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煜:“若我替她担下那罪责呢?”
神明顿了顿,光团中传来一阵翻阅书简的声音:“待吾查一下她的处罚要求……找到了,这里。无意或者恶意造成下界生灵涂炭,判处监禁一千年,每日受三次天火鞭笞,持续一千年,共计两千年。你确定要替其受过?”
成煜没答他的话:“过我抵了,她的功呢?按例应奖什么?”
神明:“以剑灵之体重修人形,但作为补偿,她必须将万魔窟内的妖兽全数封印入册后才能离开此处。”
成煜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一定做得到。”
神明:“好……那么最终结果如下,你仍会飞升,仍会成为唯一的后天神,但飞升之后两千年内不得离开囚室,且需付出一样代价来交换这次改变他人惩罚的结果。”
成煜:“代价是什么?”
神明:“剥除永生权利,你若亡故,神位会由自身灵骨上新生的灵识袭承,你将重入轮……”说到这里,神明突然顿了顿,因为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本身就是下界重入轮回之后的日神了。
似乎是悖论,但又头尾相连,合乎情理。神明参悟,道了句,天道有常,万物自有定数,非外力可改。
成煜最后望了眼插在冰原上的法剑,单膝及地,望向神明:“我已受伏,走吧。”
一道神光将冰原之上的成煜卷走。
两人离开之后,成煜手中拢住的那一抹缥缈的烟气在原地迷茫地徘徊了一阵,随后便被吸入了剑中。点点金光从剑身上升起,凝结成了一个保护屏障,一道女子的虚影渐渐凝成,正在剑中沉睡……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黑暗之中,她听到有一个声音这么问她。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某个黑暗的地方,完全动不了。
“不……不知。”
“那你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困在这里的吗?”
“不知。”
“是我把你锁在这里的。”
“你又是谁?”
“你要有本事出来,将来自会知道。”
<!--PAGE 10-->
“我若是出去了,一定也要把你扔到这鬼地方来受一受!”
“好啊。”说话的是个男声,他的嗓音很好听,像风过山石。
她的眼前投射出一个陌生男子的虚影——绛衣华服,日冕金冠,长袍拖地,满身疏离,唯独面孔好似模糊在一片水雾之中,看不分明。
“那我等着你。等着你出来抓住我。”
人间花开花谢万物荣枯,冰原上千年长风转瞬即逝。
“呜——”
冰原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妖兽吼叫,伴随着皮肉撕裂的巨响,其声响之大响彻云霄。血雾散去,那妖兽的腹部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像是有人从肚子里把它给切开了。那刀痕平整流畅,可见动手之人重复过至少千百次同样的动作,手法熟练,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
妖兽最后哀哀地呜咽了一声,肚子里钻出个拎剑的惊世美人。
雪肤皓齿,明眸善睐,容色增一分太繁,减一分太寡,仿佛上天将那张脸做了画纸,用尽了全部的想象力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勾勒。
她抬指揩去了面上的血迹,伸掌一摊,一本精美的线装小册子便出现在了她的手边。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激动的神色,“唰唰”几下翻到那册子的最后一页。
“哈哈!真的是最后一个!”
