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积雪,积雪塞京华。江南新春时节,北地却还在冰封的严冬里。三更天后,兵营、街巷、勾栏与大内深宫,都灭去了灯烛,空余正月灯节前的一轮明月,照出琉璃世界,仿佛是后人去看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被浸入水银之中。“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说的是汴梁城西紫金山上紫金塔。披雪裹银的紫金塔里,此刻却有一盏孤灯未眠,灯下持书夜读的,正是当朝太史令飞廉。
“报!”有兵丁敲门进来,递上书简。
太史展开书信,笑道:“这李师师丢了百宝箱的钥匙,也要我来为她起一卦,真过分啊。”一边将名妓的香笺丢到熊熊炭火的铜盆里,一边由袖口里摸出三枚铜钱扔到几上,正好卜出一个“泽”卦的卦象,叫来那兵丁道:“你让那李师师着丫头去摸索一下她的马桶,八成那钥匙啊,是她小解时掉在里面。”
“报!”又来了一个兵丁,这回递上的纸条是明黄的短柬,年轻的皇帝爱用这个写情书来着。“这小皇帝又在发愁与哪个娘娘睡觉呢。”太史公叹了一口气,裹紧裘衣,推门来到紫金台的顶上,由那门紫铜望远镜上,去看那天象,紫微星的旁边,到底是哪一颗可爱的岁星,会闪烁出狐媚的光,在这样的光里,会孕育出新的小小的紫微星来。飞廉大人凝视片刻,飞身下楼,回到书房里,那兵丁一脸睡意站在哪里,竟还未摔进火盆里睡着。“你去对皇上讲,今晚他应召见宁妃,莫担心别的娘娘有意见,这大雪天,生娃天,生出的娃娃以后骑马过江,中兴天下,正是一代明君。”那兵丁将自己拍醒过来,记下飞廉的话,跑了。
“报。”这是今晚的第九个兵丁了。这一回,是来问飞廉大人的消夜吃什么。“豆腐,煎豆腐,加上花生米,我说过一万遍了。”飞廉大人生气地说,忽然又摸了摸鼻子,对着书房上的横梁嗅了嗅,笑道:“好吧好吧,厨房的师傅总是怪我天天吃豆腐,不让他显摆手艺,今天晚上,让他烤洞庭湖小龙虾给我吃!”听得那兵丁倒是一脸惊疑:“大人啊,你一向不啰唣下人出了名的,这冰天雪地的,你让孟师傅他哪里找得出洞庭湖小龙虾烤给你吃?”话还未完,就听“扑通”一声,由横梁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俏皮的女子,一身红衣像一堆火苗,落在书桌的烛光里。兵丁心里想,原来飞廉大人雪夜空着肚子去看书,还在梁上藏下了红袖招啊,可恨我在这里盘桓太久,扰了他老人家的清兴,我还是跑路吧,也不去想这洞庭小龙虾,一溜烟地走掉了。
那女子倒是一脸羞怯,向桌后的本朝太史公飞廉揖道:“小女子是江汉之间,洞庭湖畔的民女,姓洪名珊,有一事特来叨扰大人。我大哥去岭南做生意十几年,积下了一些银子,他想在洞庭湖边修一处房子。他这个人,一向爱面子,想法总跟别人不一样,很想将房子修到洞庭湖里面去。他去云梦城找工匠,让小妹我来京城寻大人您,您一向体恤百姓,最好说话不过了,求太史公您赏一张营造图,我也好去向我那心急如焚的哥哥交差。”这洪珊一边讲,一边头埋得更低,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更加地声如蚊蚋,羞不可抑。
飞廉道:“我听说江汉间连年大雪,比往年阴冷,洞庭湖间出产的小龙虾,比以前都要来得更红。看起来这些家伙都讲得不错。自唐末惊变,洞庭湖龙宫毁圮成为废墟,已有百余年了,你们这些水族,存下这样的心思,复兴龙宫,也算是可恕。”
那洪珊见飞廉一眼就识出她的本相,是由邬归请出来的龙虾精,一时差一点就在灯下幻化成为原形,好容易由修身珠里汲来一段元神,鼓足勇气继续在灯下与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讲话。
“你们知道的,一夜之间,地球上的龙,消失得一条不剩,鬼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从前的风雪雷电,由他们管着,现在完全是由着金木水火聚集的性子乱来。唉,我年纪大了,变得越来越唠叨。不说这个。他们临去前,将洞庭湖底的龙宫用巨浪与惊雷震碎,二十年前,我游历君山,还可在山下沙滩上,捡到水波推来的锯木与碎瓦。再去修龙宫,这个主意看起来很不错,但地球上一根龙毛都没有了,你们修起来干什么呢?我猜你们是想做你们这两个妖精的新房,弄一个乌龙院,龙虾配乌龟,生出一窝蚌壳精?”
