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真人叫了声“定”,乾坤圈便兜住哪吒,让他悬在了半空,又叫了声“起”,哪吒脚下便生起一团白云,将他缓缓托起。那施肥的老妪愣了片刻,忽然屈膝跪地,拜伏着大叫道:“神仙显灵,保佑我一家老小!”就连打翻了身边的粪桶亦不自知。
哪吒毕竟小孩儿心性,重见太乙真人时,面色虽仍惨白,面上却满是笑意,脚下白云虚浮,踩着却如同实地。他跪在云上,向太乙真人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片刻,他抬起头,看见太乙真人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太乙真人才轻声叹息道:“为师本想晚些时日再去陈塘关里找你,但你今日忽然杀了龙王三太子,东海龙王少不得要找你的麻烦。所以今日,为师且传你一些我乾元山道法,再加有混天绫、乾坤圈在手,总不至叫你堕了我金光洞的威名。”
“道法?”哪吒眼前一亮。哪吒曾听李靖讲述他早年在西昆仑修道所见的奇闻逸事,早就对那些昆仑神仙飞天遁地的法门生了向往之心。只是李靖碍于度厄真人不得将法术他传的门规,而未曾向他教授过任何道法,此时听见一位货真价实的阐教金仙要传他道法,顿时大喜过望,拍手叫好。至于东海龙王找他麻烦之事,待学会了道法,再收拾那老泥鳅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太乙真人见他孩童心性,不由得想起前世灵珠子还未长大之时,也是这般模样,又是一番黯然神伤。待哪吒满眼期待地望着他时,他才回过神儿,微笑道:“你且过来,为师这便将洞中仙法传授与你。”
哪吒依言上前,太乙真人附耳而言,哪吒只听其声细微,凑近了些准备细听,却听太乙真人在他耳边大喝一声:“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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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若洪钟大吕,似当头棒喝,直击哪吒心灵,将他一棒打晕。哪吒眼前一黑,便坠下云头。
[1]道教内丹术语,指上丹田,在两眉间。《上清黄庭内景经·至道章第七》:“脑神精根字泥丸。”
7
哪吒晃晃脑袋,坐起身来,见四周绿柳环绕,树荫凉爽,分明是他上天之前所待的那处林子。
“刚刚莫不是在做梦?”哪吒头脑昏沉,在九湾河中洗了把脸,才好了些。这精神一振,方才感知到心中多了无数信息,包罗修仙道法万象,不练自通,就仿佛此前已经修习精熟之法被遗忘了七年,此时又一并回归了一般。
哪吒依着太乙真人传授的腾云之法,不过心念一动,脚下登时便升起一团云气,他才料定所梦非虚。此时天色尚早,哪吒便又在天上玩耍了许久,直到暮色将近才悄悄落在李府之内,一路往香房行去,看见母亲殷氏正在房中捏着鼻子硬往肚中灌下城中名医熬制的滋补之药。
不知是药效立竿见影,还是见哪吒回来心安了,殷氏苍白如纸的面色忽然红润了许多,关切地问道:“我儿去何处玩耍,怎么一去半日不归?”
“孩儿去九湾河中洗澡,一时在河边睡着,方才回来迟了。”哪吒闻不得草药辛苦之味,捏着鼻子说道。
“同行家将怎不见与你同回?”殷夫人又问,却见哪吒已经蹦蹦跳跳,跑到了屋外。
哪吒跑到庭院中,几个家丁远远见了他,纷纷面色慌乱,从前厅急步而来,到他身边便拉住他手,哭诉道:“府中来了一个白衣秀士,要逼老爷交出公子来!”
这时,李靖威严的声音里带着些慌乱与愤怒,从前厅之中传来:“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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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只有二人,哪吒细细打量了一番,只感觉那个白衣秀士身带盘龙之相,便知他并非凡人。
一见哪吒进屋,李靖就拉住他急忙问道:“我的儿,你去哪里玩耍,如何半日不见踪影?”
不待哪吒回话,便见屋中那秀士怒气冲天,一声大吼,现出头戴冠旒的龙王本相,一把抢过哪吒包着龙筋、龙鳞的混天绫,面上龙须暴起,悲愤交加道:“你看他手中这是何物,还问他做甚?”