她大笑了一声,将那册子往死去的妖兽身上一丢。白光一闪,妖兽便消失在了原地。不一会儿,空白的册页上浮现了新的字样:
鹰嘴兽,一千七百龄,妖兽,非万魔窟独有品类。
她收回了册子,红光于她的指尖浮现。
约莫是近一千年前,她自封印中醒来,身无长物,边上只戳了把叫“斩月”的破剑,然后一个陌生男人告诉她:想要出去,就必须把这里所有的妖兽全给封印了,把债还清了才放她走。
她不知道自己从前欠了什么债,却也不想对着这什么也没有的冰原发呆,于是便开启了整整一千多年的与妖兽斗智斗勇之旅……
说来也恶心,在这里被妖兽吃了居然不会死,就是身体没了得重头再修出来,那妖兽的牙齿胃液别提多硌硬人了,不死人也会痛,心里阴影面积多得能把她埋起来。
思绪飘飞之际,她指尖红光退去,小册子封印完成,扉页上显出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红烟录。
完了下面还有一行贴心的注解:锁灵封印之物。
她抽了抽嘴角,将册子收于怀中。
“走吧,这鬼地方,我再也不回来了。”
上界,日神殿。
“终于能出去了,看来心情不错嘛。”
说话的男子注视着面前的观水镜,虚弱的面庞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这是成煜被囚于殿内的第三十六万五千八百日,共计受天火鞭笞之刑一百零九万七千四百次。
人人都以为日神飞升上界之后一直在殿内闭关不出,谁也不见,却不知他是代人受过,心甘情愿被囚禁于此。
<!--PAGE 11-->
一千多年的折磨,唯一的慰藉便是屋内的那面观水镜。
据说,这是神明给予这个痴情男人的一点仁慈。
受刑时间又到了,成煜的双手被吊了起来,整个身子凌空。
他定定地望着观水镜内的女子,喃喃道:“开始吧。”
一道天火劈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之上,痛得他脖子向后用力地仰了仰,背弯成了一张弓,在空中蜷缩着。
“滴答滴答……”
血落在地砖上打着旋。
前日流下的第二日自会消失,第二日落下新的再一次又了无痕迹。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神明不理解他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还是在他人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他受了什么,她不会知道。他是谁,她曾经与他有过怎样的交集,她也不会记得,所以为什么呢?求什么?图什么?
为什么……呢?
成煜在心里问自己。
或许是事情过去太久了,这一千年的囚禁生涯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已经精神濒临麻木,月下楼里的日子似乎在这漫长的折磨之下,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但他却还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心思究竟是如何升起的。
有一日,同寝的几个同门下山,拖回来几具死尸,说是在山下遇见有人以活人饲养蛊,为害一方,被他们撞见,便见义勇为破了蛊术,惩了奸邪,还将这些被蛊虫糟污了的尸体拖回来焚烧。
院子里起了阵,点了火,燃着蛊虫,臭不可闻。他皱着眉头从屋子里出去,想要到外面去透口气,不想却一眼瞥见了尸堆中的一具尸体——身矮体瘦,唯独手臂上那片露出来的刺青无比显眼。
他好像认得那具尸体。
他下意识地伸指抚上自己的眼尾。那里原先也有个和那尸体一模一样的刺青,那刺青刺在右眼之下,后来被初见面的师父用手指抹去了。
现在,他又想起那刺青了。
“进去……新衣服……火炉……热汤……”面前的尸体,好像一下子和他记忆中那个嘴唇红肿,满身青紫的瘦弱少年联系起来了,他好像听到了那牢笼外呼啸的北风声,听到了那尸体传来的破碎的、低哑的抽泣声……
不,不对,又好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边上的师兄们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成师弟?”
“师弟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哭了?”
他正不知所措时,猛然间想起了一根柔软的、带着馨香的指头。那指头怜惜地在他的面颊上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嘴角一勾,用指尖刺了个红点。
“嘶!”他记得自己疼得轻嘶了一声。
“你啊,看着瘦瘦小小的,却偏巧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不好!不好!我给你在眼睛下面点个痣,按照凡间的说法呢,这眼下痣,便是眼中有物,眼里有了东西,多情就变成深情了。”她的语气总是那么戏谑,好像从来不肯正经同你说话,可只有他才知道,这话的主人的内心有多温柔,“深情男人好啊……你以后啊,可一定要做一个深情的人啊,这样才讨人家姑娘喜欢惦念。”
<!--PAGE 12-->
他怔在原地,看着过去同伴的尸体逐渐烧成灰烬,几个同门在旁窃窃私语。
“你看到最小的那个小孩了没?好像才十四五岁吧?据说啊,之前就被卖过一轮,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逃出来了,四处流窜,跟着几个乞丐到了咱们山脚下那个村子里,真倒霉啊……就刚好撞见那苗人炼蛊,就给抓去入了药。等咱们救回来的时候啊,人都变成毒虫罐子了……”
听他说话的弟子看到成煜在往他们那边看,拧了把身上的鸡皮疙瘩:“快别说了你!瘆不瘆得慌!小师弟在往这边看呢!”
