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之中,槐安感到疾风灌耳,接着又是暖风拂面。
睁眼,灰蒙蒙的天光下,奕丞丰神俊朗的侧脸沉浸在日光之下。
他横抱着她,俯瞰望去,云雾下,已是睥睨幽云的环琅天涧。
“奕丞神尊,你能不能有一点点君子风度?”槐安郁闷道,“我又没说不跟你回来,你用得着派人将我敲晕了扛回来吗?”
奕丞掂了掂她这身板:“你觉得我要敲晕你,还需要派人?”
“抱紧些。”奕丞说完,温暖的掌已将她怀里一锁,一道罡劲厉风自他四周而生,旋即一转,已翻身落下云霄。
奉天城城主楚烈乃是一川湖泊所化,虽是三尺男儿,但生来无脊无骨,年少时就弱不禁风,如今年老又痛失爱子,大病一场,瘦骨嶙峋的身段看着着实很惨。
此刻他捶胸顿足地在玉阶前神色凄凄:“我奉天城在这幽云历来以和为贵,如今我也没几个年头可熬了,便是身死也要找奕丞神尊讨要一个说法!”
楚烈望天:“阿燃血气方刚又骁勇善战,斩杀了一头为祸苍生的凶兽,哪知这凶煞之物乃是奕丞神尊曾经的坐骑。如今阿燃死因不明,漂泊的灵魂尚未得到安息,奕丞神尊又要抢了我那未过门的儿媳,这天底下哪有这般荒谬之事?”
无阙台下人满为患,一些无门散仙对幽云正儿八经的大事不感兴趣,听说忍气吞声大半年的楚烈终于要来环琅天涧闹事,顿时趋之若鹜,将环琅天涧堵得水泄不通。
一两个参与附和道:“神尊这是只手遮天,今日欺凌奉天城,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其他仙门世家了?”
又一个摇头道:“神尊造福幽云,旁人感恩戴德三拜三叩时未曾见过你,落井下石你倒是积极。神尊若想独占幽云,九万年前就做到了,哪还有你说话的机会。”
“仙友,这话不是这么说。”另一个打断他,“当年神尊失去心上人,一蹶不振,无心幽云也是情理之中。可九万年过去,人心终究是会变,就如我等以为神尊还对先夫人念念不忘,神尊却移情别恋,瞧上了符禺山那小帝姬,那为何就不见得神尊突然反悔,想独揽幽云呢?”
“这……”
“还是这位仙友想得通达!”楚烈非常认同地道,“确实是本尊治理无方,便让神尊以为我奉天城软弱可欺,可奉天城也非小门小派,岂能任其摆布,不做反抗?”说着又朝神殿之上寸步不让的候宸、宿明道,“你们一再推托,今日本尊一定非要见到奕丞神尊不可!”
身后逶迤数里的同门弟子举剑附和:“奉天城全门仙士求见神尊!”
他们声势浩大,喊得锣鼓喧天,然则一些上了年岁的只作壁上观,笑道:“奕丞神尊自幼在三清真人身边长大,老朽估摸着如今也有个十万来岁了吧?”一小老儿摸了摸下颚白须,“居然跟个黄毛小子抢媳妇,真是有趣得紧啊!”
“说起来老身也有些年头未曾见过奕丞神尊,还是花信年纪之时,托筱离尊主的福,在良渚仙府见过一次……”阿婆略略回忆,复又只叹笑道,“年少惊才风逸,如今却不知是个什么形容?”