李靖一见那龙神之物,便知东海龙王此次并非无事生非,顿时惊得六神无主,但他并未教授过哪吒任何法术,实在难以相信堂堂龙王三太子,竟会被自己年方七岁的幼子打死,还被他扒鳞抽筋。带着最后的一丝期望,李靖颤声问道:“哪吒,快告诉你敖伯父,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孩儿今日出关玩耍,到那九湾河中洗澡,却不想突然跳出个夜叉来,无缘无故便诬赖孩儿扰乱龙宫,挥起大斧就要杀孩儿,只是孩儿手中宝物护主,一时不慎就将他打死了。谁料死了一个夜叉,又来了一个敖丙,被我用混天绫裹了,只挨了一圈儿便现出本相,原是一条恶龙。他口出恶言,说的那些……那些污言秽语实在不堪转述,孩儿气愤难平,又想起父亲整日练兵操守,谁知何日战事将起,便从那恶龙身上扒下几块龙鳞,又抽了它的龙筋,想给父亲做一副盔甲。”哪吒心中委屈,解释了一番,又对东海龙王敖广欠身道,“伯父息怒,小侄所取之物尽在此地,分毫未动,只是一时失手,还望伯父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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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只是一个三流术士,哪里招惹得起东海龙族,听了哪吒一席话,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恨不能当着儿子的面,就给敖广磕头认错。
听完哪吒讲述缘由经过,敖广不由得伤情,李艮、敖丙皆是由他派遣去九湾河探查详情,谁知亲生龙子一去便天人两隔。
敖广见识广博,一看便知哪吒手中那两样杀器都是乾元山金光洞中之物,威力无穷。倘若真在此动手,自己恐怕也难讨好,便转而对李靖怒道:“李靖!看你儿子做的好事,方才还说是我误会,如今他既自己承认,也无须你多言。哪吒杀死巡海夜叉李艮,及吾儿敖丙,他们皆是玉帝钦点正神,待我明日奏明玉帝,便来取你等之命。”说罢,他便腾云驾雾,扬长而去。
哪吒听得怒火中烧,全因李靖在场,才强自忍住没有当场爆发。待敖广走后,李靖愣怔片刻,方才回过神儿来,右手高高举起,又怒又惧,恨道:“我李靖仙道不成,竟生下你这逆子,闯下此等大祸。你杀死玉帝点差之神,三五日之内,必然害我李氏满门遭戮!”
此时殷夫人闻讯赶来,把李靖扬起之手拦住,不顾多病之体,将哪吒护在身后。
李靖见到夫人,却更悲痛,掉下几滴眼泪,道:“你母怀你三年零六个月,在她肚中时,你便使她不得安生。你可知她吃了多少苦,方才将你生出?谁知生下的却是个灭门绝户的祸胎也!”
殷夫人从怀上哪吒以后身子便弱,闻讯时受了惊吓,此时闻言更悲,两眼一闭,便昏了过去。
“母亲!”哪吒急切扑到殷夫人身边,却被李靖一脚踢开,便不再起来,双膝跪地,道,“父亲应当知道,孩儿一出生时,便被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收为弟子。”
李靖心中愤怒不减,疑惑道:“真人收徒之事,只有我与你母亲知道,你少不更事,又从何得知?”
哪吒低头道:“如今孩儿惹祸,自然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必不劳累父母。师父收徒七载,今日在梦中传我仙术,孩儿这便去一趟乾元山金光洞,寻师父求个解决之法。”说罢,在地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便出了李府。
李靖在府中高声问道:“你可知乾元山在何处?”
哪吒此时已经身在空中,他不晓得乾元山在何处,但是混天绫与乾坤圈知道。哪吒驾着宝物,如同飞往梦中曾经的久居之地,穿过崇山越过峻岭,径直飞往乾元山,落在了金光洞前。
古洞清幽,只有个粉雕玉砌似的俊秀童儿,在洞前扫地。
哪吒只觉得与他似曾相识,但是终究不知底细,便向那童儿一拜,道:“有劳仙童向真人通报一声,便说是李靖之子哪吒前来拜望师尊。”
“师兄这是做什么,金霞可受之不起!”金霞童子见哪吒向自己施礼,慌忙丢了扫把将他扶住,开心地笑道,“师父刚刚才跟我说了师兄要来,话音还没落到山脚,师兄就已经来了。师父有言在先,说若是师兄来了,便径直入洞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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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金光洞乃是仙山紫府,洞天福地,洞中燃着长明灯火,府中摆着仙府器具。哪吒身处其中,仿佛背生双翅,就连呼吸都轻盈了许多。横卧在碧游**的,分明就是在白日梦幻之中所见那位驾鹤的仙人。
哪吒伏身下拜,道:“弟子哪吒拜见师父!”
