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天,飞廉将那李诫请过来,与他一起关在紫金塔内,去琢磨那个龙宫不提。龙虾精洪珊倒是落得了清闲。她虽则有三百余岁,一百多年前已幻化成人形,但是一直待在洞庭湖底,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兴小风,作小浪,与其他的洞庭水怪吵架恋爱也是有的,但远离湖岸,来到上京首国,来见这大大的市面,却也是第一次。当日承平已久,经过太宗仁宗真宗近百年的休养生息,有宋一代,仁和繁华,上贵下富,尤胜往昔。
据说这汴京的城池,由开国太祖赵匡胤当年亲自督造。中书令赵普取来洛阳宫殿的图样,欲在运河之侧黄河之下,再现旧唐豪劲风尚,图纸上井坊条条,四通八达。太祖看了图样,龙颜不悦,让人取来毛笔,在上面抹画,写出无数“之”字,然后去福宁殿召集群臣道:“我拿着一条铁棍打出天下,端直正派,见不得藏头缩尾的小人鼠辈,但是修城池这样的事,却不能一概而论,像切豆腐似的,而应顺时应势,曲折有度。”所以像柳毅这样唐时的旧人,习惯了长安的齐整,来到宋时的汴梁城,一定会迷路。后人施耐庵写《水浒传》,有段落单表这一名都:“柴进燕青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好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来到城门下,没有阻挡。果然好座东京去处,怎见得: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按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其时一百余万大宋臣民,就作息在这“大其城址、曲而苑”的地球第一繁华都市里。你去取来清明上河图,再想象那亭台楼阁,皆被白雪盖住,太阳高高地挂在城池上,令屋檐下的雪水消融渗下,如同瀑布一般。街上的余雪已被铲起,堆在店铺之前如同山丘。街巷之内、雪堆之间,自然是人如潮涌,喜庆新岁。店铺上桃符春联门神历历,男女新衣华裳,车马轿行如蚁。
又曾有一首词写道这汴京元日的景象:“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宪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和,飘满人间开嬉笑。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水浒传》第七十二回,李逵元夜闹东京)
不说那巨盗如麻,如何今夜偷入京师游赏、嫖妓、杀人闹事,也不提那风流天子如何去会李师师,钻地道,攻破新橙。回到我们的故事里吧,那一身红衣的龙虾精,由朝阳映雪,到落日熔金,就犹疑地走在太祖的“之”字里,又喜又愁,当日问路无数人,看过了张灯结彩的樊楼,看过了人如蚁船如梭的金明池,才能回到紫金塔,领到飞廉大人赐下的晚宴。
可是说到晚宴,也就是笋丝、茶菇、豆腐、花生米之类,飞廉大人已经差不多成了一个素食者,这个紫金塔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今天晚上的好处是,餐桌的正中央,热气腾腾地摆着一盆汤圆,正欢快而奢华地散发出桂花的香气。“飞廉大人呢?”洪珊问。布完碗筷站在门边的老兵一脸促狭的笑,回道:“姑娘你跟我去大人的书房找去。”
还是前夜龙虾精好容易才潜进去的书房。推开书房门,却看不到坐在宽大的木案之后的飞廉大人,洪珊一脸惊疑,那老兵将手指向那木案之下,紫铜火盆之前的地上,那里澎湃有声,两个穿着朝服的家伙,正扭在一起。“他们打架呢!我猜,一定是李诫大人嫌飞廉大人吃多了汤圆,不然他朝他嘴里乱挖什么?”
果然就见地板上,一代太史令被大匠作虎骑在下,就像当日景阳冈上醉酒的武松骑到大虫之上,大匠作只是将那一根断掉的哨棒,换成了他的木尺。这李诫低声央求道:“飞廉兄,飞廉兄,你将那龙宫图样还给我吧。”飞廉兄虎撑在下,嘴里好像真是塞入了汤圆,如大猫一般咕噜有声。看这气势,倒是打虎将神形沮丧,正在央告老虎,已换成李逵去求人家还回他老母亲了。
龙虾精顾不得去看两人搬演的到底是哪一出了,她飞身上前,一把将那李诫,一个又黑又胖、一脸油花的老家伙,由桌子底下拖出来。那老兵也按下打趣的心思,却扶飞廉大人重新站起来,扯衣服打浮灰,忙得不亦乐乎。
李诫止住喘息后,叹气道:“飞廉大人,你一意孤行,我只好由得你了。你将那蜡丸给这洞庭湖的客人吧,天意苟如此,人命当区区,我李诫枉窥天意,叵测天规,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认命罢!”
