“我刚才复盘的时候算了,要在封印法纹上再打上一个令御剑者不受反噬的杀戮法纹,需要的天阶灵石的数量太多,而能够成功炼化这么多灵石的炉鼎,以目前下界的水平来看,还没有。”
说到底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她突发奇想,提出这种在封印法器上强行加上高杀伤的前无古人的举措。
“啊这……那岂不是咱们还得再造一个下界最顶尖的炼化炉出来,不然根本没戏?”
令红烟面色凝重,没有答话。
这才是苏长老自信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常常将令红烟那些看似厉害的法器设计图打回去的原因。如果这些构想超前到现有的炼器和条件根本无法制造,那么无论它将来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以现阶段来看,它们不过就是一堆垃圾废纸。
“别灰心。”令红烟见众人皆是一副失望的样子,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的肩膀,“这些天辛苦大家了,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山下的凡人仍旧在为自己的生命和家园抗争。黄道宫开了援助法器物资的坏头之后,越来越多的大宗门以提供物资来回绝掺和这场所谓的“凡间的斗争”。
不过,也有例外。
据说离黄道宫只隔几座山,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两日前在宗主的带领下打开了护山大阵,将那些逃上山的幸存者纳入了阵中保护。而后,护山阵封闭,全派下山,奔赴战场。
有路过的其他门派的修士曾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对那位在修真界大概连大名都没几人知晓的小宗门的宗主传音劝谏:“带着你的弟子们回山上去吧。那些凡人与我们不同,他们生来孱弱,生死是他们的命数,你大好仙途,又何必去为他们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呢?”
那宗主一刀斩下一只妖兽的触手,血肉飞溅,沾了他满脸。他伸手,拽开一个险些被魔气击中的弟子,下一秒,一道白刃便从他的腹部穿过。他笑了,也不知道是在对面前这些妖魔,还是在对问话的修士们,笑得无比惨烈,无比豪迈。
他喃喃道:“他们若是江流大川,我们就去做逆着江流而上的潮水吧。”
下一刻,汹涌的魔气从他腹部的伤口处喷涌而出。血色的浪花只是翻滚了一下,瞬息便被吞没进了黑色的洪流中。
豫州城破。
如末日洪流般涌来的魔气忽然停滞了,那些妖修、魔修,忽然就隐匿了踪迹一般。城门上被砸开了一个巨大的洞,被拖来的数千斤巨石死死堵住。守城的将士日夜紧盯着城外的动静,殚精竭虑,不敢有半分松懈。如此,一旬过去了。
城中有人问守将:“难……难道它们走了?”
守将眉头紧锁:“未必。”
那些东西已经在城外盘旋了一个多月了,是因为城内有修士设下的临时保护法阵才进不来。可是,法阵的时限就快到了。那些东西或许是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等待法阵失效的那个时间点……
“带上一队人,”守将道,“随我上黄道宫求助。”
山上,炼制间。
“无名姐姐,喝口水吧!”
令红烟从少年手中接过了递来的杯子,偏头看到他脸上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笑容,问道:“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就像高阶灵石一样剔透:“我听他们说,今天我爹要带人上山来,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令红烟笑了一声:“那你今天可要多和你爹说几句话,免得一直想得难受。”
“无名姐姐,”少年矮下头来看着她的图纸,“他们说你做的这个东西特别厉害,只要一做出来,就可以消灭外面所有的那些东西,对吗?”
