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後,陽光慵懶,夾著一點點濕##的汗意,是種癡纏。風鈴細碎地響著,有如心事呢喃。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墨郎說:他沒有錢去演紅樓找我,他嫉妒每個去演紅樓找我的客人,嫉妒得發狂。等他有了錢,一定要買盡所有經我手送出的扇子,將它們沉埋,就像埋葬我的過去。然後,他要我在他的扇子上重新活過。
這些話很傻,可是很動聽,很醉人。於是從這一天起,我不再畫扇子送人,因為世上最好的扇子,是墨郎畫的。而我,願意就像活在畫扇上的美人一樣,只屬於墨郎。
在墨池郎畫足六六三十六柄美人扇之後,秋天來了。墨郎告別我,獨自赴京趕考。
秋天不需要扇子,但我有時間便打開扇匣,拿出那些扇子一柄柄地看,悄悄同它們說話。
好像等了一輩子那麼久,墨池郎終於寄來一封信,信上說,他名落孫山,無顏見我,所以已經買舟還鄉了。讓我不必再等他。
我向鴇母提出贖身。鴇母哭天搶地,苦口婆心:「女兒啊,我不能眼看著你往火坑裏跳。那個墨池郎,一個扇子鋪夥計,要錢沒錢,要官位沒官位,你看上他哪一點啊?」
真是道理顛倒講。我明明是跳出火坑,歸正從良。然而我無心同鴇母計較這個,只是淡淡說:「媽媽,你向來知道我選男人的標準的:墨郎詩畫雙絕,一表人材,又正當年少,前途無量。他一直就是我心目中最佳人選。」
我在他身上下了重注,不相信自己會輸,會看錯人。我已經決定孤注一擲。
撕扇
我千里尋夫,終於來到墨郎的家鄉,這才知道,原來他已經娶了親。
墨家是個大家庭,缺的是產業,多的是規矩。
聽說我的出身後,墨郎的爺爺、父親、叔公、伯父……通通拉下臉,很有骨氣地扔下一句話:「我們謝家雖窮,卻是清白之家,是講規矩的,斷不能容娼妓進門。」
而墨郎的奶奶、母親、嬸娘、姐妹在參觀過我的妝奩後,也很失望地追問:「你不是紅牌嗎?怎麼只有這一點點頭面衣裳?戲裏的杜十娘不是都有個百寶箱嗎?你的珠寶首飾呢?」
「都用來贖身了。」我謙卑地回答,「墨郎上京趕考時,我已經拿出大部分積蓄,所以離開演紅樓,我是淨身出戶的。」
「你當了那麼多年頭牌,就只攢了那點錢?贖過身後,就沒剩下什麼?既然這樣,幹嘛急著走呢?」
聽她們的口氣,似乎很遺憾我沒在演紅樓多賣兩年,攢足了錢再來投奔。
我同墨郎說:「你家人不歡迎我進門,到底是因為我是演紅樓的倌人,還是因為我沒有錢?」
「你怎麼可以這樣侮辱我的家人?」墨郎也換了一張臉,「湘蘭,我想過了,我們之間,其實並不合適。你還是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打開我的「百寶箱」,裏面是墨郎為我畫的三十六把扇子,扇子上的我,真是美麗。我慢慢地看,慢慢地撕。
天一點點地亮了。是個陰天,灰濛濛的,沒有一絲風,卻也不覺得熱。
又到秋天,扇子沒有用了。
遺香
我又回到了演紅樓,重新掛牌接客。
然而一連三天,我的牌子動也沒動過一下。姐妹們與我狹路相逢,也都避瘟疫一樣側身躲開,正眼也不瞧我。紅兒告訴我,她們背後說我是一個連扇子鋪夥計也可以包養的下腳料,再也不值錢了。
更可怕的是,隔三差五便有些三輪車夫、碼頭工人找上門來,點著名兒要我。老鴇不招呼,他們就大喊大叫,說什麼「賣扇子的能睡,憑什麼拉車修腳的不能?我們力氣沒他大,錢沒他多嗎?」
鴇母嘆著氣對我說:「女兒啊,吃咱們這行飯的,最在乎的就是名聲,須知頭牌姑娘的名聲比大家閨秀還尊貴呢。你如今名聲壞了,在堂子裏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還帶累別的姐妹,讓人家說我們演紅樓淨接些不三不四的客。我同黃二姑商量過,要不,你到她那兒搭夥吧。」
黃二姑在秦淮河經營著一條妓船,成日家東漂西蕩,生意並不好。
我同她商議,就算我現在掛牌營業也賺不了多少錢,不如買幾個有資質的小姑娘,由我擔任教習,傳授吹拉彈唱諸技,不上兩年便可以當搖錢樹了。
二姑接納了我的建議,果然買來幾個女孩子。我將平生所學悉數傳授,且教導她們:「青樓女子最在意的是名聲,一旦名聲壞了,就很難東山再起。做倌人的,可以朝三暮四,不能癡心妄想,最忌諱的就是講心不講金,愛上不該愛的人。」
總算弟子們爭氣,妓船一日日做出成績來,馬湘蘭的名頭再次打響,並躋身「秦淮八豔」之一,重新成為名妓。
然而我已經不再年輕,雖然時不時有些文人墨客尋上門來與我談談講講,交換些扇子、手帕之類的表禮,但應酬過了,卻多半是拉著我的弟子雙宿雙飛。
美人遲暮比尋常女子更不堪,何況成日家守著些嫩得出汁的小姑娘,人一下子便老了。
我死得很早,有些書上說我活了五十多歲,有些則說我不到四十就死了。
我的晚年說不上幸或者不幸,然而每到風蕭蕭雨瑟瑟的午後,如果聽到風鈴響,我便會覺得心痛,想起那些曾經愛過或不愛的少年。
那個時候,我真是年輕,只可惜,沒有在對的時間裏,遇上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