说话的人赶紧闭了嘴,还赶紧扭头跟他道歉:“没事吧,成师弟……没吓到你吧……”
他摇了摇头。
他只是,忽然有一些想师父了。他忽然转身,快步走向后山烟月小筑的方向,越走越快,到最后,直接奔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师父,他的下场不会比火堆里那个曾经的同伴好多少。
她不是仅仅将他带回了门派,给了他一口饭、一个住处。她让他在这里修仙习道,走上了一条从前绝无可能凭自己走上的路。她不是救了他一命,她是改变了他的一生,而他过去还曾埋怨她做得还不够好,不够体贴。
他感到后悔,后悔之后是更加难以抑制的想念。
七年,每一日,每一刻,埋怨、思念,最后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件事。
想见她,特别想立刻见到她,想要弄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好像她当初忽然消失了七年又出现,带着满身的谜,带着他全部的执念,挡在他面前,替他受了魔息全力一击。
烟月小筑内,令红烟有些疑惑地望着忽然出现在门口,满头大汗的成煜:“你不是该跟着师兄们去上早课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过去,将她按入怀中。
令红烟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毛病犯了?
——他知道这一生,他的手再也不会放开了。
观水镜中的时间风云变幻,这一次,他不再是参与者,而是她人生的旁观者。
他看着她以《红烟录》之主为名,替自己取名“令红烟”行走人间。
他看着她身负长剑,孑然一身地离开万魔窟,以散修之名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孤身闯**。
因为她容貌极为出挑,令人见之不忘,追求她的青年才俊有如过江之鲫,上至一门之尊,下至凡间的帝王将相,最夸张的,据说有小国的君主为了能够获得与佳人结成道侣的机会而沉迷于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之术。
众人皆以为她会在诸多追求者中选择一个最为出挑的,然后强强联合,携手仙途。然而,令红烟一面大旗插在了后来月下楼建址的山上。擂台一建,英雄帖传遍全天下:斗法招亲,谁能打赢她,谁就能娶她。
<!--PAGE 13-->
此事一出,不少名门修士一边暗嘲这女修美则美矣,心境未免过于招摇,行事**无矩,不够冰清玉洁,不配被人高山仰止,一边又暗中打听究竟有哪些人报名参加竞争了。
斗法招亲开比当日,令红烟面覆轻纱,身姿玲珑,一头青丝披散开来,在风中肆意飞舞。在场的男人都看直了眼,忙不迭地上台去与佳人较量。然后,一掌被人拍下了擂台。
第一个……一炷香,倒。
第二个……半炷。
第三个,一盏茶了。
……
台下还未上场的人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头。
不是……这女人这么能打的吗?
斗法仍在继续,令红烟却像是逐渐从有些手生到得心应手了一般,一个又一个地将挑战者掀下了台。
直至斗法第一日结束,目前上场人员全员落败,举众哗然。
令红烟笑眯眯地拔了旗,对众人道了一句“明日同时同地,继续恭候”,随后便飘然离去。
如此一连几日,渐渐地……斗法招亲大赛的名气被宣扬开来。不过,传闻的主要内容不再是一位绝代佳人打算找一名道侣,而是……
“听说下界出了个厉害的女散修,在蜀地境内立了个擂台,与人多日轮战,未尝一败,不如你我前去讨教一番?”
“正好为兄试试这新到手的法器究竟好使不好使。”
从道侣变成陪练的沙包,令红烟面上非但没有丧气,反而兴奋得满面红光。
这件事情的结局,以惊动了当时下界名望最盛的黄道宫宫主礼貌上门讨教为终。令红烟不想惹上在下界横行霸道惯了的黄道宫,见好就收,拔旗跑路。短短数月,她将这下界各个大小宗门的看家功夫摸了个遍,当下心中便有了数。
几个月之后,同时同地,令红烟变卖了那些从万魔窟中猎得的奇珍妖兽、妖丹,换了一大笔资产,将斗法的招牌改成了开派收徒,口出狂言:已识遍下界诸家本事,现开门立宗,专门面向天资不足、求仙无门的有士之辈,修仙之路道阻且长,本门将助你重拾仙途!
