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跟归辞正在上山拿着铲子玩泥巴,搓个泥丸子贴在胸口佯装金丹,而昭华钰伤痕累累地回到符禺山时,三魂残七魄损,一颗金丹殆尽,就剩一缕生气吊着半条性命。
昭华钰在槐安眼里一直是星辰一样的存在,虽同她一般大,但连长老都说他是幽云之中绝无仅有的奇才。
既是奇才又怎能因历一世劫,受几道荒雷便成了那般狼狈模样?
后来槐安一去打听才知道,他那一身伤确非渡劫造就。
他在凡界渡劫尚算顺利,在衡虚受九道荒雷下来据说连眼睛都没有颤一下,偏巧万事俱备只待飞升之时蓦然看见梼杌为祸人间,当即中断飞升,前去阻止。须知飞升正是练虚合道之时,这一断,所受到的反噬远比荒雷厉害,据说他当时就咳了血,再去与梼杌殊死一搏,几个回合下来险些赔了性命。
那个时候槐安和归辞就不太明白他这种舍身为人的救世精神,也大抵是因为没有这悟性,所以她和归辞一直平平庸庸难有成就。
这一路上,槐安发现这个枕译也是个了不得的人,其修为绝不在她大师兄之下。
不过,他为何偏偏接二连三救她?
细细回品起来,槐安才觉这事未免太巧合,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
然而枕译只是要了一杯热茶,淡淡道:“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闲来无事之时就喜欢多管闲事。”
果然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人士!
于是槐安激动地握住他的袖子道:“我这里还有一个闲事,你要不要管管?”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于是槐安声情并茂地说她现在处境艰难,朝不保夕,所有人都想杀她,可是她想落叶归根,回到符禺山,回到仙鹤居,如今只有枕译不信那些命盘之术,希望他能出手相救,送她一程云云。
一口气说完,槐安口干舌燥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正欲大口喝下去,枕译却从容地从她手上拿过茶杯,弥漫的水雾遮住了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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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想我在暗处保护你?”
槐安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保护你没什么,只是你当拿什么做报酬呢?”他拂了拂水雾,认真地看着她,“之前救你是举手之劳,但如今你说这件事可是要另当别论了。”
于是槐安立刻将身上全部家当摆到桌子上,诸如色泽一般的珠钗、在北冥寒界顺来的一捧能与火抗衡的雪捏造的冰娃娃,还有昨晚闲来无事直接在客房的墙壁上扒拉下来的宝玉……枕译一一打量过后颇有些无语,抿唇摇头,正要回绝,忽然看见木质尚新、缝合紧密的菱形孔明锁。
孔明锁应该是槐安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看他对这个有兴致,便立刻狗腿似的将其往他面前一推,殷勤道:“这是我前几天才做好的孔明锁,榫卯结构的,是个易拆难组的东西,相信我,这个真的非常精妙……”
“打发时间倒是不错。”枕译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将孔明锁藏入怀中。
槐安瞧着枕译这举动应当是同意了,正喜出望外,却见枕译再次抬起头时脸色却是阴了几分。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找奕丞?”
话一出口,四周都仿佛寂静了一刹,槐安有些震惊地看着枕译,却不过一瞬,才想起自己真傻,枕译这样修为高强之人,对幽云乃至天族之事皆是了如指掌,又怎会认不出那画上之人是奕丞?
良久,槐安低下头去看杯壁上的纹理:“他是三清真人的弟子,如果贸然出手护我,被其他人知道了对他名声不利,且我也不想他卷入这些纷争之中。我爱他,自然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且这一路险象环生,我更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本来是想圆之前的谎,这些话说来诓骗枕译,但是槐安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枕译略略沉思片刻后,方才道:“所以你就忍心让我去涉险?”