“对,但是现在出现了一点点问题。”令红烟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心里一直在骂着自己废物。
不将那些灵石打进去做法阵,她怕宫主封印还没结束就先被这杀伤力逆天的玩意儿给反噬了,这样的话宫主的安全得不到保障,他就不能说服那帮长老。但是那么多灵石打进炉子却炼不出剑,造一个专用的炉子的话,就要从设计开始重新测试,哪怕是一次就成功……哦,有那个时间,豫州城里的人估计都死光了。
杂七杂八的想法让她想得脑袋爆炸,一边觉得自己无能,一边又觉得长老们多事,不由得心浮气躁,血气翻涌。许多天没怎么休息的她困倦疲惫到就连纸上的线条都开始模糊了起来,甚至开始思考起如果自己灵根没废的话,是不是就不需要休息了,是不是烦闷的时候只要给自己念一段清心咒就好了。
万事难磨,羡慕埋怨,总是挫败。
于是她潇洒地丢掉了手中的笔。被负面情绪吞没的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停下来犯懒。
“走。”令红烟站起身来,在少年的肩上推了一把,“陪你去看看你爹。”
少年的手上捧着把雕刻着并蒂莲花的长剑,喜滋滋地走在令红烟身前。这把剑,是令红烟送给他的礼物,现在他打算拿去转送给爹。
“本来是我自己打着玩儿的,你喜欢就送你。”令红烟在他身后问道,“不过,这剑上的花纹我雕得有些女气,你爹一个汉子真的不会介意吗?”
少年:“我爹那把跟了他几十年的宝剑,之前我在山下的时候就已经断了,后来他就只能随便拿把铁剑在手上。无名姐姐你不是说这把剑挺锋利还有仙术加持吗?我觉得挺好的啊。我爹说过,东西不在形式,有用就行,他肯定会喜欢的……爹!”
他们已经走到山门口了,隔着一层厚厚的护山阵,少年已经看到了自山间匍匐着拾级而上的几个黑脑袋。
或许是看到了少年高高挥舞着的双手,黑脑袋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来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少年的站位已经完全贴到了护山阵的屏障边,就等着他们过来,护山的弟子将屏障撤去。
令红烟看着这副父子相见的景象,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情轻快起来,仿佛这些天积累的焦虑能够稍稍缓解一些。
上山的将军看到儿子,冷峻的面容也不由得柔和了起来,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噗。”
少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一根黑羽准确地洞穿了将军的胸口,他低头看了一眼,冲着少年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快……走……千万别出来……”
周围的人显然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嗖嗖”好几声,无数道魔气凝成的箭矢撞击在厚重的护山屏障上,化为几缕黑烟。
“咚。”
数具尸体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护山的弟子惊恐地垂下了预备打开结界的手,踉跄着,连退了数步。
“是魔物……是魔物啊——”
“快!快去通知宫主和长老们!”
“呼……还好刚才没开门……”
“扑通”一声,少年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似乎是刚从一个噩梦中回过神来,醒来之后,却坠入了更深的人间地狱。
“爹……爹……”
他表情空洞地呢喃着,隔着护山屏障死死地注视着父亲死不瞑目的面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那只粗糙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垂落在屏障的边缘处,似乎是还想最后再碰一碰自己的儿子,自己仅存在人世中唯一的希望。他哀哀地把手贴过去……
很近。可是,碰不到。
少年崩溃了。
“你们为什么不把门打开!为什么不救他们?你们明明可以救下他们的!”
他冲着那些护山弟子疯狂地大吼着,吼得他们面面相觑。
“不是说一定可以把它们赶走的吗!不是说你们会帮助我们的吗!你们说话啊!说话啊!骗子!一群骗子!你们说话啊!”
“砰。”
少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终于筋疲力尽地软倒在了地上。
令红烟自背后放下剑托,背起了被她敲晕的少年,随后转眸冷漠地望着边上站着的师兄弟们:“人我先带走了,麻烦你们有空的话开门到外面收下尸。毕竟,那些凡人的尸体就这么在山门口堆着,我相信各位一定比我更觉得丢人现眼。”
“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了。”
少年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炼制间内的天花板。
“什么时候了?”
令红烟:“第二天的晚上。你昏过去了,睡了一天一夜。”
少年:“我爹死了吗?”
令红烟:“嗯。”
“我刚才梦见小时候了。我爹拿着把木剑教我怎么劈开小人,我手伸不直,扎不稳马步,他拿皮鞭抽我,抽得可狠了。”少年嘴角翘了一下,“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啊,要是醒过来他能再抽我一顿就好了,我绝对再也不喊疼了。”
“那么你现在想做些什么呢?”令红烟弯下腰问他。
少年疑惑道:“我想做什么?”
