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此证!”
幽云寅年,八月初九,辰时三刻,符禺山宾客如云。长帽高立的小雀司话毕,仙乐奏鸣,八方贺寿,槐九桓黑衣红缎昂昂立于诸仙视线之中,静候女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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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婚事本是四海八荒乃至幽州十六云山翘首以盼之事,但因着前段时间昊天与东海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送亲的队伍比预期低调了许多,奢华程度也是大打折扣,且身着一袭大红喜袍的女祭从麒麟喜轿中出来之时,除了胭脂比平常浓郁了一些外,同她平时的穿着没什么太大分别。
桃花灼灼,本是好日子,然而天公不作美,铺天盖地的喜色外,无尽苍穹灰白得不见一缕光,北端更是乌云滚滚,瞧着像是哪位仙君在渡劫。
这场婚宴,除了喜鹊齐聚枝头在卖力地哼哼外,一切都显得那么沉重。
而槐九桓金冠束发,在婚房门前徘徊了许久,终还是推开了那扇朱红的大门。
房中烛火依稀,女祭手执面扇,扇面上鸳鸯戏水,面扇下却是一张无悲无喜的脸。
槐九桓神色也不见有多欣喜,看到鸳鸯喜**的她,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又平添了几分焦虑和不安,因为他知道,面前之人,绝美的皮囊下是一颗心灰意冷的心。
从门到床头不过几步之距,可他踌躇好久终才到了她面前,正要拿开她的面扇,却已听她冷声开口:“两界息战之后,联姻就是必然的发展趋势,若我身死,天族为拉拢符禺山,还会给你另择良缘,可你为何要以符禺山所有红葵换我性命?”
槐九桓的手停滞在半空,许久,终还是收了回去,执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颛顼帝君容不下你,幽云所有人都想让你活下来,我不过是替整个幽云还了你一个人情罢了。”
女祭放下面扇,露出一张端庄冷艳的脸,提醒道:“你喝的那酒中被放了药。”
槐九桓身躯一震,看着手中空杯,他大抵已经猜到是什么药了,搁下杯子转身便欲出去,可这整个房间已被阵法所控,任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
女祭起身坐到妆奁前,将头上烦琐饰物一一摘取下来,似乎这件事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熠熠烛光在昏黄的铜镜上跳跃,鸳鸯喜烛才燃过半截。女祭取下云鬓中最后一支金钗,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这是我父君的归还阵,莫说是你,我琢磨了几万年都解不开呢。”
槐九桓额间有密汗渗出,态度却是极其认真:“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她没回答他,起身脱下身上外罩的盛装,将之折叠整齐然后放入柜中,行云流水的动作却在合上柜门的刹那停滞了片刻,她目光中蕴含了太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转身面向槐九桓之时,唇边却是挂起一抹清浅笑意,在槐九桓灼热的视线下,她拿起另一只杯子,自斟一杯后,槐九桓正要说什么,她却已毫不犹豫地将之一饮而尽。
接下来不过都是些水到渠成的事,槐安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来的,难怪她既不像爹又不像娘,搞不好更像那包药,活得如此稀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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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下去也着实失了体面,正琢磨要如何不露痕迹地提醒一二时,枕译开口了:“你觉得如何?”
槐安心不在焉地脱口道:“我觉得女祭之所以喝下那酒是因为她神泽全无,即便反抗但终究难敌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倒不如喝了药,一夜稀里糊涂地就过去,起码不痛苦,且心里的罪恶感也会少一点。”
她这一语话毕,枕译投过来的目光十分复杂。
半晌,枕译抽了抽嘴角,道:“一般女子,极少有人能有你这般觉悟。”
槐安觉得他在讽刺她,但她懒得跟他计较。
“我潜入槐九桓房间取青丝时,你猜我在槐九桓房中看见了什么?”枕译问。
槐安想起当初她父君为了混淆视听,隐瞒她是女祭之女的身份,跟不少女仙有过露水情缘,不由得心头一紧,试探道:“难道他藏了女子?”
枕译眼角抽了抽:“什么?”
槐安揣摩着枕译着讳莫如深的神色,也跟着抽了抽嘴角:“难不成藏了两个?”