这下,龙虾精洪珊的脸更是红得发出紫来了,辩解道:“我与邬归情同兄妹,一起修道,没有私情的,飞廉大人你莫乱讲。邬归讲,洞庭湖底,虽然没有龙,但是在我们心里,要觉得有龙。而且,即便没有龙,我们也要去造出龙,所以,先得将龙宫重新建起来,这样大家就觉得活在洞庭湖里,有一些奔头。我觉得他是有一点发疯,但是这个听起来,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知道,我童年的时候,洞庭湖里是有龙的,有一次,我妈带我去看龙女出嫁,就是嫁去泾阳龙君那一次,虽说不是什么美满的姻缘,却是铺天盖地的排场,我与我妈都看得激动得要命,一起哭了起来。后来我长大了,龙也没有了,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除了修道就是修道,毫无乐趣可言。”
飞廉大人的眼睛里,跳出一点点光芒来:“没有龙,也要造出龙?”他喃喃自语道。
“而且,我还听说,最近,有一个名叫望舒的人,由柳毅井跳下去,得到了隐身术与胎息术,已经变成了龙。我们修道的人都知道,大家其实可以突破自己的身体,去达到另外的境界的,修成人已经是很难,修成龙当然是不太可能,但这个世界上,再难的事,终究也有人做到了啊。邬归与我讲,我们可以先去将望舒请来,让她住到龙宫里。慢慢地,世界上其他修行出来的龙,就可以会聚到这片龙宫里。”
是啊,望舒,望舒,她已经变成了一条龙,在江湖里孤单地嬉戏,她也许应该,有自己的龙宫吧。飞廉大人在他的书房里踱着步,又走到窗边,去推开木窗看塔外积雪里的寒夜。好半天才回过头,对洪珊道:“你去客栈里歇息,等到明日上元的灯节,你再来紫金山取你们的龙宫图吧,我还得去找大匠作李诫大人仔细商议一下。”
洪珊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气,却没有像飞廉大人讲的那样去投奔客栈,还是依依站在桌前的灯光里。飞廉大人由窗边回过头来,皱着眉问:“龙虾精,你怎么还不走啊?上元节其实马上就要到了。”
洪珊红着脸讲:“我愿意留下来陪着飞廉大人画图纸,邬归大哥讲,为了龙宫,我们总得付出一些什么。”
原来这里面,还有一个美人计啊,一时倒将这飞廉大人弄得又羞又恼。你总不能对这个羞得脖梗都通红的龙虾精讲,我是一个太监,不需要陪啊什么的吧。这些生活在洞庭湖底的家伙,以为对世界了如指掌,却不知道,由过往客商的船底下,偷听到的话语,并不等于世界本身。他忍住羞恼,对龙虾精道:“你不愿到街上客栈,舍不得去花那几两银子吃住,也由得你在这紫金山里住下吧。没事你就去街上逛逛,只是灯节要近了,小心被弄去龙船队里,做了现成的龙虾精。你要是担心,就上来看我的图纸,那邬归的想法,你也正好在一边告诉我,说到底,我们要画的龙宫,不是柳毅的,而是邬归的。”一边将那告退的贼老兵唤回来,领洪珊去安息,一边就觉得脑海里,那万千龙宫的形象已经环旋盘绕上来,望舒变成龙之后是什么样子呢?龙其实根本就没有样子吧?我还在想这些形体模样,与望舒的修为,已经是隔得太远了……这一夜,本朝太史公司马飞廉,在他飞雪扑盖的紫金塔里合眼睡去的时候,汴京城里,已经鸡鸣四野,一幅雪霁上河图就要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