令红烟:“我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你的眼神我很熟悉……就,就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了报复的恨意,他怨毒道:“那我想打开护山阵把那些魔物放进来,让那些见死不救的家伙也尝一尝濒死的滋味也可以吗?”
令红烟顿了顿:“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话。”
“呵。”少年嗤笑一声,低头用手捂住了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去。
“我不会那样做的……你知道我下不去手……这里有那些见死不救的人,也有像无名姐姐一样的人……如果我把你们也害死了,那我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父母……兄长……姐姐……他们不会希望看到我这样的……”
令红烟的手按在了他的头发上。少年的头发总是很浓密的,手指触上去有种扎扎的感觉,带着一种勃勃的生机,有如茂盛的春林一般。他太适合人间此时的春日了。然而令红烟却觉得,这片草场快要枯萎了。
他双手一撑,从床榻上蹦了下来:“我爹他们夭折在半路上,消息还没传回去,豫州城内的百姓一定还在等着他们。守将虽然死了,但城里的人还在。我爹说,作为将军,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兄弟,放弃城里的百姓,哪怕是牺牲自己,所以……我必须下山。”
令红烟:“你下不了山。现在外面全是那些东西,出了护山阵,走不了几步你就会被杀掉。”
“无名姐姐,我记得我那时候跟你说,我爹告诉我,在山上比在山下更有意义,对吧?”少年低笑了一声,“可我现在觉得,他说的其实不对。我更想做我觉得正确的事,而不是有意义的事情。”
少年仰面看着她,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所以无名姐姐,你会帮我的,对吧?”
令红烟垂下眼眸,忽然拿起早上那把刻着并蒂莲的剑,猛地扔给他。
少年一怔。
“拿着。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收回。”
少年低声道:“谢谢。”
山门处的守卫每天晚上会有半盏茶的轮换时间,令红烟捏着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在屏障处碰了一下,上面裂开了一条小缝。
“这个匿行丹是我从丹药阁的师姐那儿换的,足够你隐藏身形气息回到城内,之后的事情……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少年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走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遥远处,黑色的魔气如浪花般翻滚着。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母亲从寒夜中掀开营帐走进屋内,用手温柔地拢着那一点昏黄的灯光。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听她讲着东海瀛洲,世外仙山的故事。传说世间有得道者,飞升上界,故而成仙。仙人上敬天道,下悯万物,于水火之中,救赎黎民,是世间大慈大悲之人。
“那……在哪儿才能看到仙人呢?”他声音稚嫩地问。
母亲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
“长大以后,你就能看到他们啦!”
少年望着远方,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巨大的弧度,他心满意足地迎着那浪花走去。月光从稀薄的云层中渗出,将他背着长剑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无名姐姐,再见啦。
“哦,不对。是……再也不见了。”
令红烟在原地站了很久,正要转身之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孩子真可怜哪,年纪轻轻的,就要去送死了。”
她转过身去,冷冷地注视着来人:“苏长老好像是来看笑话的?”
“你这叫什么话?”他手中的拂尘一甩,松垮垮地搭在袖间,“无名啊,你可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之一啊。”
令红烟扯了扯嘴角:“背地里觊觎的那种看好?”