直到这时候,那些陪着她打了许多天的修士才意识到,被耍了!给人当成活广告了!
这下他们不干了,你长得再美也不能诓完人还不给钱吧?
令红烟不骄不躁,指着她的招生广告,对着那些上门讨说法的人微微一笑:“各位门派里有不想养的外门弟子吗?不如送到我这儿来,我替你们养着。各位既不用落人家埋怨,还省一大笔开支,如何?”
修士们互相看看,虽说令红烟此举有为自己博名声之嫌,但将那些资质不好只能白耗粮食的外门弟子送走,于自己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们“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令红烟的要求。
此一次,令红烟收获了先天灵脉阻塞却勤修刻苦的陆袖、灵根杂驳却心法精妙的沈子然、从黄道宫中叛逃而出的女修林宿语……
<!--PAGE 14-->
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所谓的修仙“好苗子”。
众人眼中除了一张脸以外只会逞凶斗狠的楼主,加上一堆没人要的乌合之众。
——就是这群人,构成了最初的月下楼。
月下楼成立第二百载,当初令红烟从各门派捡来,被门派抛弃的弃子们开始渐渐学有所成,在下界崭露头角。
月下楼成立第三百载,月下楼女首徒林宿语于门派大比中击败黄道宫大弟子付恒君。
月下楼成立第七百载,第一代的首徒十八人均以渡劫期修为晋升长老之位。
月下楼成立第九百八十载,下界大乱。
被已飞升上界的日神封印了近两千年的万魔窟,突然封印被挣破。日神当年以神兵斩月重创窟内妖兽魔物,如今,那些东西被重新放回人界,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不光残忍杀害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还祭出魔器,疯狂冲击修道宗门们的护山法阵。
短短数月,已经有无数小宗门满门遭屠。
这一次,与两千年前的袖手旁观不同,各大宗门都被这些妖魔的无差别伤害吓破了胆子,人人自危,再不敢闭眼装死,于是便凑到一起商量对策。
各宗门的联合集会在黄道宫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召开。
檐牙镶金,屋椽砌玉,椒兰雾气,盈盈一室。与会众人摸着递上来擦手的那软如柔夷的云缎子,看着摆在案上任意取食的高阶灵果,谁不在心里暗骂一句:“这天杀的黄道宫老儿!怕不是银票修成的精怪变的!”
坐在首位的黄道宫宫主景苑一声清脆利落而不失王霸之气的干咳,将众人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这次请诸位宗主过来,是想商议一下咱们这次对万魔窟的仗,究竟该怎么打?”
当世一共三大宗门,在下界名声最大,信徒最多,以黄道宫为首,灵山次之,月下楼新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所以景苑这话说是问众人,其实也就三个大宗门说了算。
于是众人看向另外两宗的老大。灵山一向不喜欢参与吵架,宗主修远禅师道了句“阿弥陀佛,众生皆苦”,便照旧闭眼不答话了。这般不给人面子的行径,逗得边上月下楼的楼主令红烟“扑哧”一声直接笑了出来。
景苑好脾气地看向令红烟:“那楼主怎么看?”
令红烟被点名,极敷衍地应了句:“那还能怎么看?这种事不是一向黄道宫做主吗?景宫主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呗。”
景苑温和的面色看上去略微有些垮。
不过他很快便稳住了自己的表情。毕竟,他还没忘记自己此次的计划。于是他温声道:“诸位可还记得,两千年前上一次万魔窟封印坍塌之时,我黄道宫当时的宫主,也就是如今的日神景旭,作为修真界最强的战力,挺身而出,以己身为阵眼强行将其封印,这才有了这两千年的太平。此次旧景重现,还望能有如日神殿下一般舍身为……”
<!--PAGE 15-->
“怎么?景宫主难道不打算效仿先辈,自己打头阵?”忽然有人出声,打断了正在给众人做热爱下界奉献普及教育的景苑。景苑回头看去,却见令红烟手里捏着个灵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啃边说话。虽说美人做什么都风姿绰约看着令人享受,但美人的心若是黑得跟墨汁似的尽会嘲讽使坏,那就看着不怎么享受了。
“楼主说笑了,”景旭扯了扯嘴角,谦虚道,“在下的战力怎可与日神相比,好在财力足够,勉强给诸位英雄打打下手尚可,若说别的,那可真是折杀我了!在现今下界若说单人战力最强,楼主若称第二,谁敢称第一?何况,您还有先辈封印用的神兵斩月剑在手呢。”
“哦——”令红烟拉长了调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景宫主开这大会是打算撺掇我去前头送死,然后您在背后给我摇旗呐喊当精神支持啊?我看您都修到大乘期了,这晚上睡觉,还做这种没边际的美梦呢?”