“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枕译似乎已经不想再跟她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拨开面前的珊瑚,转身边走边道,“槐九桓失去了内丹精元。”
“你说什么?”槐安脸色煞白。
众生修炼,返璞归真,这个过程会将三魂七魄凝结为内丹精元,若没此物凝聚魂魄,所修之形态将化为虚无,便是所谓的身殒。
枕译显然不曾料到他随口这一句会让她震惊至这般模样,微微蹙了眉,继续道:“我还听闻荀音容貌一夜间恢复如初,你猜她是如何恢复的?”
如何恢复的?
荀音自从与神婆做了交换之后,赪霞帔便一直为她所用,沧胥动用赪霞帔,她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赪霞帔并不是沧胥所赠,而是槐九桓用自己的内丹精元去换来的!
她难以想象她父君看着她母亲虚弱地跪在山门前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承受着那份痛彻心扉;难以想象她母亲心灰意冷地跟着沧胥离开时,她父君又是怎样的心情须得用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来麻痹自己。
他以狠心绝情的方式让她母亲自觉一生无愧,跟所爱之人远走,却让他自己沦为世人眼中薄情寡义之人……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
她诋毁他,责骂他,甚至扬言要削了他的鹿角。
槐安啊槐安,这九万年,你枉为人女。
按照她大师兄所言,她母亲被逐出符禺山后,不久便仙逝了……
她要阻止这一切!
“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沧胥吗?”槐安问。
“有。”枕译淡淡道,“天机镜。”
幽云与天族的关系虽然得以缓和,却也没有到摒弃前嫌的程度,两界仍然有诸多罅隙和牵制,但凡是天族中人进入幽云,一举一动,天机镜皆可追其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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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天机镜在环琅天涧的无阙台,若非幽云各山尊主和奕丞,其余人皆不得驱动。
“所以我说你脑子里每天不如多想些正经事。”枕译慢悠悠道,“我早给环琅天涧去了信,这种事情,他们这些仙门不会不管。”
槐安紧忙道:“那回信了吗?”
枕译眄了她一眼:“说是去了泑山国。”
泑山国桃花灼灼,花海延绵成遮天的帷幕,沧胥挺拔身姿款款而立,一束瑰丽霞光穿云而来,层林尽染。
几步之远,女祭拄着一根青白的树枝,如墨的长发半绾半放,若忽略她死灰般苍白的脸色,他们就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沧胥摘了一朵花顺着她的发钗插入云鬓中,笑道:“以前我便想带你来这里,今天总算是有机会了。”
女祭似看了一处花出神,并未理他。
沧胥又道:“我记得你绣的第一个荷包就是三月的桃花。别的女子一个对时就能完成的东西,你精雕细琢了整整三日,于是你拿着那个绣帕让我猜你绣的是什么,虽然模子有些走形,连蒙带猜还是能瞧出来是桃花的,不过为了逗你,偏说那是一个上了酱的饼,你气得不行,整整一个上午没有理我。
“玩秋千和踢毽子也是,堂堂一个司战之神,却连这些也没有玩过,一玩起来就跟一个孩子一样。记得有一回,你一个人玩得无聊,非要拉着全殿的人跟你比试踢毽子。”
他不禁笑了起来:“你那一个毽子踢过去,不知砸哭了我龙宫多少弟子。”
女祭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上去像是在端详着面前那朵含苞待放的花,似乎没听到他说话似的,突然自顾自地呢喃了一句:“不知道他们会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沧胥的笑容终于僵滞在唇边:“阿祭……”
可他在女祭眼里好似已经完全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了。”
“阿祭。”
她刚一转身,沧胥忽然从身后抱住她,这大概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抱着她都觉得害怕。
只是女祭却并没有任何惊愣,对于他这般僭越的举动,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口吻:“沧胥殿下,请自重,别再让我第二次对你出手。”
沧胥却没有松手:“你如今真的还打得过我吗?”他嘴角一抹自嘲的冷意,有些颓然道,“是我骗了你,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阿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昊天塔中。”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女祭任由他抱着,“你要抛弃那位以容颜换你长生的女子,同我关入昊天塔中?还是不顾东海众生的安危,跟天族为敌?”