苏长老看着她面上那一大块狰狞的烫伤疤,惋惜般地微微一笑:“真是一个狠心的孩子啊,对着这么美的一张脸,你居然也下得去手。”他的瞳仁偏棕,在夜色下看着宛若窥伺猎物的野兽。
事实上,这双窥伺的眼睛,在她十几岁刚来炼制阁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屈辱、愤怒、无奈,于是她对着自己的脸举起了烙铁,终于在这双野兽的眼睛中看到了几分错愕。
“还记得我们当时打的赌吗,无名?”他笑着问,“我当时对你说,作为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除了这张脸勉强有用之外,你根本一钱不值。现在怎么样?很心疼那个男孩吧?可是你能做什么呢?你和那个男孩一样,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今天他死了,几十年后你也会死在炼制阁内,作为一个……默默无闻、平平无奇的炼制阁弟子,了此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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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令红烟反问,“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有一个可以让你的人生发光发热的建议给你。”他扬手一招,拂尘扫过处,半空中支起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观水镜。
他指尖一点,刚才离开的那个少年的身影居然出现在了水镜之中。此刻那少年正在沿着绳索艰难地想要翻过那块堵住城门的石头,令红烟赠给他的掩藏气息的法器效用正越来越弱,他的身形开始像一个虚影一样闪现,欺骗的幻象引起了半空中盘旋着的妖兽们的注意。它们降下来,绕着少年的身形警惕地盘旋,似乎是在猜测这是不是它们即将入嘴的新鲜口粮。
令红烟看得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苏长老看她神色,目的达到,挥袖震碎了水镜。
“你不是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解决在封印法剑上加保护法阵的问题吗?”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嘲讽的笑,余光瞥见令红烟骤然收缩的瞳孔,笑得愈发欢畅,“不用炼制灵石,不用强压法阵……直接把活人的灵魂封进去不就可以了吗?还有什么法阵能比有思想有意识的活人更懂得如何保护用剑的主人的呢?”
将活人的灵魂封进去?
那么……意思就是说……他想唆使她把活人推下炼制炉?
“你可以选择把活人推下去,炼制阁里有很多山下上来帮工的凡人,随便选一个,不会有人在意的。毕竟,牺牲这么一个人,就能够完成你拯救山下那么多人的伟大愿望了呢!非常划算的买卖,不是吗?”苏长老拍了拍她的肩膀,悠然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成全所有人,不过,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真要你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凡人去死……月无名,你会愿意吗?”
令红烟抿唇不语,即便她竭力掩饰也掩藏不住她的瞳孔正在发颤。
苏长老在心底哂笑,话说得好听,谁不怕死呢?那些凡人是没了办法,死亡是迟早的事,还不如去做个英雄获得自我满足。可月无名她不一样,虽说她没了灵根修炼难以为继,可即便是凡人一生若有丹药温养,也会有百年光阴。一百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当她拥有足够的地位的时候,生死的界线、修为的边界便会被打破,也自会寻到长生之法。
——正如他一样。
六百七十二岁了,现在黄道宫的长老们中年纪最大、修为最低、地位最底层的长老。他拿不起剑,炼不成丹,无法十步杀一人,也做不到四海求长生药。炼制的天赋再好,也只能守着炼制阁那小小一方天地。他会飞升吗?不,没有人这么期待过。习剑炼丹,一个拼修为,一个嗑丹药,习有所成者才会是天之骄子,是明日希望。
就好比他刚刚筑基那年,参加还是弟子的景旭的碎丹成婴大典。他那还在世的师父指着演武台上的少年修士给他看——手挽剑花,江海清光凝于刃上;吹风破草,势如雷霆之下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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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苦口婆心地教诲他:“看到了没有?这便是你们这一代中的佼佼者。明珠已现世,咱们就是那个擦珠子的人。苏彻,你虽不擅修行,却有很好的冶炼天赋,将来一定要竭力为他打造出最能成就他的仙器,成为他脚下最坚实的一块垫脚石。”
那一年,台上的人刚及弱冠,而他已满一百二十五岁;台上的人已为元婴真人,他刚刚筑基,修仙之路刚伸脚够到门槛;台上的人青春年少,他白发满头,还没能力返老还童,一颗心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渐渐苍老。原来,这就是明珠与抹布的区别。
不甘心啊!
他仰头看着台上的人,一定要给别人做垫脚石吗?
