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日,擅闯天海的神女逃之夭夭一事,在六界引起了极大的波动,有说帝君徇私枉法的,更有才华横溢者挥起笔墨,写了本《帝君桃花满天飞,独爱他人枝头梅》的话本子,在神界广为流传。
现如今诸神听闻那个神女被帝君亲自前去缉拿关进了天牢,心中悬起的大石都纷纷落地,暗赞帝君果然没有辜负“三世真元之身”的美名。
天牢的光景万年不变,万千黧鸦在孤峰深壑中穿刺,半明半晦的天色,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
修澜静静矗立,桌上的灯油已经烧了半壶,她明眸氤氲盯着角落的一片暗影出神,仿佛时光回溯,看见三千年前裹着褴褛罗裙的自己。
三千年前的痛,此刻纷至沓来。
她是如何任由自己沦陷在他片刻温暖里,又怎能说出重新开始这样的话来的?
她笑自己愚蠢,又恨他绝情。
修澜支起虚弱的身体,闭眸运气,试图强行破开他的术法,一片淡雅的光晕自裙裾铺开,在她指尖盛开的梅花却猝然枯萎一地。
没用的……
但就算被术法反噬而亡,也好过死在他的罪诏下。
紫晟殿上,诸神唾沫纷飞,皆是一脸难以言喻的欣喜之态,高位上的古曦面色淡漠,不发一言。
“帝君,小神以为,此女桀骜非我神族善类,当发配荒寂星以绝后患。”
都说神界无生崖是令众灵闻风丧胆的地方,但荒寂星才是真正让众神心生怖畏的所在。
那里方圆万里寸土皆焦,比炼狱恐怖百倍千倍,自古各界身带滔天罪行的重犯皆关押在那里,暗无天日不死不灭地活着,比死残忍千百倍。
三千年前,他为了大局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如今还要他重蹈覆辙?
那样的痛,一次就够了,可是偏偏天不如人愿。诸神翘首以盼,只等他开口发落,庄严的视线描摹着“天规”二字,鸿钧老祖一道铁令将他捆到窒息。
百般思量,进退两难,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样空白过。
擎瑜回至天海并未发现不妥,再返妖界时,蓁蓁山野只有战后的残花败柳和不计其数的断刃。
漠沁在洞口焦虑难安,看到擎瑜回来,急忙迎了上去。
“神界的人来过了?”擎瑜抢先问道。
漠沁脸色煞白,颤着唇答道:“他们将修澜带走了。”
擎瑜目光骤然一紧,脑子仓皇间忆起修澜手臂上干涸的血梅之茎,如今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能保全她。
“修澜她……”漠沁紧促不安,话还没说完,只见擎瑜已转身往魔界方向而去。
神界黄昏倾尽,薄薄的一层夕阳落在云阶上,两位仙官恭顺地候在殿门外通报道:“帝君,仙子渡渡求见。”
“让她进来。”良久,低沉的嗓音才从里面传来。
渡渡进去施了个周全的大礼,伏在地上恳求道:“求帝君让小仙进天牢见一见主子。”
铅色沉沉的天牢,黧鸦回巢,千峰无言,万籁俱静。
渡渡被阴森密布的天牢吓到,胆怯地跟在古曦身后,只见古曦肃穆久立,神情难喻,并未打算上前。她猜想应是到了,几步跑上前去,却在看到她主子那一刻,浑身形如塑泥,捂着嘴只剩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修澜的柔荑紧拽着衣襟扣在胸前,紧闭的冰眸看不出一丝颜色,可衰败感却无处不在。
“主子。”渡渡声音又颤又轻,“渡渡来了。”
透心的寒冷比镜竹雪岭多了一分森严,渡渡小步靠近修澜,握紧了她的手:“主子,渡渡来陪你了。”
修澜却毫无所觉。
“主子,你醒醒啊……是渡渡来了。”渡渡满脸心疼紧张,修澜却连睫都不曾颤抖一下。
渡渡终于泪水决堤:“主子,你看我一眼啊。”
一声声灌入外面笔直站立的古曦耳里,已有些心慌意乱,可是回应他们的是修澜死寂一样的沉默。
古曦心头一紧,察觉不对,霎时幻移而进,只见修澜躺在冰凉的石**,青丝遮面挂满眼睫,素衣红裳垂泻一地,像是睡着了。
仿佛胸口被狠狠猛击,古曦目光一引,直接将外面的仙官提至跟前,怒至极点后,声音只余龙吟般的低沉:“谁让你动的刑?”
