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黄道宫那边一切准备妥当,开往万魔窟的征讨队伍,将定于次日出发。
出发前夜,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忽然手牵着手,敲响了令红烟房间的大门。
“你们这是……”令红烟有些蒙地看着月下楼的两位长老一齐穿着婚服手拉着手走进来,然后对着她上来就是一个叩拜。
“我和子然已经决定好要在今夜结为夫妻,特来请楼主为我二人做个见证。”林宿语,她唯一的女首徒,十八人中的大师姐拽着自己师弟的手,跪在她的面前,向她宣告着自己人生的重大决定,“队伍明日便要开拔了,子然已经等了我太多年,我不想最终我们两个人都带着遗憾离世。”
令红烟无奈地笑了一声,一脸嗔怒地将他们两人从地上拉了起来:“留遗憾?留什么遗憾?今天晚上好好把婚结了,明天早上我走之前请我喝一杯新婚酒。你们两个,明天谁都不准离开楼内一步!谁离开我就把谁打晕了扔回房里!”
林宿语摇了摇头,转头望向身边的沈子然:“子然,你知道我这么多年装聋作哑都是为了什么吗?”
沈子然包容一笑:“我自然是明白的。否则,我又怎么会在今晚忽然鼓起勇气,向你坦诚一切呢?”
就在一盏茶前,他抱着两套准备良久的婚服,叩响了林宿语的屋门,不顾对方震惊抢先开了口:“我知道,若我们俩都在这世上好好活着,你必然是不愿嫁给我的,同样,我亦给不了你承诺。可事到如今,我却突然改了主意。宿语,我倾慕你,倾慕已久,我不愿这一生情愫长眠于心底,不甘这一世深情无法宣之于口。若你愿意,你我便于今晚在此结发,请楼主见证。明日之后,纵使黄泉地狱,我亦与你同去,永不分离。”
林宿语当然懂他的意思。
沈子然很好,但是只要她活着,就绝不可能嫁给沈子然。说她一根筋也好,说她无理取闹也好,可她这一辈子活着,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公平吗?
修仙一途,先看资质,后看机缘,比谁灵丹妙药磕得多,等级升得快,谁的地位就高。男修如此,女修更是。林宿语是月下楼里少有的好资质,但她当年入修途的原因却是比这里哪一个都要肮脏。
这世间有楼主这样甫一出世就战斗力极强吊打四方的女修,也有因为资质太好被人觊觎充作双修炉鼎的“货物”。不幸的是,林宿语就是后一种。
她是十三岁的时候被家人以二十两白银的价格卖进黄道宫的,她母亲亲自送她上的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家里好几个孩子本来就难养,居然出了一个觉醒单灵根的女孩,父母想到的绝不是我们要倾举家之力拿灵丹妙药供养她,要送她拜师学艺将来光宗耀祖,而是她很值钱,她奇货可居,二十两银子可以管全家人一年的开销。
她母亲解开绑住她手的绳子,告诉她,她这是年纪到了要嫁人了,家里千方百计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嫁给仙门的一位仙长,从今以后,她就能脱胎换骨,过上好日子了。
嫁人?
林宿语夜半出走找到令红烟的时候,黄道宫的人还在义愤填膺地抓叛徒。
当时令红烟一脸惊奇地看着她:“你不是黄道宫那个……那个谁谁谁的……道侣吗?”
“您管这个叫道侣吗?”林宿语冷着脸反问,“也是,在外人眼中,他对我非常好。除了睡觉之外,衣食无忧,百依百顺,明明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却反而让师兄弟把我当成家人看待。可真是好笑,我对他生不起来一点感激之情,反而觉得自己真像他养的一条狗。因为我养狗的时候开心也哄着它玩,我难道应该从这种所谓的‘宠爱’驯养中感到幸福吗?应该诚惶诚恐觉得自己配不上自己的饲主,否则就是不识抬举吗?呵,那我可真贱啊。”
令红烟冲她一笑:“明白了。”
林宿语道:“我和你走,是因为我知道你很强,我羡慕你也崇拜你,我要成为和你一样的女修,然后打败付恒君。我不要做他的狗。”
令红烟点头:“好啊,那我等着,等你打败他的那一天。”
……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经付恒君一事就彻底厌恶透了男人,再也不会想着和任何人在一起了呢。”令红烟撑着下巴回忆道。
林宿语:“所以才说,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会嫁给子然。”
令红烟用怜悯的眼光望向一旁的沈子然。
沈子然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我还不如宿语,楼主您也知道,我这人早年走了歪路,差点和万魔窟里那些东西为伴。如今虽说在您和宿语的帮助下勉强多活了这么些年,但得道成仙我算是没指望了。黄泉路上本该独行,结果自私地把宿语拉了下来,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她。”
“当初把你们这些人通通带回月下楼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我是神明,我便不会去度化任何人,而是要教会众生自度。如今你们已经找到了自度之法,不必再问我的意见,跟随己心就好了。”令红烟垂下了眼眸,话虽这么说,但是,人非草木,谁又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去送死而无动于衷呢?