槐安立刻绽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谢礼已收,概不退换。”
在槐安的印象中,环琅天涧和符禺山只需沿着若水摇舟而上便是,而如今这两山之间却还有诸多仙山,诸如涂山、竹山、西皇山等,皆是已载入史册中的沉没之地。偶尔歇脚之时,槐安看着这万木葱茏的峥嵘盛世,便难去想象当年是一场怎样的浩劫,竟让幽云半壁江山毁于一旦。
时间在长途跋涉中变成尺壁寸阴,承蒙枕译身手不错,一路上大大小小收拾了不少人,也大抵是因为枕译,幽云中人知道明杀已经不行了,只能使诈,诸如伪装成路人混在槐安身边,杀她个措手不及,每次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枕译一个法术祭出,那些人就已应声倒地。
是以短短十几日,槐安还没来得及认识一下幽州十六云山,就已经将各山明枪暗箭领略了遍,那五花八门的突袭简直叫槐安目不暇接,因此,枕译这个无门散仙的名号在幽云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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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槐安幸灾乐祸地凑上去道:“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但若非如此你也不能这么快就声名远扬,也算是因祸得福……”
枕译收起手中长剑,抬手又挡过一个暗器,将那暗器原路返回,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他淡淡睨她一眼:“你确定这是声名远扬?”
槐安摸了摸鼻子:“都一样,嘿嘿,都一样……”
这一日傍晚,他们进入了符禺山地界,枕译择了一处山洞休息。
这山洞看着甚是寒酸,但又不便大张旗鼓地去住仙家客栈,一路上都是这样歇脚过来的,槐安原身是鹿,倒是无所谓,只是对枕译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依着枕译的修为其实无须休息吃饭,可是槐安这个身子很差劲,为了照顾她,一路上作为一个“物美价廉”的暗卫,他还得把她这个穷金主的伙食问题也包揽了。
枕译每次降服一些来杀槐安的人后,便要在他们嘴里问些东西来,以作为饶他们一命的交换条件,那些人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今天他所问到的消息,好像还没告诉槐安。
浅秋的风,还残留着夏日的余温,枕译耐着性子将沾了污渍的外裳褪去,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暗色里衣,对上槐安求知若渴的眼睛,回道:“女祭怀孕了。”
“什么?”槐安一口水毫无预兆地喷在他身上。
枕译一脸的无可奈何,压抑了半天的情绪,才伸手要将里衣脱下来烤一烤。槐安顿时往后一撤,大叫道:“你干什么,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枕译瞠目瞪了她半晌,最后往她身上一指。
槐安又是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口:“这样不好吧……”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枕译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
槐安弱弱地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要我把衣服脱给你穿?”
良久,他头疼地揉了揉额,“我叫你转身劈点柴过来,火要熄了。”
“哦……”
枕译说女祭和槐九桓大婚之后,两人一直是分房而睡,未行过周公之礼,且婚后没几天,槐九桓天劫将近,便闭关历劫,两人更是连照面都没有打过,所以何止长老,整个符禺山的弟子无一不笃定这个孩子是沧胥的。
长老这个人槐安是了解的,最是刻板严谨,注重名声,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将女祭逐出门。女祭的随嫁仙侍别无他法,只能去槐九桓门前跪求,然而槐九桓房中的灯亮了半宿,直到灭灯,也一句话也没说。
“要是奕丞在就好了。”槐安忽然叹息一声。
枕译微微一顿,问她:“为什么?”