仙官被震慑得面目苍白,哆嗦了半天才抖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帝君,帝君……小仙不曾用刑……”
古曦面色铁青,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个印伽探进修澜灵台,那里面极寒之气震得七零八碎,他顿时坦然变色。
逆行经脉,她不要命了?
渡渡也看出了几分意思,捂住嘴里的声嘶力竭,万念俱灰地跌在一旁。
古曦扶起修澜,没有血液流淌的肌肤更加寒彻入骨,就连她身边萦绕的神泽都是霜寒之气,灵力自她掌心渡入,但她的神泽已经破损不堪,多是术法反噬留下的创伤。
“为何这么多伤?”古曦滚烫的吐息流过凉唇。
渡渡看帝君亲自为主子渡法治伤,忙不迭地交代:“主子为了修天神之位,被术法反噬很多次,所以才……”
“擎瑜不管她吗?”古曦愠怒,几个字从齿间挤出。
“擎瑜星君?”渡渡不明所以,回道,“我家主子又不是天海的兽,擎瑜星君为何要管我家主子?”
古曦渡灵力的手蓦地一颤:“他与修澜不是……”喉头像是卡了根鱼刺,“夫妻吗?”
渡渡如闻天方夜谭,一头雾水地对上古曦的灼灼双目:“主子怎么可能与擎瑜星君共结连理!主子不过是在帝君大婚那日才认识的他!”
头顶如惊雷隆隆滚过,古曦彻底凝滞。
天海云岸,她的话顷刻占据脑海。
他方才知那双满怀柔情的眸,那些熟悉留恋到令他心痛的小动作,是她再一次放下一切,想将自己交付于他的心意。
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可他回了什么?他说:“修澜,别闹了。”
“帝君?”
渡渡反应过来,古曦已抱着修澜疾步离开。
天海星光,紫晟殿采露的仙婢在一片烟霞中翩然若舞,忽见帝君抱着一女子箭步而过,抬头时帝君已没了踪影,几位仙婢俱是懊恼,十分遗憾没能看清帝君怀里是哪位仙子。
回至寝宫,古曦将修澜小心搁置**,抚平她青黛间还泛起的波澜,轻轻将她裹进怀里,以灵力修补她的神泽。
修澜眉微微蹙了一下,额间渗出几滴冷汗,身体一软直直倒在古曦的肩上。古曦解开她身侧的衣结,雪白的双肩显露出来,血梅之茎就像干涸的河流遍布她周身,背脊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又取了药来,再极为细致地替她涂抹。
一切弄完,古曦适才放下华幔,看着静躺着的修澜,突然忆起她低颦一笑,为他掖被子的模糊画面,隐约能感受到了那一瞬间心里的满足。
他轻抚着修澜的脸,心底五味杂陈,只抿唇淡笑,她终于在自己伸手可触的地方了。
正看得入神,一个仙官突然张皇失措而来:“帝君,擎瑜星君在邀月顶无端擒拿魔尊池溟,魔界四十八位长老携十万魔人为救魔尊将邀月顶把守得固若金汤,而擎瑜星君寸步不让,形势十分紧迫,请帝君前往定夺。”
古曦目色一动,原来在东海伤她的那个魔人是池溟……
可当下,绝不能因修澜为由头拿下池溟,他很清楚,倘若池溟供出修澜的身份,就是将修澜变成众矢之的。
如今,唯有将她留在身边才是最好的万全之策。
陆续赶来的诸神大都是因邀月顶之事,却见帝君寝宫外无故设了结界,诸神左右商榷无果,只能焦头烂额地等候。
擎瑜星君无端挑衅池溟,引得魔界震怒,已是惊世之举,偏巧素来决绝果断的帝君今日迟迟不露面,诸神心中猜疑不定,摸不准这二人心中考量。
渡渡看着众神原地踯躅,心生愧疚,转动不停的眼睛一边往殿里探视,一边小步趋近子捷,小心问道:“帝君能屈尊给我家主子疗伤,我已经很感激涕零了,但因此耽误正事,会不会不太好啊?”