苏彻觉得自己没有哪一天像那天那般沉默,就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忽然就被强行赋予了他完全不想要的人生。他还记得自己初到黄道宫的时候也是很天真热血的。一腔孤勇谁没有啊?他开口抱怨不公,反抗那些不愿做的事情,后来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他不想对一件事置评的时候沉默点头,随即露出演技日渐精湛的笑容。沉默是因为自我厌恶,越沉默,越厌恶,越扭曲。
直到他看到了上山的令红烟。
抱着家中留下的图谱孤身投奔黄道宫的少女,拥有一张美好到令人生怜的容貌,即使眼中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也能够感知到这片阴霾下的澄澈眼神。她就像一朵沾着晨露的野百合,甚至天赋也极为突出,比多年前的自己更有优势。
他是真的惋惜,这么美丽的女孩,怎么偏偏没有灵根,偏偏天赋点在了最无用的冶炼上?好在她不同,她还有美貌。他觉得他是因为爱那个女孩才去提醒她的,不要蹉跎,要学会用身上已有的资源去换取更多有用的东西,不要像他一样。可那女孩居然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露出了愚蠢的表情,还说了愚蠢的话。
“您真恶心。”她冷冷道。
又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羞耻、愤怒,但他忍住了,露出了残忍又轻佻的微笑:“傻孩子,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他觉得那女孩应当是怕了他才会做出毁脸自残这种事情,半张脸的血泡肿得像个血馒头,她睁着被布带缠得只剩下一只完好的眼睛,倔强而又轻蔑地睨着他:“现在如何?”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随后恢复自如:“无名啊无名,傻孩子,没了这张脸,你还能做什么呢?”
“选好了吗,无名?”他欣赏着她此刻的沉默,以及她的恐惧。
这场赌注,他赢了。
苏长老的脸上混杂着得意与悲悯,他勾着笑抬起手,想要抚上令红烟微低着的头……
“啪!”他的手被倏地打掉了。
“感谢您一如既往的恶心,不然我可能都没这么快重新站起来。”令红烟的情绪已经完全趋于稳定,仿佛刚才那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不是她,“在您欢庆胜利的这段时间里,我短暂地回顾了一下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然后我想明白了两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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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长老眯眼:“什么事?”
“第一,自甘堕落的清醒并不怎么超脱明智,只能自欺欺人,这点看到您我就明白了。
“第二,我没自己想象中那么怕死。”
苏长老错愕了一瞬,继而开始冷笑。
令红烟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心情大好,十分畅快,哪怕是她已经做好了要把自己做成冒油烤鸭的决定。
回到炼制间内,她提笔研磨,言辞恳切地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炼制阁内的其他同门,里面详细介绍了她藏在炼制间机关匣子内的那些破铜烂铁,以及她踩过的坑,告诉他们那些东西将来都有大用,请求他们如果得空的话可以照着改良改良,将来如果做出了成功之作的话,她这个已经作古的人也不会去跟活人抢什么风头。
而另一封……
令红烟握笔的手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随即否认似的摇了摇头,微笑着落下了笔。
……
成煜接了信,放在灯下,上面令红烟却只写了两个字:“多谢。”
信下垫着的,是他这些天开小灶用的纸簿,上面布满了令红烟用朱笔勾画的圈圈点点。
多谢?谢什么呢?