太乙真人问道:“你今日所遇之事,为师已然知晓,你闯下这般大祸,不知有何想法?”
哪吒道:“弟子所作所为虽是因无知而起,但祸既然已经闯下,如今只愿不累及他人。”
太乙真人抚须笑道:“好!你能有此等想法,为师甚是欣慰。徒儿不必忧心,方才为师端坐洞中,正见敖丙之魂径直飞往昆仑玉虚,想必你杀他乃是天意如此,为的是送他魂归封神榜。”
“封神榜?”哪吒疑惑道,“神不是为玉帝敕封的吗?怎么我失手杀了他,反能叫他封神了?”
“封神榜乃是玉帝与三清为扩大天庭之制,使三界不失其秩而共同议立,上遮名姓,因此无人知晓究竟何人名列榜上。那敖丙既然上榜,便是天命假你之手所为其事,敖广只知兴云布雨,不知天道何为,你助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上天庭封神,他却只因此区区小事,便要劳烦玉帝,实在不谙事体!”
哪吒一听太乙真人以一句天命如此,便将自己的责任推脱干净,又想起夜叉、敖丙的骄横之姿,若非自己,而是个寻常小孩儿,岂不早就遭了毒手,又去何处伸张正义?当下心情安定了些,又道:“只是那老龙扬言明日便要上天奏明玉帝,弟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太乙真人诡谲一笑,说道:“你把衣裳解开,为师为你画一道隐身符。”他便在哪吒胸前画了一道符篆,凝神一算,又道,“你即刻动身到西昆仑去,在宝德门前等候敖广前来……”
哪吒抓了一把土,撒向半空,身化遁光,疾射往西昆仑。
9
远远望去,天庭胜景雄伟辽阔,一如脚下万仞昆仑。层云穿行楼阁之上,沉香升腾宫殿之间,只是其中天神却并不多见,唯有雅乐清音随巽风[1]而来。
哪吒看了一会儿,见天宫各门未开,便在山麓处无人看守的聚仙门前等候。不过片刻,就见敖广穿着一身朝服落在门前,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见天门未开,他喃喃道:“来得早了些,还得在此稍候。”
一见敖广,哪吒此前在李府积压的怒火霎时便喷薄而出,暗自闪身至敖广身后。一伸手,便用混天绫缚住那老龙王,又一圈子将他打倒在地,踏在了他后心处。
敖广见是哪吒偷袭,登时大怒,大骂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贼,不过凭借宝物之威,因口角之争,便杀死巡海夜叉李艮。我三太子与你有何冤仇,竟遭剥皮抽筋之罪,如今又在天门之外毁打兴云布雨之正神,如此凶狠顽劣,当真是将天庭、将玉帝视作为无物吗?你若有半分胆气,便与我一同前往天庭,去向玉帝求个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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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被他骂得怒火升腾,却因太乙真人吩咐,只道:“那夜叉李艮无故欺我,因莫须有之事就想要置我于死地,被我失手杀了也是活该;三太子敖丙被杀,却魂归封神榜,乃是天道假借我手取他性命,他日封神,更当谢我才是。你这蠢物不晓天道,只因此等小事便要上奏,若非见你年老,定然将你也一道打死,看看封神榜上到底有无你的姓名!”
老龙王在天门之外被哪吒欺辱,勃然大怒却无计可施,仍然大声骂道:“好小贼!怎敢如此欺我!”只是天门依旧紧闭,仿佛对此视若无睹。
哪吒也怒道:“你要讨打,我便成全你!”
哪吒虽扬言要打死敖广,到底还是知道利害,便把乾坤圈抛在身边,抡起拳头仿佛犁地一般,在敖广身上一通乱砸,打得敖广在地上翻滚,嗷嗷直叫。哪吒将他的朝服扯烂了一角,便露出肋下之鳞来,哪吒双手翻飞,转眼便揭下四五十片龙鳞来。
龙怕揭鳞,敖广连忙求饶道:“饶命!饶命!”
