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年十月十日,长安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青云,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七十二坊却一丝声响也无,你道为何?却原来是懿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1]薨了。
从头天晚上开始,由广化坊到延兴门一带的街道便已笼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门便打开了。驸马爷保衡打头,领着十对贵族子弟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均着白色衣裤,赤着脚,头上的幞头巾子也换成了白麻。等出了广化旗亭,少年们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声如一支羽箭刺破了长安的天空雨渐渐落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歌声,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当今圣上崇奉释氏,送葬队伍里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时之间,只见香烟袅袅,法韵姗姗,依稀辨认得出是一首《归西方赞》[2]:
归去来,生老病死苦相催。昼夜须勤念彼佛,极乐逍遥坐宝台。
归去来,婆娑苦处哭哀哀,撒手须归安乐国,长辞五浊见如来。
……
声声为念弥陀号,一时闻者坐金莲。不如西方快乐处,永超生死离无常……
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安城的百姓虽然见过世面,却不曾经历过如此靡奢华的排场,一时东西二市为之罢市,士绅庶人如蚁聚一般,随着公主的棺椁,由广化坊至宣平坊,再缓缓折向东边的延兴门。忽然之间,诵经声中响起一声大喊:“广化坊那里正给公主烧金银珠宝哪!还不快去!”话音刚落,人群便嗡一声炸开了,大多数人扭头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见玄法寺的寺门开着一道小缝,一个和尚,宽衣大袖,从门缝里头冷冷地窥探着这支队伍蜿蜒走向东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转成了雪粒,沙沙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时分,雪却停了,云开雾散,半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空之中,下一片冷光。远远地从北面的宫廷传来《叹百年歌》[3],乐声凄楚,正如那些冰寒晶莹的霜雪。及至后半夜,只听得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寺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气质清古,见之忘俗,一个虎眉虬须,相貌奇崛。他们进门之后便径直朝着寺北走去,走不多一会,前头的男子忽然停了下来,瞪着身畔的墙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这定是怀素手书了……果然是笔力遒劲,神采动人!几之兄,留步留步……那里是陈子昂的马,此寺中另藏着十万尊金刚佛像,据说雕得亦不寻常。只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白日能得闲进来……”
话音刚落,却听得背后一声清笑。二人诧异回头,却是白日所见的那个和尚,身边立着一个水桶,手里拿着一个水瓢。见二人回头,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么?看和尚为二位取光来。”说着右手水瓢凌空一舀,说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来,冷光滟,照着一壁淋漓的狂草,满墙神骏的天马,秋毫毕见。那头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随着马儿的轮廓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哎呀,几之兄,几之兄,你看这马,飘逸神骏,毛仿佛随风飞扬,实在令人神往啊……”
那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却不耐烦了,道:“温大人,什么怀荤怀素的,你要喜欢马,明儿到我那里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听得此言,温大人微微颔首,眼光又在壁画上恋恋几回,才转身对和尚说道:“这位可是淮南大师么?在下京兆尹温璋[4],这位是中书侍郎刘瞻大人[5],中夜来访,不惶恐,只是实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们才……”
那和尚一笑,打断温大人道:“正是贫僧,二位大人,外面寒冷,我们还是里面叙话去罢。”说着便举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僧房。
待得小沙弥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后,温璋便开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门中夜未关,大师怕是早就在等着我们,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此来所为何事?”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么,二位大人还要考考我么?”说着将右手在水桶里一操,一片清辉便闪烁在他的掌心,和尚曼声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两位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这个寒字身上了吧!”
刘瞻睁大了眼,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兴奋道:“嘿!温兄,这和尚还真有点门道!没错,我们正是为了韩宗绍康仲殷那两个老货才来的!”
温璋点点头,款款说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后,今上悲痛异常,迁怒于韩康两个医官,两家枝蔓被捕三百余人,就下在监里,只等天明便要处斩,说是要给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将无数金银珠宝烧给了公主,不见广化坊那里多少百姓等着冥灰,想从里面扒出点宝贝呢。公主生前,内廷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赐给了公主,公主死后,又是这等奢华哀荣……钱财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只是人命至贵,请大师救上两家人一救吧!”
刘瞻也大声道:“陛下信崇释典,留意生天,大要不过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恶念,所谓福田则业累尽消,往生忉利,比居浊恶,未可同年。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易怒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资爱主之灵。中外臣僚,同深恳激……”说到激动之时,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室急行。想来这篇奏章他倾注了许多心血,现在念起来,仍是流利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