阿婆话音刚落,喧嚣的无阙台下,万马齐喑。
奕丞长身毓秀,抱着槐安自云端而下。
十万来岁的奕丞神尊依旧玉树临风,同她年少惊鸿一瞥时的模样竟一般无二。
“奕丞神尊。”此前将一些大逆之词信手拈来的闲散之人,此刻依然恭恭敬敬地行礼。
众目睽睽下,被抱在他怀里的槐安,很是不自在。她哪里想到今日的环琅天涧蜂屯蚁聚,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只好将脸埋进他衣襟掩耳盗铃,假装谁也认不出她这个符禺山的小帝姬。
楚烈一看见奕丞神尊还淡然自若地抱着槐安,承千人大礼,顿时眼眶发黑,愤愤道:“奕丞神尊,阿燃身死之因你既给不出交代,我且估计不和你计较,但是……”他颤着手指着槐安,“阿燃尸骨未寒,你俩便喜结连理,简直丧尽天良!”
槐安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头,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你儿子死了,干我什么事?”
奕丞低沉地笑了笑,这让槐安有点难为情,又往里缩了点。
而楚烈脸色却是越发青黑:“你母亲滴血所书,九万年前就定下来你与我儿楚燃婚约,你如何狡辩?我原不明白仅仅是一头凶兽而已,神尊为何如此容不得,要取我儿性命,如今看来,是你俩早就私订终身,谋害我儿!”
“你说什么?”槐安脸色顿时凝了一下,正打算和他争辩,却被奕丞制止。
那厢楚烈怒发冲冠:“你们莫想抵赖!”
“抵赖?”奕丞似觉好笑,就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抱着槐安,姿态从容,径直往玉阶而上,不浮不沉的声音幽幽传来:“奉天城与符禺山这门婚事你可有向旁人提及?我怎的听说,连槐九桓都是今早知晓的此事?”他回头俯视一眼,“那么我与槐安又怎会是蓄意已久?”
楚烈顿时有些张口结舌:“这……”
“本尊再问你。”奕丞闲闲地打断他,“楚燃恣意快活,风光无限之时,你为何从不提及与符禺山帝姬的婚事?如今楚燃已然殒身,你此番才拿出这件事又是意欲何为呢?”
楚烈一时答不出话。
之前那些大义凛然的散仙也不过是些墙头草,听得奕丞神尊三言两语就驳回了楚烈,又窃窃私语地论起了楚燃的是非。
楚烈这方的处境瞬间变得如履薄冰,全门弟子跟着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最后还是奕丞看在楚烈刚痛失爱子的份上,遣来弟子将其礼数周全地请下了山。
本以为这场戏有看头,但万万不曾料到奉天城偌大个仙门,被奕丞三两句便弄得狼狈回山,众仙各自唏嘘一番,最后只当是看了一场笑话。
“刚才奉天城城主所道之事可是真的?”槐安枕在奕丞左肩不敢乱动,仅咫尺之距,足够她细细端详奕丞神情间微小的变化。
奕丞看向她:“如果那是真的,你怎么谢我?”
“谢你?”槐安不明就里。
奕丞气定神闲:“嫁给我,总比跟个已死之人好,不是吗?”
槐安呵呵地抽了抽嘴角。
据说楚烈回去后就抑郁了,一抑郁就闭关了。尊主一闭关,门下仙士自然也安分了,如此一来,环琅天涧倒是清静下来。
槐安闲来无事便蹲在大门口跟重明鸟套近乎。近来这重明鸟与她亲近了些,大抵是因为前些时候被楚烈借水淹了,所以病了几日,全靠槐安救了它性命。
说救它也是个阴错阳差。
虽然槐安平时被它吓得不轻,但看着镇守环琅天涧九万年安定的重明鸟要归于尘埃,槐安有些于心不忍,便化出葱聋的模样来靠近它。
怎料这重明鸟濒死都还在坚守岗位,瞅见异类靠近界门,忽然回光返照似的蹿起来啄了她一口,堪堪将她角上一朵鲜红欲滴的红葵撕扯下来,然后怒气冲冲地将之吞入腹中,结果奇迹就发生了。
奄奄一息的重明鸟倏然起舞飞旋,一身赤羽大放异彩,犹如熊熊烈火将半边云天烧得绯红……
