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仓怔怔地看着仓库的屋顶,他的一生好似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和百日红是青梅竹马,百日红的父亲原是不让他们在一起玩的,百日红生的美艳,百日红的父亲本是打算将她嫁给贵族做妾室,但高仓长大以后拼命学习工匠的技术,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在百日红的万般央求下,她的父亲才终于同意他们在一起。百日红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心地还善良,宛若天神之女,他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二人也是恩爱异常。高仓宽厚待人,对于贫民常常少收十文钱。他的手艺精湛,做出的木工耐用美观,很多人包括贵族也愿意到他的店里定制木工。那时候的时日,他们两个人都笃信将会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直到那一天,一个名叫信长的人,从平户城来到了他的店里,扬言要挑战他,如果输给了信长,他就要关上店铺,不再以木匠自居,高仓对自己很有信心,最后赢得了比赛,众人将信长赶出了他们的小镇,自此信长便怀恨在心,经常来骚扰他们的生活。
高仓原以为信长只是不甘于败给小镇的他,所以才心生怨恨,谁料,一个月后平户城的神社遭逢劫难,高仓被请去整修神社,在工匠的人群中,他看到了阴鸷的信长。
信长自小就在平户城长大,学艺,因此自认为高人一等,对于其他工匠总是呼来喝去,与高仓同一个小镇来的工匠便拿信长和高仓比试的事情开解信长,那日信长和他的朋友们都凶狠异常,工匠间打了一架。而后,信长开始用银钱收买人心,工匠之间便渐渐划分出了阵营,往日里帮助高仓的人都被信长暗地里报复至伤,站在高仓身边的人边越来越少。高仓性格宽厚,倒也不甚在意,对于朋友的远离,高仓表示理解,他只觉得修整完神社,回到小镇便什么事都不会有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工匠实在忍受不了信长的压迫,提出了异议,被信长等人围殴致死,被高仓看到了。信长更知不能留他,高仓本想蛰伏一段时间收集证据去上告信长杀人的案子,不想当日就被信长一纸状书告到了官府,说他高仓买凶杀人。
高仓拼命地解释,但坐在上方的贵族大人就好似被蒙蔽了双眼,一口咬定是高仓杀人,要于一个月之后处决。百日红在小镇听到了这件事便赶来了平户城,多方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信长在平户城实力强大,百日红只好接手高仓收集的诸多证据打算反告信长,但在收集消息的时候,百日红被抓住了把柄,证据被信长毁于一旦。
百日红美艳,从她作为高仓的恋人来到平户城时便被信长等人盯上了,他们见百日红手里的证据极其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便出手将百日红囚禁在了自家仓库。
百日红柔弱,难以抵挡多人的追捕,被迫被囚,她苦苦哀求信长放过高仓,可信长见百日红姿色艳丽生出了龌龊之心,强逼百日红做他的妾室,百日红宁折不弯,被信长欺辱致死。
有些事,还是百日红后来告诉他的,她没有细说她一个孤苦的女子是如何在偌大的平户城收集证据,也没有说她被囚于信长家的仓库时是多么无助无依无靠。
高仓慢慢地起身,从仓库的窗户向外看去,贤惠的百日红正收拾着餐桌,窗外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高仓,你醒啦。”百日红推开门,发现高仓正静静地看着她。
“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百日红跪坐下来查看高仓的状况。
“阿红,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好久好久的梦。”
“梦到什么啦?”
“我梦到我们在店里吃饭,你说你捡到一只猫儿,想把它留下来,但是没几天它就跑了,你伤心地哭了,问它为什么要跑啊,你对它不好吗?”
百日红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之前:“是啊,后来才知道,它是一只猫妈妈,它在外面的小猫会饿坏的。”
“你说,你喜欢阳光晒过的衣服的味道,于是就经常晒衣服;你说你喜欢食肉,不懂东京的大人们是怎么受得了不吃肉的,你说。”高仓开始碎碎念着,声音逐渐缥缈,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岁月里。
“你明明是个男子,怎么比女子还碎嘴。”百日红嫌弃地说。
“那时候多好啊,阿红。”
“可是,高仓啊,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信长也死了,你不要再报仇了啊。”
“可是那个大人他还没有死,他收了信长的好处,不听我的辩解,任由信长这个杀人凶手在城内胡作非为,难道他就值得活着吗?总说人要善良淳厚,知恩图报,可是他们取走了善良之人的生命,难道就不应该得到报应吗?”
百日红叹了口气,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世道哪里来的公平呢?
“高仓你还算个男人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呵斥,在屋外听了许久的神英破门而入,身后跟着神色尴尬的阿倍。
“人家小两口说话,我们插嘴是不是不太好?”阿倍小心翼翼问。
“一边去,你们男人懂什么?”神英一脚踹开阿倍,“高仓,你有没有想过,百日红为了你坚持到了现在。若不是她遇到了阿倍,她的魂魄就会消散,彻底魂飞魄散!即使你转世再生也不再会遇到她了,那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值得吗?”