沧胥眼神暗了暗:“我……”
“所以你现在是要怎样?”女祭打断他,“你要同我这样一个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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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直戳他痛处。
沧胥怔了怔神,似乎忽然明白她话中之意,情绪有些激动:“荀音已恢复如初,我沧胥此生便再不欠她什么。我会立刻带你走,离开天族,离开幽云,从今以后,换我来守护你。”
她失笑了好几声,再启口时,唇齿间的温度却比霜雪还寒,厉声道:“你先是骗我的情,又以为恢复她的容貌就是偿还了她的情。沧胥,原来你并非只待我如此,是你这人生来就薄情。”
沧胥目间浮出一丝苍凉,挫败地向她靠近一步:“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在乎。”
“不在乎?”女祭看着他,到底是动了点气,又因着有伤在身,有了要咳的趋势。沧胥伸手便欲扶她,她却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侧身,躲过他的手。
半晌,她压抑下胸口的不适,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冷声道:“可终究你骗了我,还不止这一件事。”
沧胥蓦然抬头看她,神色中忽然露出一丝害怕与慌张。
女祭侧过身去不再看他:“想来,该到的都到了,有些事情也该做一个了结了。”
槐安正要上前现身,却发现,远处一棵巨大的桃树下,槐九桓身着一袭不易察觉的草白长袍,目光沉寂地立于洋洋洒洒的花瓣中。
槐安没有想到他会来,但又觉得这好像是情理之中。
正想得入神,却突见她父君突然瞪大眼睛,紧接着他一个箭步直朝她母亲的方位而去。与此同时,她身旁的枕译亦是蓦然松开手,浅墨的身影在面前一掠而过,她随之望过去,顿觉五雷轰顶。
只是一个错愣间的事,她母亲憔悴的脸色彻底苍老下去,松松绾起的长发就像一座雪山般崩塌而下,整个人随之失力直直地往后栽倒……那样的情形,跟她在环琅天涧亲手拿走奕丞元神之中的崆峒印时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万里晴空在这须臾间被吞噬,瞬间漆黑的天际上挂着几颗耀眼的星,它们并列成奇怪的图样,集成一道灼目的星光从苍穹直达地面,光抵达之处,显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
那庞然大物的声音像是从冥界而来,诡异阴森,身如猛豹,却又有三个骇人的鸟首。
枕译喃喃了一句:“蛊雕?它不是被封印,陷入沉睡了吗?”
女祭的状况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而蛊雕的出现更是突然。槐九桓的速度快过了沧胥,在女祭身体落地的最后一刻将她揽在了怀里,沧胥只得跟枕译一起应付那凶兽。
花海灼目,暗香仍在流动,斑驳的光影在女祭苍白的脸上落下一点颜色,可她看着槐九桓仓皇的神色,却是极轻地笑了:“非要我死,你才肯见我,是吗?”
槐九桓理着她凌乱的白发,声音问得又轻又颤:“为何会如此?”
她看了他半晌,却没有回答他,只问:“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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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九桓稍稍哽咽了一下:“她很好,由宝书照看着。”
“嗯。”女祭发出很轻的单音,转而又道,“灵珠封印了她的灵力,很多术法可能她永远都无法练成,长大了,你也不要嫌弃她修为不高,对她多用一点耐心,毕竟她只有你这个父君可以依靠了。”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他拾起崆峒印,胡乱地往她怀里揣,“崆峒印可以救你的!”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举动,女祭却是摇了摇头,继续交代道:“告诉她长大了要学着做一个温婉的女子,不要走我这条路。我不是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我是天族的罪臣,是双手沾满了幽云生灵的血的天族人。孩子灵力不济,我这一生又树敌太多,有些事情不能牵扯到她,这件事一定要瞒下去。”
槐九桓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悲痛,却还在安抚她:“别说话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先……先休息一会儿。”
女祭强撑着力气:“我刚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槐九桓忙不迭地点头:“都记住了。”
“那便好。”
比起之前,女祭的神色反倒是释然了许多。
她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看枕译。
蛊雕体形庞大,且戾气极重,所踏之处全是黑焰,枕译身轻如燕,应对起来尚算从容。
槐安觉得她母亲好像是认识枕译的。
女祭微微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看向三尺之远,面色比她还苍白的槐安,轻声唤道:“柳姑娘?”