飞廉大人这才由嘴里掏出来一个鸽蛋大小的蜡丸,将它交到洪珊的手心里。看到这三百多岁的小处女脸上惊疑难定的神气,不由苦笑道:“我与李兄在这里筹划了一天,我们本来要弄一个巨蛋,就好像洞庭湖底,放着一个巨大的鸭蛋,我觉得太超前,不同意。我建议弄得像一个鸟巢,他又觉得太杂碎,不赞成。后来他又想弄一个玻璃宫,就是全部用玻璃将一片湖底罩住,然后将水抽出来。我又觉得这个更像水族馆,要是女龙想洗澡,会非常麻烦。我们讨论来争论去,终于弄成了这个样子,将它封到蜡丸里,他又后悔了,觉得弄得太好,怕等你们将龙宫盖好,老天爷会发脾气,一心要重新来过。我可不干了,所以他就顾不得大匠作的身份,来跟我这个太史公抢东西,真是丢脸啊。”
李诫道:“飞廉兄,我绝非危言耸听,这个龙宫盖起来,必将激发出天变,到时候电闪雷鸣,洞庭湖变成一个巨浪滔天的脚盆,将湖边数百万百姓**涤成鱼鳖,到时候,你就是那个噬脐莫及啊!”
飞廉大人道:“易之道,固然在于变。天命固然不可为,但人的使命,与龙不同,龙顺时应势,人却是要去造命。李大人你心里何尝没有埋下这个龙宫,与飞廉一样,苦思冥想数十年,现在将它画到图纸上,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我们且不管这个,皇上已命我们去修明堂。龙宫在野,明堂在朝,刻下已是当务之急。”
大匠作的一张油光焕发的脸愈加阴沉,阴沉之中,迸发出风雷隐隐的决心:“龙宫图样,到此为止吧。飞廉兄英明神武,我的担心,无非是杞人忧天。那蔡莆田要去修明堂,已是筹划经年,这明堂是华夷兴衰、天下转换的关键,我的一条性命,怕就要扔掷在这里了。好在我《营造法式》已就,死了也没有什么了。”
飞廉点头同意,一行人下去吃饭,将那桂花汤圆吞进肚皮里不提。席间李诫问洪珊道:“你那主持修龙宫的邬归,他会去哪里请工匠?”洪珊答道:“他说他去湖广德安府云梦县。”李诫道:“这邬归不糊涂,我知道云梦县有一个叫梅皓的木匠,他的木作手艺,俨然已是天下第一,如果请到他,这洞庭龙宫一定会有挂彩上梁的一日。”龙虾精就想,这邬归哥哥,请到了梅皓没有呢?她越过沉迷在豆腐与花生米中的飞廉大人,由窗口去看那紫金塔外的汴京元夜,鞭炮如粥,人声如潮,由雪地里,飞迸到星月间的烟花灿烂如霞。这么晴好的元宵夜,这一年会风调雨顺,我们的龙宫,也会按照这个神奇的蜡丸,按部就班地盖起来吧。如果真有像李诫大人讲的结彩上梁的一天,我们也要放鞭炮,放焰火,让洞庭湖自龙宫毁圮,无聊地沉寂百年后,也有一个华美的夜晚。龙虾精想来想去,将自己的脸弄得更红了,她的心思,已经踏上了京师外,杨柳萌芽的归乡路。当然,飞廉与李诫可不管这个,龙宫对他们来讲,已成为过去,他们由天子那里,接到了修明堂的旨意,他们要去跟一个阴刻而固执的,名叫蔡京的家伙搏斗,这个已关乎天下的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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