两人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甘情愿。
“多谢楼主成全!”
次日,林宿语和沈子然刚从屋子里出来,便被满院的红色给晃到了眼睛。院内所有整装待发的弟子们人人一身喜庆的朱红色,见他们俩出来,便嘻嘻哈哈地凑上来说着“恭喜两位长老”。
林长老面色难得由白染色,拽了打头的那个看热闹的楼主大人,拖到一边:“楼主,你吩咐他们的?”
令红烟两手一摊,根本不认:“没啊,他们自己嘴馋了要讨你的喜酒喝,关我什么事?……你看我衣服干什么,我爱红色我天天穿红色!”
见边上几个弟子围着沈子然打趣他“暗恋多年,终于娶到林长老了”的时候,林宿语一脸尴尬地想要上去给他解围,然后便被令红烟摁住了。
“楼主?”
“随他们去吧。”她道,“喜酒总比壮行的断头酒要好喝。”
林宿语不动了。
令红烟的视线围着院内的人转了一圈。
同路成伴,推杯换盏,两三豪情,少年意气。这就是她的月下楼。
她笑了笑,朗声道:“出发——”
……
此战月下楼内除楼主外红衣出征者计六百七十人,全员殉道,无一人生还。陆袖依楼主令红烟临行前指令继任楼主之位,更名“月袖”,下令日后凡接任楼主、长老职位者,皆以“月”为姓,凡内门弟子,皆统着红衣,以此缅怀长眠在冰原之上的先辈英灵。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
那一日,万魔窟的万里冰原内,厮杀的人群中那一大片耀眼的红色亮得绚烂,亮得刺目,宛如永不熄灭的火种,生生不息地灼烧着。只因选择了向前,便绝无退后的道理。
令红烟半跪着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干净了身旁的林宿语染血的脸。她新婚的道侣,共赴黄泉的友人,就倒在不远处的尸堆中。那个边角支阵的几个弟子倒下去了,沈子然顶了上去,被妖兽一嘴咬掉了一半的躯体。
令红烟吃力地将宿语抱了起来,放到了沈子然的身边,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一路顺风……下辈子,可千万别再回来看我了。”
说完,她抬起了头,四下的战场清理已经完成。修真界这次约有上万的修士折在了这次战争中,比两千年前的那次多了整整十倍,然而凡间平民的死亡数量,却不到两千年前的千分之一。
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是总会有许多不那么糟糕的人。因为有他们,下界才有了希望,才足以激励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以身为水,汇聚成溪、成河、成江,成为汹涌的奔流,逆着潮水而上。
令红烟手中斩月剑上的封印法纹闪起了红光,剑身不断震动着,似乎是已经饮够了鲜血,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主人的手中挣脱。
“忍了这么多年,我都难受死了。自日神用它封印万魔窟以来两千年,这东西在我手上,就还没完全开刃过……”她抿唇一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令红烟忽然反手一剑,猛地将其刺入自己胸口!
血花飞溅,红光漫天,沉寂多年的斩月剑再度开刃,有如凶兵一般疯狂地汲取着主人身上的血肉、修为。
冰原上还有没完全咽气的人,已经目露震惊:“神剑开刃……她居然是……斩月剑的……剑灵!”
昔日黄道宫炼制阁弟子月无名以身饲剑,肉体投入炼化炉中化为灰烬,神魂存于斩月剑中,是为斩月剑之剑灵。当初令红烟从灵体状态中醒来时,前尘过往尽逝如云烟,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于剑中诞生,也被困于剑中,若想要逃离,就要打破封印。
那一千年里,她费尽千辛万苦从封印中逃出,没想到……这把剑终究还是到了重新开刃的那一天。
冰原上掀起了巨大的飓风风暴,魔气在风暴中心的吸引下,组成了一个人面的风暴眼。魔息睁开眼睛,愤怒地注视着下方那个小小的红点——脆弱,渺小,还不够他一息之间的攻击,居然想要挑战它,居然想要封印它?这些下界的修士为何总是这般狂妄自大,总以为自己蚍蜉之力可撼天?