哪吒这才停手,道:“你若答应不再上本参我,同我去陈塘关向我父亲赔罪,我便答应饶你一命!”
都言神鬼怕恶人,敖广如今落在恶人手中,只得无奈应了:“愿随你去。”
哪吒这才冷哼一声,抬起脚,道:“你若是中途变卦,我便一圈打死你。”
敖广正要起身,未防又被哪吒一脚踹趴下,道:“龙之大小变化由心,你便变作一条老泥鳅,也方便我携带。”
敖广满腔悲愤却无可奈何,屈身变成了一条头顶长角的小蛇,被哪吒收在袖中,而后离开宝德门,化作一道遁光往陈塘关飞去。
[1]《淮南子·墬形训》:“东南曰景风。”即八风之东南风,又称清明风、景风。
10
李靖很焦虑,焦虑到今日都未曾前去演练兵马,只是在帅府之中来回踱步。殷夫人卧在病榻之上,哪吒惹下滔天巨祸后又迟迟未归,若是那个看起来极不着调的太乙真人叫他避而不出,却又如何是好?
正胡思乱想间,就见一个家将匆匆进门,报曰:“小公子飞回来了!”话音刚落,便见哪吒进了前厅。李靖急忙拉住他,问道:“我儿,如何去了恁久才回来?”
哪吒笑道:“孩儿去往宝德门外,将那敖广拦了下来,他答应我不再上本参奏了!”
李靖攥紧哪吒胳膊,不肯相信,道:“宝德门乃天庭门户,你非神非仙,如何能去得?”
“你弄疼我了,”哪吒道,“敖广就在此处,你问他便知。”
哪吒一倾袖口,从袖子里倒出一条青蛇来。那青蛇一落地便现出真身,李靖见敖广一身破衣烂衫,满身伤痕,不由得大惊失色,关切道:“敖兄为何这番模样?”
敖广见李靖在场,底气便足了,怒骂道:“李靖!你纵容儿子行凶,在聚仙门前毁打天庭兴云布雨之神,待我聚集四海龙王前往灵霄殿取了玉帝法旨,定来拿你狗命!”说罢,便现出龙身,冲破屋顶高飞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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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见敖广言而无信,当面反悔,正要撇开乾坤圈拿他,却被李靖攥着不放,施展不开,只得眼睁睁瞧着敖广逃走。
“好哇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祸事累积,想我李家满门,此次定然在劫难逃了!”李靖撇开哪吒,一脸苦相,颓然坐在一片瓦砾当中。
哪吒急忙安慰道:“师父说我所为乃顺遂天道,父亲不必忧心。”说罢,便纵身而起,才飞出关外,就见那条青龙已经扎入东海,掀起一股巨浪。
“东海乃是敖广地界,我孤身前往,恐怕不敌,此番便就此作罢,看他到底想要怎样。”哪吒缓缓飞回陈塘关,城楼在他眼前逐渐清晰。楼上卫兵推开楼门,阳光斜照,却见楼中一物反射出一道红彤彤的光芒来。那道光芒凌厉非常,但射入哪吒眼中,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那种感觉,叫作宿命。
宿命者,如同生老病死,皆是由天所定,就在漫漫人生中的某一处等待,不可捉摸,也无法逃避。
哪吒落在城楼上,对满脸惊骇的卫兵问道:“城楼之中所放的是何物?”
卫兵战战兢兢道:“是,是一副弓箭。”
“哦?弓箭?”哪吒生出好奇之心,走进城楼,见那楼中空空如也,只在正中摆着一条长案,案上横放着一张长弓,弓旁箭筒中只插着三支长箭。哪吒忽然心血**,心道:“这硬弓看起来十分威猛,我修习道法之后膂力大增,也不知能不能拉得动,且去试他一试。”
正要伸手拿弓,那卫兵大着胆子上前阻拦,满头大汗道:“公子不可,这弓箭名曰‘乾坤弓、震天箭’,乃是总兵大人上任之初,昆仑高士所赠的镇关之宝。自打送来,便一直放置于此,并无人能够拿得起啊!”