高仓愣住了,他紧紧盯着身边的百日红。
“你只记得仇恨,你有照顾过百日红的感受吗?你在肆意杀戮的时候百日红在为你担惊受怕,即使你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又能如何?”
高仓神色愕然,抬头凝视着百日红。二人长久对视,彼此相顾无言。
“会不会太凶了?”阿倍站在后面悄悄地说。
“凶吗?”神英小声地回道。
“我觉得这个感情到位了。”阿倍肯定地拍了拍神英的肩膀。
神英点点头,两人悄悄在背后击掌。
把两人留在屋子里冷静,阿倍与神英静静退出屋子,商量起善后事宜来。
“高仓要怎么处理?把他带回去交给青木大人吗?”神英有些忧愁。眼下看来高仓的情绪已经很稳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异变,但毕竟杀了这么多人,神社那边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去,毕竟律法是要大于人情的。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对高仓的事情有如此大的反应?”阿倍犹豫着问。
神英看了阿倍一眼,眼帘低垂下来:“我在大唐的时候,是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阿倍没有去过大唐,对大唐的官职全无概念,“那是什么?”
“一种……一种官职,掌管司法刑律。”
“大唐可以让女子当官?”阿倍瞪大了眼睛。
“倭国没有么?”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神英姐,是不是以后我要叫你大人了?”阿倍满脸崇敬。
神英听来不由感到恍惚。在大唐,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毕恭毕敬地向她作揖,喊她大人。可事过境迁,物是人非,身在这陌生的国度,再听人喊一声大人,竟隐隐有几分别样的忧愁。
“在大理寺供职的日子里,每日要经手数以百计的大小案情,其中不乏凶杀命案。不知有多少因恨起意而失手杀人者,清醒之后嚎啕大哭,求着大理寺网开一面,重新给他一次机会。”
“可是……那怎么行?被杀的人,谁来给他机会?”阿倍连连摇头,“这个先例一开,岂不是人人都可杀人,之后再痛哭流涕忏悔好了。”
“正是这个道理。”神英点点头,“你现在看那高仓,眼下被仇恨蒙蔽,这恨意已经害了他,接下来免不了还要害了百日红。”
阿倍叹叹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放开我!”
二人立即站了起来,窗内百日红和高仓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求求你放了我!我没有多余的钱财了!”女子凄厉地哭喊起来。
这叫声如同一根针深深地扎进高仓的脑海中,他最不忍想起的事情,有关于他最爱最珍视的人最不堪回首的经历。
不甘,不愿,愤恨,悲哀,委屈诸般种种情愫涌上心头,高仓猛地冲出屋外,周身黑气缭绕。
“不好!”阿倍急忙跟上,神英和百日红紧随其后。
“你!该死!”高仓此时如一团庞大的黑雾,扑向行凶的男子。男人惊呼一声,随即被高仓卷入了黑影中。
“高仓,放开他!”
“高仓,住手!”
阿倍一行人异口同声大喊道。
一团黑雾里的高仓愤恨地转过头来:“为什么?他不过是一个行凶的歹徒,为什么你们都护着他!”
歹徒眼见阿倍等人在为自己说话,拼了命朝着几人的方向挣扎。
“纵使歹徒该死,也绝不该由你处刑。”神英冷冷说道,“如若不然,今日你代表我杀了他,明日他代表你杀了我,世间将永无秩序与公道可言!”
高仓忽地一愣,周身缠绕的黑雾也淡了下去。那歹徒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蜷缩在黑雾中颤抖不止。
“高仓,放弃吧,已经死了太多人了。”百日红再也不顾神英的阻拦,冲上前去拉住高仓的胳膊。黑色的戾气一点点灼烧着百日红,丝丝缕缕的疼痛直钻心房,但她仍然不肯松手 。
“阿倍,动手!”神英高声下令。阿倍绕到高仓身后,趁其不备朝着高仓贴出符咒。同一瞬间,神英化掌为刀,翻身打在高仓的身上,阿倍在他身后扔符纸压制他的戾气。高仓吃痛松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倒在地。歹徒哀嚎一声,因为惊吓过度而晕了过去。
神英这时才来得及去看那被劫持的女子,方才混乱中歹徒竟划开了她的脖颈,叫你女子当场断了气。此刻,一缕女子的残魂静静飘在半空,久久不愿离去。
阿倍看见了那女子的魂魄迟迟不散,惭愧地走上前去:“抱歉,是我们来迟了。”
那女子怔怔地转头看向阿倍,好似在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惊讶地摸了摸自己喉咙,好似想说什么,阿倍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那女子最后给阿倍鞠了一躬,,朝着百日红的方向鞠了一躬,便渐渐地化作蓝色的荧光消散不见了。
“她是消失了吗?”阿倍怔怔地问,
“不,她是去入轮回了。”百日红说道。
“那如果我们把高仓交个神社的大人了,你会怎么样?”阿倍问道。
“我也许,会就此消失吧,只要他最后没有入魔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