魔息见她聚精会神和剑融合,狰狞一笑,呼吸之间森冷的魔息凝成实体的冰箭。今日,它便要在这蚍蜉未成气候之时,将她钉死在冰原之上,万——箭——穿——心——
“嗖!嗖!嗖……”
数以万计的黑矢铺天盖地而下,令红烟身边聚起一道无形屏障,接着她加紧了和斩月剑融合的进度,她已经做好了强行吃下这一重击的准备。
天忽然黑了。
令红烟只捕捉到一个极快的影子在她的视野范围内晃了一下,然后眼前便黑了下来。
一件纯黑的披风落了下来,盖在了她的脸上,随即便是数道利器入肉的声音。她鼻尖一湿,隔着衣物传来了某种腥热**的触感,好像有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声音。但,那血似乎不是她的。
然而就在这时,斩月剑的开刃彻底完成。
召回了剑灵的神剑迎风出鞘,向着半空飞去……
她失去了意识。
眼前有模糊的光影正在晃动,冰原,刺鼻的血腥味,除了风声外的万籁俱寂……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开,似乎是在为所有逝去的人悲悯。
“原来我……还没死透啊……”
体内涌动着一股温暖而澎湃的力量,她被这股力量唤醒了神志,是有人……在渡修为救她?
空洞的眸子略微有一些聚焦,她看到了坐在面前的人的脸,日冕金冠下,满头的白发和落在上头的白色雪花浑然一体,几乎快要分辨不清。
“我好像……记得你。”她喃喃道,“我从剑里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是你对不对?”
他没有答话,只是专注地给她渡送着修为。
“日神景旭……我在凡间见过你的画像。”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够到了他落在肩膀上的一束发丝,昔日那黑缎般的长发如今已化为纯白,眼中充斥着疑惑,“你到底渡了多少修为给我……为什么连头发都白了……”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把修为渡给我?
难道……我们从前认识吗?
她张了张嘴,太累了,经历了一场大厮杀之后又将修为尽数献给了斩月剑,她已经累到完全不愿再去思考了。
“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吧。”耳畔传来淡淡的安抚性的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白发男人开口,与那天不一样的是,声音甫一出来,就被湮没在了广袤的天地间。
“算了。”她闭上了眼睛,“日神景旭对吧?救命之恩,若有来日,令红烟必当结草衔环,犬马相报。”
“报恩?你啊……”
成煜抱着她坐在冰原上,看着令红烟那双眼睛在自己面前缓缓合上,忽然想到在很遥远的未来,师父看到他被烧得只剩下灰烬的骨灰会有何感想。
是悲?是悔?还是……爱?
不得而知,他从来都不得而知。
这时候,那团囚禁了他两千多年的神光又出现了。先天神明的职责便是在每次浩劫结束之后,对这场浩劫中的一切进行赏罚评判。下界的悲喜、死亡,不过是他们眼中万物生灭规律的短小一环,是写在功过簿的文字。
“修士令红烟,原身为斩月剑剑灵,下界月下楼之主。功,于下界开创神修一道,广纳门徒,精于机扩,长于剑道、阵法、心法,为镇压万魔窟一役主战,以身为阵;过,无。功劳显著,着以斩月之名赐月神尊位,为第二位后天神。”
“日神景旭……不,凡人成煜。”神明道,“你刑期已满,按律当解除日神殿禁忌,但你如今修为尽失,不配再享日神尊位。着,褫夺封号,原神位将由上界新生灵识所承。”
成煜嗤笑了一声,仰头盯着空中那圈金色的神光。
“让下界的凡人有机会飞升上界,飞升之前重重天雷天劫,飞升之后又想尽一切办法将我们打落。天道既然如此厌恶我们这些修士……所以,它又凭什么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了它而入道呢?
“我与师父不同,师父她一心爱着这人间万物,两世鞠躬尽瘁,粉身碎骨,九死不悔,可我不同,这两千多年我已然看够。上界睥睨众生,虚伪冷漠,下界恃强凌弱,苟且求存,可见这世间无论仙凡妖魔,纵表面身份如隔天堑,也大多一丘之貉。
“若这世上没有她,我不入道,不为神,不为魔,不为妖。
“天道,你听清楚了吗!”