哪吒闻言更喜,笑道:“既然无人能拿动,你又怕什么?最多我也提不起来就罢了。”卫兵听了觉得有理,这才闪到一旁,见哪吒运足力气,想要拿起那把乾坤弓。
但出乎哪吒意料的是,这乾坤弓居然出奇的轻,轻到他只用区区一根手指,就可以从弓架上将它拿下。弓很长,长到将它立起时,竟比六尺的哪吒还要高上些许,长到用正常的姿势根本就无法拉开。
哪吒将乾坤弓在空中轻松地甩了几圈,在卫士震惊的目光中,从箭筒中取出一支震天箭。箭搭弦上,臂短,则以身拉满之。弓拉满月,哪吒想了想,左脚在地上转了半圈,直直对准太阳的方向。
“老天有眼,便叫我这一箭射死那条言而无信的老泥鳅!”哪吒心头默念,随即放开双手,松开了这支宿命之箭。长箭尾羽颤动,翎羽下“镇陈塘关总兵李靖”几字闪着红光,紧随其后,云篆写就的“骷髅山白骨洞”六字一闪而逝。
在令人心悸的震天尖啸中,利箭没入天边红日正中,然而日红依旧,待到隅中,又是一日的酷暑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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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之箭离弦而出,仿佛坎坷崎岖的遥远路途,一旦踏足其上,就注定永难回头。
哪吒放出那箭,心中仿佛有种完成某种期待的解脱感,深深的疲惫随之而来。他撇下弓箭,便像是失了魂一般,城楼卫兵叫了许久,他也不理,两只眼半睁半闭,穿街过巷回到帅府,把自己扔在了**。
这一睡,便睡到了日薄西山。
殷夫人的侍女将哪吒叫醒之前,他还在做梦,梦到他骑着敖广龙身飞往西昆仑。玉皇大帝端坐在灵霄宝殿上,威严肃穆地道:“你这蠢货,不知天道,当叫玉虚门下弟子李哪吒再好生将你痛打一番才是!”哪吒举起乾坤圈,正要遵玉帝指令将那老龙打杀了,梦境却忽然在此时破碎。
哪吒揉揉眼,正待埋怨,那侍女急忙道:“老爷、夫人请三公子去前厅!”
“娘的身子好些了吗?”哪吒伸了个懒腰,精神便已恢复了大半,这才懒懒散散往前厅走去。此时天色已暗,厅中灯火将李靖的身形映上窗壁,在窗户上摇摆不定。
哪吒走进屋中,先向殷夫人问安,殷氏一脸惊惧,并不答话。李靖面色如常,向哪吒问道:“我儿方才七岁,便已能打败敖广,神勇非常,若加以训练弓马兵器,他日定然无人能挡,莫说先锋,便是当个元帅也绰绰有余啊!”
这几日连番闯祸,连累父亲跟着受气,哪吒心中有愧,此时见父亲主动示好,便也有意讨他欢心,道:“父亲说得极是。今日我回关之时,在城楼上听说有副昆仑得道高人送来的弓箭,无人能够拿起,便运足力气试了一试,谁想到轻松得很,便搭弓往天上射了一箭……”
哪吒说话间,却见李靖面色蓦地由红白转紫,哪再有半分好脸色,随即他便被李靖一把揪住衣领,怒道:“果然又是你这逆子!你杀三太子、打龙王已是万死,怎敢又惹下这尊煞神!”
哪吒疑惑道:“孩儿……孩儿射完箭便在帅府中睡着了,这一日并不曾惹祸啊。”
李靖气冲冲地道:“那乾坤弓、震天箭乃是轩辕黄帝大战蚩尤时所用之物,箭若射出,例无虚发。你在城楼搭弓,箭却射到了骷髅山白骨洞,射死了石矶娘娘的弟子。”
“那石矶娘娘的骷髅山白骨洞所在何处?父亲又从何得知她弟子之死的?”哪吒问道。
此时殷夫人肿着两个泪眼,哭诉道:“今日你随龙王爷出关不久,天上便飞来几个金甲力士,将你父亲五花大绑,凭空便摄了去,待到刚刚方才归来。只因你射出的那支震天箭上刻有他的名讳,才叫那石矶娘娘找上门来。我俩一猜,便知又是你闯祸了!”说罢,眼泪更是如雨滂沱而下,李靖慌忙关切地将殷氏揽在怀中。
哪吒闻言怒道:“那石矶是何等人物,竟敢将父亲掠走!非得让她尝尝我乾元山的手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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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你又闯祸,石矶娘娘远在百里外,又怎会无端找我麻烦?”李靖眼看殷氏身子骨更弱,心中怨恨哪吒牵累,便是听出哪吒话中暖处,也只冷哼道,“那石矶娘娘乃是通天教主座下弟子,论辈分与你师父同辈,你有何能耐能叫她见识你的手段?”