子捷知他主上心中早有计较,不慌不忙地看了渡渡一眼:“你可以放心的是,整件事完全不必你来感激涕零。”
正说着,古曦终于走了出来,聒噪的气氛霎时安静下来,而古曦只敛眉顺目将一封刚拟好的神诏递给子捷:“先送至擎瑜,再昭告六界。”
从人界直耸天镜的邀月顶,在延绵的云海上,擎瑜一袭月白窄袖裳,素来与世无争的眼眸里寒光凛然。
四面悬崖峭壁,十万魔人的阵法早已被后方包袭而来的天昊捅破一个窟窿,与他对峙的池溟在断石看见神界援兵已到,暗道不妙,只得翻身欲逃。
擎瑜正欲追赶,峰顶四周飘浮的云海突然金光乍现,破云而现的子捷幻化成人拦在擎瑜面前,道:“擎瑜星君,魔尊自然要拿,但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擎瑜质问。
子捷摊手,掌心瑰丽光色转腾,一封诏书旋即横置于掌上:“这是帝君亲拟。”
擎瑜拧眉接过,诏书上字迹遒劲有力,一气呵成,本该赏心悦目,可他越往下读,心越往下沉,归纳起来,当数结尾一句最震撼人心:“……故册封镜竹雪岭神女修澜为后。”
擎瑜讶然抬眸,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素来似星河斑斓的目光深邃悠远:“他与修澜……”
“正如擎瑜星君所想。”
擎瑜僵滞,原来如此。
最先听完神诏的诸神,心中已经是炸开了锅,看似庄严的沉默下早已一片哗然。
帝君要娶个戴罪的女天神为帝后,简直荒唐!
渡渡如被惊雷击中,木滞在原地,久久不得动,直到子捷从邀月顶回来,她才愣愣地问了句:“帝君是不是趁我主子昏迷对她做了什么越礼之事?”
子捷无语,打趣她道:“……那也算负责了。”
擎瑜从邀月顶赶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古曦。
他曾是鸿钧老祖的座下童,与古曦也算是师承一人,只是鸿钧老祖严苛,对他俩教化的方式截然不同,两人很少打照面,加之擎瑜后来一直待在天海,同门间的交情着实有些浅薄。
他身上的窄袖月袍在旦暮烟霞的裙纱中别具一格,色淡如水的眉眼自带了几分不可说的情愫,引路仙婢不禁想到前几日还被神界通缉的擎夫人如今成了帝君钦定的帝后,心中暗叹一番玄妙后,只见擎瑜星君头饰青玉发簪竟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古曦挺拔的背影闲坐在雅亭下温水煮酒,外面因那一纸天旨闹得沸沸扬扬,他这一处倒隔绝外世喧嚣。
他今日才认真端详这个总被他师尊鸿钧老祖挂在嘴边的帝君,想来外头都因他翻了天了,他倒气定神闲得很,确如师尊他老人家说的那般稳重。
“坐。”古曦烫着酒,随和说道。
擎瑜拢衣坐下,古曦递过来一觚浊酒,含笑挑眉,口吻温和:“酒不够烈,但味道甘洌,试试。”
接过酒饮了,擎瑜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修澜便是当年师尊留给你的那株血梅?”
古曦执杯的手略略停顿,并不诧异,鸿钧老祖既让擎瑜守护天海,自然不会瞒他血梅之事,遂诚实道:“没错。”
“依着老祖定下的天规,除却我,便只有帝君帝后能自由出入天海,你是想以此解了她擅闯天海的罪名。”擎瑜停了停,再开口声音多了几分锐利,“可你立她为后,只是因为她是血梅?”
古曦认真地摇了摇头,目光笃定且深情:“你想用的那种法子确然也能救她,可只有立她为后,才能在保全她的同时,将她一直留在我身边。”
擎瑜沉默,他确实有办法救下修澜,但那个方法过于冒险,迟疑不决半晌,才轻叹了口气,道:“在天海时,她便伤得极重,既然你对她有情,就好好照顾她。”
听他语气中全是失意惆怅,古曦问道:“你对她……”
擎瑜笑了笑:“我初见她时,正是你一统两宫那日,她伤了赤帝女,我叫她一声夫人,是想着你多少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现在想来,我确实多此一举了。”
古曦默然,若非那一声夫人,早在天海时,他就应该下这个诏了。
“我真的以为她可以一直陪我待在天海的……”
擎瑜忽地失神说了句,古曦一顿,抬眼看他,他已转口问道:“池溟,你打算如何?”
“他动了这个心思,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但缉拿他的理由不能是此次擅入天海之事。”古曦负手而立,眉宇间有着帝君独有的威严与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