槐安木讷上前,女祭将一块冰冷又沉甸的东西交给了她,气若游丝道:“天机镜中的玄机,颛顼已经知道了,告诉奕丞,崆峒印必须封印,只是封印之前,请用它修补槐九桓的内丹精元。”
崆峒印?
槐安低下头,发现她手中握着的那块东西竟然是早该毁掉的……崆峒印!
女祭之前毁掉崆峒印一事是假象,但也并不仅仅是因为沧胥,她真正想瞒的是颛顼。
槐安还在震惊中迟迟没有反应过来,而槐九桓神色却是一僵,顿挫道:“你都……知道了?”
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望着缓缓下垂的漆黑天幕,不知过了多久,她问:“孩子还没取名字吧?”
槐九桓沉淀着情绪:“没有。”
她缟白的唇边牵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容来:“我唯一做对的事,就是将孩子给你平安地送回去了,不若,就叫她槐安吧。”她抬手拂上他眼角的水泽,“我爱错了,你也爱错了,可惜仙人没有来世,若是有……”
她顿了顿,好像觉得这是一句无甚意义的话,便转而笑道:“我们……就这样吧。”
很多年后,槐安都会想,若是有来世,会怎样呢?
可惜,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灰暗的天色下,满山花叶以滔天之势向高悬天镜的孤月扑去,清白的夜幕被撕扯成碎片,女祭一袭长裙胜血鲜红,仿佛一轮湮灭的太阳,然后一点一点地化为红色灰烬,融进花海中,就像一场血色的大雨,向天空倒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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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胥杵在原地,双目呆滞,不敢相信。
谁也没有想到,崆峒印取出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战斗在前,沧胥与枕译本是左攻右防合力压制,但因沧胥这须臾间的怔神让蛊雕钻了空子,九条罡劲的长尾一甩而去,立于蛊雕左方的枕译幻移至右将沧胥一掌送开,却不料此刻蛊雕后背忽然生出一对羽翼,旋即从左侧一跃而起直奔槐安而去。
槐九桓一直将槐安护在身后,槐安想起以前在符禺山上时她父君也是如此,不论发生什么事,被长老责骂也好,跟弟子打架也是,他都会习惯性地将她拉到身后……
风声凄切,天光黯然,蛰伏已久的雷电开始忽然在柳月这具身体中隐隐躁动起来……
而正在此刻,蛊雕如箭般自上空俯冲而来,森绿的瞳孔就像是熊熊燃烧的鬼火,轻而易举地就攻破了槐九桓辟出的结界,直接将槐九桓撇开数丈,喙中锋利的獠牙,再次朝槐安猛袭而去。
这时,滂沱大雨而至,四方雷电聚于槐安指尖,层云滚动,风起云涌,拥簇的桃花在一扫而过的飓风中被撕裂成光秃的枝丫,蛊雕也如山崩般轰然倒地,汩汩外冒的血流成小溪。
枕译正要过去,槐安回头,一道惊雷堪堪落下。
槐安喝道:“不要过来!”
大雨倾盆,天色黯然,雨水打在枕译的面具上,他无视她的紧张与恐慌,温声道:“你怎么了?”
槐安从来不会控制自己手中的雷电,能侥幸杀死这个凶兽也是万幸,若雨不停,她不知道还要劈死多少人,所以她不敢动,只能站在原野之中,颤着声道:“你不要过来。”
“好,我不过来。”枕译道,“你先……”
话尚未说话,枕译目光一紧,忽地一个箭步而至,速度之快槐安来不及反应就已被一把揽过。
原来是槐安身后那头凶神恶煞的蛊雕还未死绝,回光返照似的猛地朝槐安扑过来,枕译携着揽过槐安与它口齿险险擦过,随之一剑齐齐斩下了它的三个鸟首。
足间方及地,槐安感觉指尖颤得厉害,正要推开枕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墨黑的苍宇闪起一道惊雷,将延绵的云海劈得四分五裂,枕译低沉的一声闷哼,就在槐安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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