槐安懒懒地支着沉重的脑袋:“如果他在的话,一定知道怎么做。人人都道他举世无双,修为高深,其实他这个人啊,最会耍赖皮,有些事情吧,用过于刻板端正的方法解决不了,就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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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此,槐安略略失神了一下。
“比如什么?”枕译追问。
槐安耷拉着脑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枕译不以为意,半躺在一根枯藤上,闭上眼睛:“不说也罢。”
火将洞中潮湿驱散了大半,槐安在洞中四处转了转,忽然发现了一个极是隐蔽的小洞口,因为有错综复杂的树根密布着,很难被发现。她将那些树根扒开,却没想到那些树根一触即断,她愣了愣,不由得拿起树根一瞧,却见这树根是被锋利之物切断的,她神色一凛,意识到什么,却还没来得及退开,一把锃亮的长剑顷刻便抵住了她的喉咙。
这边离火堆远,漆黑一片,槐安实在无法分辨其样貌,于是她小心翼翼往后撤一步,持剑之人随之往外踏出一步。
待槐安看清那张面容,猛然一惊,“母亲”两个字几乎要从她唇齿间脱口而出。
“刀剑无眼,劝你勿要再妄动。”女祭声如寒泉。
其实由不得槐安动不动,毕竟在看清女祭之后,她已经僵硬地杵在原地了。
枕译与槐安相距几丈之远,待他闻声赶过来,女祭已经从身后以一种完全锁死的姿势将槐安挟持。
枕译闲闲地抱着剑:“你如今神泽全无,又无赪霞帔在身,能打得过谁呢?”他踱步缓缓过来,温和的目光在槐安身上扫了一扫,“也就是她胆子小,不敢反抗罢了。”
槐安瞪了枕译一眼,正欲反驳,但发现眼下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搁置在她脖颈处的刀冷得就像一块薄冰,却无任何锋芒,看来她母亲现在确实半点灵力也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槐安即便想挣开,其实也还是不大容易的,遂继续妥协着态度:“别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有什么事是不能大家一起解决的呢,这有酒有肉,不如坐下来一起聊聊天?”
她随口一说,并没有想到这个意见被采纳了。
女祭体力不济,僵持了没多久,手中剑顿时千钧之重般,猝然垂了下去。
枕译显然不屑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动手,是以槐安立刻掌握了主动权,连忙将女祭扶了起来,又去枕译脱至一旁的衣袍中翻了些灵丹妙药,细心地帮女祭处理伤口。
这大抵是槐安第一次近距离端详她母亲,发现二人眉眼间其实无半分相似。
槐安从小性子散漫,模样小家碧玉,比起女祭,少了一分冷厉;而女祭弯弯的黛眉,秀挺的鼻梁,美眸中写满冷意,也少了一分温柔。
“为什么帮我?”良久,女祭忽启口问道。
槐安讪讪一笑:“你受伤了啊。”
“我不是说这个。”
洞中柴火哔啵一声,女祭平静道:“弱水河那日,你同槐九桓说的那番话我听见了。”她偏头望向槐安,“为什么帮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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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愣了一下,原来是这桩事。
槐安点了点头:“因为我信你。”
女祭像是听见个笑话:“你信我?”
槐安看着她的眼睛,很诚恳:“我信你已决定放下沧胥,所以现在也信你的孩子不可能是沧胥的。”
女祭觉得好笑:“所有人都说孩子是沧胥的,甚至连槐九桓都这么以为,你又凭什么信我?”
槐安想,她的原身是鹿又不是龙,这么明摆着的事情,有什么好质疑的。
但是女祭也不要她真的回答,执起一根树枝,漫不经心地挑着火堆旁的灰烬:“柳姑娘可能不知道,我虽是司战之神,但在战术上最擅长的是‘避实而击虚’,而最‘虚’的莫过于人心。我能以最快的速度揣测出敌方首领的心思,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是能读懂人心的……”
她沉默了一下,可能是在斟酌什么,酝酿了半晌,终是问道:“柳姑娘,你为那么多人编织过记忆,可曾遇到过一种人,无论你幻术如何高深,不过片刻,所有记忆便在他脑中烟消云散?”
槐安有些不明所以,因为她确实不知道编织记忆是个什么幻术,其次是她感觉她母亲话中有话,遂只偏头看着对方:“嗯?”
“那日槐九桓说的话我记得。”女祭失神一笑,良晌,嘴角才牵出一抹清冷的笑意,“他却忘了。”
槐安原本是理解她父君的,但是听到这番话,心里那个火压也压不住,亏得她孝敬了她父君这么多年,他竟然是这种薄情郎,这要是他在她面前,她真恨不得跳上去揪他胡子……
槐安回神过来,气哼哼地说:“槐九桓这个大浑蛋,我这就去替你揍他!”