“聚魂幡已经生效,你该离开了,成煜。”那道光团波澜不惊地道了一句,最后化为了无形的碎金,消失在了空中。
成煜额上的日冕泛起了淡淡的光芒,温暖而又炽热,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召唤着他,指引着他回家的路。他低下头来,视线落在那殷红的唇上停顿了片刻,随即将头移开,只是用手轻轻拂去了落在她面上的雪花。
“师父,我在一千年后,等着你。”
寒风卷地,冰原上,一面已经被使用过一次失去效用的四角旌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下一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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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一阵隐匿的风刮过,它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炼制炉内的铁水翻滚着,冒起咕咚咕咚的泡泡,室内的温度高到几乎能将人融化掉。
月无名慢慢地爬上椅子,站在了炉边。
“不如今天在这里,对着炉子起个誓,下辈子如果还遇到,就不犹豫了……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门外传来余师妹带着困倦的问询声:“宫主……这大半夜的您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
屋门传来被推开的“嘎吱”一响,她终于不再犹豫。
“扑通!”
“师父——”
……
令红烟猛地惊醒!
“呼……”她顿了顿,揉着眉心望着四下的情景。
这里是黄道宫后山的一个有数千年底蕴的灵修洞府,据说曾经是黄道宫一位好几千岁的散仙的居所。不过当年第一次万魔窟战役之时,那散仙打开了黄道宫的护山阵,之后便离开了黄道宫,好像说是出外游历去了,总之,那位散仙再也没回来过。
不过,虽然他人走了,但他的洞府子孙们倒也没浪费,连续几代的宫主都在这里修炼过。这一次令红烟为了借这个洞府把成煜的神魂召回来,可是直接把自己卖给景恒做一千年温养洞府的炉鼎了。
可惜……卖归卖了,成煜还是没有半点回来的迹象……
那一坛子骨灰摆在她面前数月,她夜间汲取洞府内的灵气,以自身的修为炼化,白日里再将其反注入坛中,一边维护成煜残存在那堆骨灰中的那一星半点的神魂,一边祈祷着聚魂幡真的能像景恒说的那样生效。
她当初给自己定下的死限是四个月,如若四个月之后成煜还是没有半点回来的迹象,她就会……选择放弃。豫州上空那股莫名凝结的魔气源头还没有找到,千年之前月下楼倾几乎半数弟子之力促成的和平安定眼看就要有倾塌的迹象,她不能再在这里沉沦下去了。
她不可能为了成煜一个人,丢掉这份责任。
眼看着……四个月的期限越来越近。
令红烟从最初的期待到逐渐失望直至如今的濒临绝望,直到昨夜,她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又是这样……果然……又是这样……”
自乾坤袋中取出了酒,令红烟大醉一场,抱着骨灰坛子,躺倒在了石洞中。
迷蒙之中有人靠近了她,冰凉的指尖从她的脸颊边划过,似乎在微微叹息:“怎么又喝了这么多……我不在……就不能好好照顾一下自己吗?”
她像是猛然惊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随即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成……煜……”
面前的人似乎呼吸一窒,停在她面颊上的手指僵了一下:“你……哭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请问,我可以把你的骨灰留在身边吗?”