景苑被她这么直白打脸,面上自然白了一阵。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月下楼楼主这狂妄无矩的性子大家都习惯了,她本人也并不介意自己在人家的记仇本子上再添一笔,所以众人也就尴尬了片刻就过去了。
令红烟环顾众人,嗤笑了一声,继而正色道:“要我去送死,也行,不过咱们得谈个条件。”
景苑见她松口,问:“什么条件?”
令红烟:“既然景宫主不想去前线出力,那么后方的安顿工作一定要组织好。保护好那些中小型宗门,帮助凡间的朝廷疏散安顿百姓。”
景苑顿了顿:“我还以为,楼主提出的这个条件,会和自己的宗门有关。”
“哦?您以为我会和您拿千金石出来,要您当着众人的面发个心魔誓,永远不要打我月下楼的主意?”令红烟这话说得一如既往的直白,分毫没给他半分客气,“不必,我的月下楼,我自会保护好。”
令红烟话是放出去了,但不少人都觉得她这话说得委实太满,甚至包括——月下楼内一些新进的弟子。
他们都没有经历过几百年前月下楼那艰难的创业时期。那会儿楼内只有十八名首徒,令红烟身为楼主,和弟子们之间也没有距离,带着这些弟子嘻嘻哈哈地找路子,大家手把着手,一起摸着石头蹚水过河。后来月下楼名气大了,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也就乐得撒手不管事,将新弟子送给那些首徒去锻炼。
于是,很多新弟子对于自家楼主的印象便是传闻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强是强,不知有多强;美,倒是真如传闻中一般万里挑一。
故而令红烟在黄道宫集会上的话传出来,有弟子便觉得她果真是如他人所说,喜欢逞英雄,外带牺牲手下的人来成全自己的名声,还分析得振振有词:“你们看,咱们楼主当年强虽强,名声却不好。只不过后来捡了人家不要的弟子细心培养出来,才扭转了自己的名声。现在她上战场一事推辞不下,倒不如生前死后名声全占,可惜咱们人微言轻,要为了成全这些大人物的情操牺牲!”
<!--PAGE 16-->
……
你们懂什么!你们了解她吗?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说过,无论任何时候,谁如果想要伤害她的弟子们,就必须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那样的一个人……成煜闭上了眼睛,心如刀割,似乎不愿再看观水镜。
他忽然觉得关在这里被鞭笞一千年,都不及这一刻疲惫。
神明应当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他得了神位,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神明。他自私,偏私,可自私偏私的人大多会守着自己的修为,于是他们都飞升了,而真正有悲悯之心的人,却仍旧在下界的红尘中挣扎着负重前行。
令红烟在后山的小院中种下了一棵红枫树。
今日于夜色中栽下,明日月上柳梢之时,院中便舒展了一片火红色的铺盖。冬令春花开,夏日冬梅绽。修道修到她这个境界的,早已不必被四季更迭、万物生长的规律所束缚。
她坐在红枫树下,背影看上去有些疲惫。
“楼主。”
有人自身后而来,她听到声音,回过头去笑道:“是陆袖啊。”
陆袖道:“您让我贴告示让那些不愿继续留在楼内的人可以登记拿钱自行离去,方才告示已经贴过,钱也散过了。”
“哦。”令红烟怔了片刻,才问,“那……人多吗?”