枕译冷嗤一声:“你?送上门挨揍还差不多吧。”
“我……”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鄙视,槐安有些语结。
女祭轻笑了一声,偏头看了看他俩:“柳姑娘真是个性情中人。”
说罢,她敛裾起身,找了一处平坦之地护着小腹躺下。
一路颠簸,有些疲倦,槐安这一夜睡得很沉。
翌日醒过来,她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了摸,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奕丞”。
自然没人应她,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洞中柴火已经燃成一团灰烬,晨光熹微,枕译席地而坐,瞧上去,有些僵滞。
槐安适才想起这里不是环琅天涧,拍了拍额后又皱眉道:“你要不要躺一会儿?”
“嗯?”枕译抬头,显然对她这个建议感到不解。
槐安指了指他那不知道是晨光染红的耳朵,还是受凉泛红的耳朵,道:“你看上去状态不太好!”
他顿了一下:“无妨。”
“那就好。”槐安张望了一下,问,“女祭呢?”
“走了。”
“走了?”
枕译不紧不慢点了点头:“她说前些日子被筱离帝姬所救,对方告诉她奉天城有一颗灵珠,那灵珠可以孕育神胎,既可让腹中胎儿早日面世,又可保其周全。如今女祭百口莫辩,无法自证,只有将孩子生下来,自然真相大白。”他顿了顿,“不过这灵珠有一个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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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弊端?”
枕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这灵珠同白泽神女一起在幽云现世,自然不是俗物,灵珠育胎,大伤母体是其一,其二是孕育出的孩子灵力会被封印,简言之,差不多算是废物。”
槐安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灵力这么薄弱,连自己体内的雷电都不能掌控,难怪她父君天天让她练习琴棋书画,而不是修炼……她一直以为是父君嫌弃自己天资差,原来是早晓得她不论花多久时间修炼,都没什么用。
等等,废物?
槐安拧眉就想大骂,转念想到什么,气急败坏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拦着她?”
枕译无视她的暴躁:“女祭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她没有选择,只能成为众望所归的司战之神,或许就是她自己承受了太多,所以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符禺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帝姬。”
他顿了顿,低头不紧不慢地打理着袖口的折痕:“再者,这件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拦着她?”
槐安要被气死了!
她觉得现在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救回母亲,让幽云免遭浩劫了,搞不好还能改写一下自己的命格。
母亲去求灵珠是为了自证清白,也就是说自己在她之前替她证明了,不就可以不用灵珠了?槐安掐指一算,她生辰是九月初九,满打满算还有十三天,所以她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一件事。
枕译说要证实这件事也非难事,东海有一面云镜,此镜可投其物,呈其象,意思就是取下槐九桓身上的一件东西,将其放入云镜之中,云镜便可追溯此物所有历经之事,并将其成像。
槐安听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傻愣了半天,才踌躇道:“你的意思是,要偷窥他们那个什么……”
枕译也愣了,有些尴尬:“你想查就只有这个方法,但是……”
但凡事情有转机的时候,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但是。
但是云镜被尘封了。
池亘一战之前,幽云与天族纷争不断,天族以多欺寡不说,甚至还去找东海借来云镜。每次战事歇,他们便将遗漏于战场的幽云生灵之物投入云镜中,获取了不少幽云机密。
当时的奕丞听闻此事,骑着矍如连夜奔赴天族军营。
一人一骑,连破天族七重防垒,就在天族众将士惊慌失措地将所有兵力移过去保护主将之时,奕丞纵身跃起,手中聚拢的光矢直接将七里军阵外的云镜一举封印。
如今莫说槐安,就是东海龙君想用,没有奕丞的解封咒,所谓的神镜也不过一块废铁罢了。
而且,即便奕丞有解封咒,但是云镜始终还是在东海龙君手里,东海与符禺山又不太对付……
思来想去,她觉得这个事让枕译掀了东海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还能揍沧胥一顿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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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枕译的修为看上去好像并不在奕丞之下,大不了再叫枕译跟奕丞打一架,然后逼奕丞交出解封咒什么的,这么想想,居然觉得挺有看头……
如是想着,槐安便屁颠屁颠去找枕译,将这个想法讲给他听。
枕译阖上眸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你也没什么脑子,但你一个姑娘,自己没什么本事,就别总喊打喊杀的。”
槐安这就不懂了,理所当然道:“可是你除了修为高也没旁的本事了,我这不是资源合理利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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