心中本已做好的决定忽然就被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直接击溃。他不顾殿中人错愕的目光,疾步奔了出去。如今他才明白,他对她永远都做不到袖手旁观,即便是……必须为之的袖手旁观。
蓝青色的火焰翻滚着,迸发出灼灼的热浪。令红烟踩在添物用的踩脚凳上,被喷涌上来的热浪撩着了一下头发,吓得猛地一缩。
“要不去炼丹房搞点儿药先药死自己?”她用手支着下巴思考着。
大义凛然,不过嘴上讲讲,贪生怕死才是人的常态。即便是长到令人厌烦的生命,她也不否认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永无止境地厌烦下去。
修仙啊……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名利忘不了。
只是她在这人世间冷眼看了这么多年,有幸,有不幸,有欢欣,有失望,却终究相信这世上存在比名利甚至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
回想她人生的少女时代,一半是作为炼制世家月家最优秀的小女儿,一半是作为黄道宫普通弟子月无名,可她永远忘不了父亲从仇家的刀斧下将她坚决地推出家门时说的那番话:“吾女月烟,其貌肖母,其才胜吾,出类拔萃,万中无一。望你眼观千器,心藏丘壑,百难险阻,不陨己心……”
令红烟重新站上凳子,推开了封炉的盖子,大火在炉内旺得咕嘟咕嘟响。
夜半本当无人的炼制间外面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余师妹迷茫无措的声音:“宫主……这大半夜的您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
她的脸上挂着人生圆满的微笑:“我猜宫主可能真的对我有点意思……不错啊,月烟姑娘,没白活这一遭……不如今天在这里对这炉子起个誓,下辈子如果还遇到就不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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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满地尸骨狼藉,成煜半跪在地上,周身被鲜血染透。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冰原上的冷风裹携着幽冥之地的阴冷腥臭。他默默注视着不远处那泼天的黑气,看着它渐渐被炼化直至虚无,抬头时,血气与狠厉还未从眼底消散。
最后的罡风暴起时,玄元依言打开了黄道宫的护山大阵。口中唾血,蘸于指尖,血线被阵图吸收,绵延成一个瑰丽图案。累积数千年的护山阵法化为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屏。
“轰——”
大地一震,玄元的口中鲜血喷溅。
他艰难地抬手,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一脸的如释重负。
“黄道宫于此一役中……贡献了数千载积累下来的护山术法……并一人得道飞升……如此功绩留于后世……可享累世荫蔽……呵……终究也算是对得起所有人了……”
说完,他便轰然倒地。
劫波渡尽,如此,人间便又是一个安稳的千年了。
半空中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你便是封印了万魔窟之人?”
成煜抬起头,没有人。天幕中只有一个光凝成的虚影,似乎是不愿地上的人直视它,于是那光骤然变亮,刺得他不禁抬手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吾乃上界古神。”
古神。下界修真仙门中均有文献记载,下界之人飞升上界,成为仙,而上界原本是有神的存在的。它们是天道万物的化身,传说诞生即是人类成年形态,拥有强大的法力,被尊为“神”。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中不管事,以此维持下界山川河流星辰大海的运转。
成煜似乎是有些不解这位高高在上懒得管事的神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所以?”
“你避免了一场人间浩劫,吾来接你飞升。”
“成仙?”
那团光抖了一下,半空中出现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字,仔细一读似乎是生平年表还有功绩。
“万魔窟一役,原定下界将会消失半数以上的凡人,然而并没有。迄今为止下界飞升之人中无人功绩可与你相匹,故而我们认为,上界可以迎来他们的第一位神明……后天的神明。”
成煜听完,哑然失笑:“我成了神?那景旭呢?”
那神明似乎对他的问题毫不惊讶:“他本就病入膏肓,命数将近,再无力支撑一切,问卜之后得到结论,便倾其所有将你换到这儿来替他完成愿望,如今自然是心愿达成,魂飞魄散了。”
成煜:“既然是他许的愿,那么该成神的也应该是他。”
光团一晃动,那满满当当的生平记事便立刻烟消云散:“以最终结果为准。”
成煜沉默片刻:“那……祭剑的人呢?若此剑中灵镇压血气,我早已被杀气吞没。既然是看结果,万魔窟一役,有她一半的功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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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刚落,一道缥缈无形的烟气无意识地从剑中飘了出来,凑到他面颊边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亲了一下。成煜的神色中总算流露出半抹温情,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道烟气暖在手中。
空中又浮现出了一篇生平年表,神明似乎在核验它,核验完后,他不带感情地说:“万魔窟一役,此女祭剑有功,然其生前大肆散播未成品法器且不加说明,导致无数凡人被蒙蔽,平添伤亡战损,功过相抵,依原结果不表。”
成煜争辩道:“这与她无关!是他人……”
“吾说过了,只看结果。”神明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
成煜冷声道:“她若一直被封在剑中,最终会如何?”
“滋养阵心,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