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些祈求的卑微。面前的人似乎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踌躇片刻后,她缓慢地往前面挪了挪,似乎想要靠过去一些。一股大力袭来,她便深埋进了对面的人怀中,微微颤抖着,一双手落在她的背后,轻轻地拍打安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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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煜……对不起……”
“不怪你……”
“呵。”她笑了一声,“我还真是有够无耻的,连在梦里都想祈求一个安慰和原谅。可事实上,我有什么资格再让任何人原谅我呢……”
她深吸一口气:“我放弃了子然,放弃了宿语,放弃了月下楼六百七十多名弟子……如今也放弃了你。我总是告诉自己没错,这就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既然我还活着,就带着他们的期望好好地继续走下去,可是……可是……你爱我啊……”
那个成煜留下的竹筒,那幅桥边美人的题诗图……
“那些曾经死去的人,他们有没有爱过我……他们围成一个圈子,将我护在冰原的阵中心的时候,是为了我以为的人间大义……下界的人求仙问道,拼命修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跳出六道,飞升为仙。可神仙有什么好的?摒弃六欲,再无所求,不是什么都能得到,而是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求了……于是我便告诉自己我也要无所求,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成煜……”
箍住她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勒得她有些不适地闷哼了一声。
“我活得太久了……久到无情……久到我都厌了……我这辈子爱过的人太多了……我爱过宿语,爱过子然,也爱过你,我爱过所有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我想把你们每一个人都长长久久地留在我生命里……可是不是正因为我太贪心了,所以我才一个人都留不住?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总是妄想着与天争命,妄想着改变这以资质将人划分三六九等的世界……我既做不好人,也做不好神仙……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一事无成……想死死不了,想忘又忘不了……”
她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几乎快说不下去了。
神明的悲伤,永远不敢在人前,而只能在人后,而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那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连声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把骨灰留给我好不好,成煜。”她低声道,“别再离开我,算我求你了。”
“给你,都给你……”对面的人叹了一声,她的眼皮上忽然传来了陌生而湿润的触感,一触即分,像是不敢做任何过多的停留,“有你这句话,我就做什么都不后悔了。”
……
接下来的梦境很纷乱。
自令红烟得道飞升数百年,她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梦境纷乱的夜晚。她先是梦见成煜回来了,然后便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似乎是数千年的黄道宫。在那里,她见到了飞升之前还是黄道宫宫主的日神景旭。她灵根被废,一心炼器,最后更是跳了炼制炉祭了剑,死前面对炉子对日神一番心迹剖白,比那文曲星君话本里编的还要离奇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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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更扯淡的还要在后头,她梦见那个景旭居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徒弟成煜,为了她在日神殿受尽两千年酷刑,最后还散尽一身修为,救了自己,无怨无悔。
醒来之后的令红烟想起昨夜做下的决定,不禁按着额头苦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因为她想要放弃成煜,所以才会做这般不切实际的梦。
这些梦境是在告诉她,讥讽她,看哪,她有多无情,成煜就有多深情。
她从怀中摸出那个装画的小竹筒,温柔地用手指弹了一下,筒壁发出一声闷响:“从今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我吧。”
随我继续前行,也随我未来身死道消,直至共同化为尘泥。
一道白光闪过,竹筒被收进了乾坤袋中,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骨灰坛边,刚想动手将它也一并纳入乾坤袋中——
她的手忽然僵住了。
空的……
骨灰坛子里是空的。
令红烟在原地愣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回过神来,大悲和大喜两种情绪在她的胸腔内疯狂碰撞、震**,巨大的起伏让她有一阵眩晕。忽然她转身一个捏诀,消失在原地。
“咚咚……咚咚……”
耳边是她自己的心跳,还有疾行的破风声。
手指贴上门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倾其所有去赌那个唯一的希望。
坛子空了……
所以说……
“吱呀——”一声,门忽然在她眼前打开了。
面前的人手中拎着一个空****的水壶,似乎只是屋内水没了他打算去添一些。他还戴着她亲手打制的那顶金色的日冕发冠,只是发冠之下的头发却全白了。
梦境与现实一时重叠,令人一时间几乎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见师父一脸错愕地愣在原地,成煜的嘴角勾了勾,语气一如往常轻描淡写,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师父来得可真慢,徒儿都等你好久了。”
一盏茶后。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只手在他的头发上试探着摸来摸去,忽然猛地发力,拔下来一根。
成煜猝不及防间,差点没喊出声来,闭了闭眼,终于忍无可忍地抬眸转向那个捏着他的白发仔细研究的人:“玩够了没有?”
楼焦捏着那根白发,一副随时随地热衷学习的样子,将它放在眼皮子底下细细研究:“你这重生回来一趟,怎么头发全白了?难不成这是聚魂幡的什么副作用?月铮长老上课时好像没提过有这一茬啊?什么原理啊能给我们说说吗?”
一旁的华迁赶紧将人往边上拽了一把,发现楼焦正拿眼睛瞪他之后,又讷讷地放开了手:“楼兄……成兄这才刚回来,身体状况都不稳定,你就别……”
“我看他挺好啊,能吃能睡,能走能动的,也就这头发吓人了点,不过他多逞英雄啊!就算白了头发也值了!对吧,成煜?”楼焦嘴里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疯狂地往外蹦,“厉害了啊,成大英雄?把我们所有人都支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点火……你知道当时月烟师父有多难受吗!你知道华迁当时差点被打击到崩溃吗?你知道我……算了,你知道什么!你就管你自己!混账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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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通火力喷完后,成煜抬了抬眼皮:“说完了?”