陆袖沉默。
令红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
“这样啊……”她神色中难得展现出失败者的落寞,“也挺好,省钱了。养这么多人,我可费劲死了。”
“剩下的人,”陆袖顿了顿,“我问过了,大家都愿意上前线与楼主共同进退……无论生死。”
令红烟惊得连连摆手:“我好不容易花这么大工夫才建起来的门派你给我一次性整得团灭了,多大仇啊?”
“可是……”
“陆袖啊,你脾性坚韧,正适合带头。”令红烟唤了他一声,“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便来接任这个楼主的位置。”
陆袖一惊,正要说点什么,忽然院中一阵窸窣响动。两人回头一看,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不知为何误闯进了院中,几步蹿上了院中新栽的红枫树,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小弟子追着它也跟了进来:“别乱跑……啊!见过楼主!见过陆长老!”
“下回可要看好了,别让它不小心摔到山下去了。”令红烟说着,闪身上了树,撸着那狸奴的后脖子将它抱起。
树下的小弟子还在说话:“这畜牲乱跑冲撞了楼主,我回去一定看好它……”
那狸奴似乎很喜欢红枫树上的叶子,嘴里叼了片叶子不松口。令红烟无奈地叹了一声,将它咬着的叶子给薅了下来,然后飞身下树,连叶子带狸奴,交还给了小弟子。
令红烟:“既然是心爱的东西,就一定要看好它才行。”
小弟子点了点头。
<!--PAGE 17-->
一旁的陆袖原本没什么表情,却在目光落在枫叶上时神色大变,等那小弟子离开,便急道:“楼主!您怎么……怎么能将自己一半的命分出来……”
是了,院子里那棵拔地而起的红枫,是令红烟用自身一半的修为化成的法阵的阵眼。月下楼只有她这一任楼主,底蕴不足,不如别的宗门有历任宗主打造的护山阵,但她不想自己走后,月下楼便真如那乱世中的飘萍般任风吹雨打、任他人践踏。
于是,这个法阵与她血脉相连。她活着,便没人能打破这个护山阵;她若死于战场,神魂将封于树中,永远守护着这里。因为这是她的月下楼,是她一生的心血所在,她自会保护好。
陆袖垂下了头,一向讷言的他眼中浮现出了茫然的神色:“为什么啊楼主……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这个问题他九百年前就想问,如今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为什么要建月下楼?为什么收这么多像他们这样天赋不高资质不好的弟子?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令红烟掀起衣摆坐在地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下,我给你讲个很短的故事吧。那是快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吧,那会儿我刚入世,在豫州城边遇到一对兄弟,两个人都打算去参加黄道宫的选拔考试。他们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管他们要饭的乞丐,那乞丐饿了许多天,揪着他们的衣摆不放,弟弟把身上唯一的饼子掏了出来,哥哥却一脚踢翻了乞丐的碗,让他滚开,嫌他弄脏了自己的新衣裳。”
陆袖:“后来呢?”
令红烟:“后来哥哥直接被宫主选中做了内门弟子,因为他是少见的单灵根,数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好资质;而弟弟因为在考核比试的时候被人打中胸口,腹脏受了重伤,还没等到下山就死在了山道上。”
陆袖一愣:“您说的这个哥哥是……”
令红烟一哂:“如今的黄道宫宫主,景苑。”
陆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回想起与会时见到的景苑做派,道了句:“如此看来,景苑宫主这些年也算是不负初心。”
令红烟愣了愣,随即一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嘲讽的时候,别是跟着我学坏了。”
笑完,令红烟正色道:“我知道这世间万物自有定数,是非曲直,不是你我一介匹夫可以判断的。可我偏偏就是不甘心……我这人就是手贱惯了,看着碍眼的东西,管他谁拦着,我偏要把它拨正了看看!”
“陆袖啊。”夜间凉风习习,他直到许多年后,都还记得那个夜晚,记得月光下那双含笑向他望过来的眼眸,“月下楼就是我与这天地角力拨秤的杆子,你可千万……别让我输给他们啊。”
<!--PAGE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