在槐安记忆里,他们鹿角上开出的这个红葵除了好看,就是可以给天族练敕梭丹,槐安也不知道她头上的红葵竟能令远古神鸟起死回生。
重明鸟啄了她几下后,冷灰色的天空忽然落下一滴雨,堪堪打在她适才还笑盈盈的脸上。
槐安抬起头来,天际云雾浓浓。
完了。
体内与生俱来的雷电开始蠢蠢欲动,槐安立于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便见界门被人推开。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奕丞显然没有想到一进门便瞧见槐安,愣了愣后有些啼笑皆非,因着槐安眼下这个一动不敢动的姿势僵持得十分滑稽。
被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明目张胆地端视着,槐安顿时觉得有些难堪,正想与他解释一下她指尖下这来历不明的雷电,他却是一脸了然地挑眉而笑,继而问也没问便将她一把拎回了寝宫。
被安置在**之后,槐安依旧不敢动,不过半刻钟,她已经胳膊酸,腿酸,背酸,实在要命得紧。
看着奕丞已经优哉游哉地坐在远处椅子上歇气,槐安真想一记雷电劈死他一了百了。
“神尊,能不能麻烦您纡个尊降个贵什么的,过来帮我翻个身?”槐安委屈巴巴地喊,“要不给我点个穴,封住我的经脉也是好的。”
奕丞悠闲地执了一卷书:“你可自行动一动试试?”
槐安悻悻道:“那你可将你这屋的什么稀世珍宝收好了。”
奕丞将目光从竹简的字里行间移上来,看着槐安:“已经放好了。”
槐安凌空僵直的胳膊实在坚持不住,于是她控制着力度微微动了一动,发现体内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影响。于是她壮着胆子又大动一番,惊奇地发现,她体内汹涌蓬勃的灵力已经被全压制下去了!
“我没事儿了!哈哈哈……”槐安如释重负地坐起来,开始大幅度地活络活络已经酸麻的肌肉。
奕丞翻了一页书扉,淡淡地应了一声,然话音刚落,就见槐安双足轻巧一蹬,翻身就下了床。
紧接着,一记响亮的惊天雷堪堪落下,井然有序的落兵台顷刻只剩残戟断剑。
滚滚浓烟外冒,槐安顿时一惊,奕丞却只搁书抚额:“立刻上床。”
槐安心虚地觑他一眼,然后依言照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缩回**,体内顿时静如止水,三关九窍精气不浊而清,唯有掌心下的霜寒渗透四肢白骸,疏通周身脉络。
槐安后知后觉,适才恍然大悟:“这寒冰竟可以压制我体内的雷电!”她大喜过望,乐颠乐颠地趴在床头问奕丞,“神尊你这块冰是从哪儿得来的,我回头让我父君也去给我凿一块去。”
“怎么,”奕丞支着下颚,声音慵懒,“又想回娘家了?”
槐安劈毁的落兵台上据说有几件神器乃是世间仅有,还有几卷锦囊玉轴神尊更是珍贵。被槐安毁于一旦之后,奕丞在红竹林沉思三日,觉得宠妻要有度。
是以奕丞从红竹林出来后,酝酿了半天才启口:“你这算不得是什么大病……”
话还没说完,槐安起身就要走。
奕丞也不拦她,坐在一张冷玉镂空的八仙桌前,手中茶水仍在汩汩倒入杯中:“唔,我听说你父君来年要办寿宴,按理来说,我应该陪你同去,偏巧我天机镜上一瞧,却说是连逢大雨,但是你……”
“你有什么办法?”槐安果断折回来。
万物相生相克,奕丞神尊既然知道用玄冰压制,必然晓得破解之法。
奕丞幽幽地将她望了一望:“这办法么自然是有的……”
他的办法是修炼。
虽说槐安在符禺山练了九万年也没有练出个名堂,但是奕丞拿出一卷经书往桌子上一放,卷宗上横排竖直两种字体,字迹陈旧扭曲的是天族符篆,对应的一排新墨才是幽云字体。
幽云字体笔锋遒劲有力,**,一看便是出自奕丞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