楼焦倒吸一口凉气,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动手,不然可能会把这个虚弱的家伙给活活打死。
“我警告你成煜……”
“抱歉。”
楼焦忽然噤了声。
成煜抬起头来,又对着面前的两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抱歉。”
两人全傻了。
“嘁,恶心死了。”楼焦最先反应过来,抖了抖全身的鸡皮疙瘩,“我劝你别再用这种恶心吧啦的眼神跟我说这种话,否则我可管不住自己的拳头。”
成煜淡淡道:“那你不妨试试看,看看是你的拳头硬,还是我的剑快?”
很好,虽然还是一如既往讨人厌,但的确是他记忆里的那个该死的成煜。
“师父呢?”成煜问。
方才令红烟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先是预料之中的狂喜,接着他便看到她面色忽然一僵:“啊……那什么,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有点事要去找景宫主商量,你……你自己休息好啊!”
然后她就跑路了,还把华迁和楼焦两个人找过来,要他们看着他这个病号。
“月烟师父啊?”华迁说,“之前几个月她一直在洞府里给成兄你招魂,现下你没事了,她应该是去我们宫主那边了吧?”
黄道宫正殿。
“不愧是月神大人,抽身出来真快。”景恒连望了令红烟好几眼,仿佛这几个月以来那个略显颓废的女人和此刻这个坐在他面前敛眉凝目望着天下关隘图的女人不是一个。
“嗯。”令红烟点了点头,看上去的确不受分毫影响,“其他宗门的宗主什么时候到豫州?”
景恒:“已经下了帖,最多不过半个月。”
“很好。”令红烟点了点头,她这副坦然的样子着实让景恒的眉头跳了跳,有些不爽。虽说月神是上界的神尊,但这好歹是他黄道宫的地界,让月下楼的前任楼主在这里作威作福,他突然有了一种想去跪宗门祠堂请罪的冲动。
令红烟:“城内被做成傀儡的人都查清楚身份了吗?”
景恒:“嗯。除此之外,那个假真人园子里的尸骨身份,都联系凡间的官府全部排查清楚了。被做成傀儡的都是金丹以上小有所成的散修,估摸着是有门派的他们不敢动,那些没门派护着的散修死了也没多少人奇怪。至于园内那些尸骨,鳏寡孤独,流浪乞儿,都是一些无依无靠之人,一时间不见了也不会有人去官府报案……也难怪他们能瞒这么久。”
“这也是预料之中不是吗?”令红烟没做过多的感慨,“至于聚集的魔气一事,在各宗门宗主到来之前,我已经拜托一位……算是熟人吧,去替我们看看了。”
“熟人?”景恒一愣,月神的熟人?这位神尊下界之后基本上成天就龟缩在月下楼里,除了月下楼里那些人,她哪还有什么熟人啊?难不成是飞升之前的?算了吧,她的熟人就算有,也在早几百年前就被天雷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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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景恒满脸的疑惑和不信,令红烟的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在景宫主察觉不到的地方,天阶的传音阵将九霄之上的回应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了她。
“您之前的请求,小仙已于多日前传达给了日神殿。”
“怎么说?”
“半个时辰前,日神殿传来回应,说是日神殿下的分身已投至下界。”
“哦?他居然真的亲自下来了?”令红烟忍不住讶异地挑了挑眉。
虽说当初是她在豫州城内看到有人用大衍复行术造了日神分身骗人,也是她传音问日神要不要投个分身下来,可她就是问问而已,还真没想过那家伙真会下来。
毕竟,这位新生日神继承了上界祖传司马脸,日常冷得像是人人都欠他黄金万两。如今她梦醒之后看着成煜那满头银丝猜测到这货很有可能占据的就是自己宝贝徒弟的神位,数罪并处,令红烟对这位同僚的好感基本为负。怎么看,这家伙都不像是个会关心下界疾苦的神仙。
“嗯。”上界负责传讯的小仙回话了,“日神殿下要我转告您一句,他会自己处理,您和他二人在下界就不必相见了。”
“呵呵……”合着这位还记得她砸日神殿的事儿呢。放心,请她去她都不会去的。令红烟断了传音阵,撇了撇嘴。这人还挺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