哪吒听出李靖话中恨意,忽然一愣,却听李靖又道:“为今之计,只有依我诺言,带你前往骷髅山白骨洞,找石矶娘娘当面对质。”
哪吒瞧出父亲这是要放任自己不管,不由得黯然神伤,也不做多考虑,便道:“父亲此言在理,我随你一道前往骷髅山白骨洞中一探究竟便是。”
李靖安慰殷氏一番,却全然无用,便狠下心来不看殷氏。李靖看着哪吒,心头愤懑又起,一把将他拉过来,出了帅府,搓一把土扬在天上,二人化作两道遁光,便往骷髅山飞去。
冷风吹在脸上一片冰凉,却叫哪吒心如死灰。
11
山阳森冷,山阴更甚。
二人到了骷髅山下,李靖便收了遁光,往白骨洞走去。
夜月照在骷髅山上,山无草木遮挡,直照得满地惨白,不时便有人头兽骨骨碌碌地滚出来。有鸟在山间恻恻阴鸣,间或夹杂着几声骇人的食腐之声,饶是一镇总兵李靖,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哪吒却全无惧色,只是心道:“那石矶娘娘若是通天教主弟子,又怎会住在此等妖邪之地,全无半点儿仙风。定是父亲不智,又不能力敌,叫别人捡了支刻他名字的箭,便要讹诈他一番。”
正思虑间,二人已到了白骨洞前。李靖拦住哪吒,只道:“你先在此等候片刻,我去找娘娘求情,待娘娘传唤,你再进入。”
正欲推门而入,那门扉却忽然打开,李靖扑了个空,“哎哟”一声,一头栽进了白骨洞中。
“父亲!”哪吒急道。
李靖失声道:“先别进来。”
哪吒听出李靖言语中的袒护之意,想着原来父亲叫自己来此,并非要对自己弃之不顾。他心中更加焦急,担心李靖安危,却只能依父命,在洞外踱步。不过片刻,只听洞中脚步匆匆,走出一个极为瘆人的女童。
那女童仗剑而来,剑雕骷髅,发插白骨,浑身骨瘦如柴,仿佛童鬼夜行一般,一见着哪吒,便举剑指道:“就是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子,杀害了我师妹?”
哪吒接二连三遭人说他女装打扮,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声道:“似你这等不人不鬼的,便是多杀几个,又有何妨?”
那女童闻言大怒,道:“你这鼠辈,竟敢在我骷髅山白骨洞前撒野!”说罢,便仗剑向哪吒杀来。
哪吒早纵起乾坤圈,绕到女童脑后,此时趁其不备,只一圈便将她打倒在地。随即便见洞中红、白二色闪烁,有一柔媚女声满是愤怒,道:“又是乾元山金光洞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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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芒闪毕,哪吒只待再见一副骷髅架子现出原形,谁知那石矶娘娘竟身材凹凸有致,容貌美艳而不可方物,却是个世间罕有的绝色美人。单她此时这满脸的愤懑,也是**丛生,倘若意志不坚者见了,便是连项上人头都肯送上的也不在少数。
哪吒甩起混天绫,晃动乾坤圈,大喝道:“你这妖物,胆敢迷惑我父亲,栽赃于我,今日定不饶你!”
石矶娘娘“扑哧”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乾元山法术究竟有多厉害,竟敢纵容门下弟子三番两次找我麻烦,真当我石矶是泥捏的不成!”
二人在白骨洞前战了几遭,石矶也不施法术,只拿起那女童之剑,架住乾坤圈,这边一扯,那边便夺了混天绫。哪吒心中一慌,学艺不精的道法就施展不灵,随即便连乾坤圈也落入了她手。
石矶笑道:“不要饶了我,你便再施展几样法宝,让我瞧瞧你乾元山的厉害。”
李靖被石门挡在洞中,拍着洞门大叫:“娘娘且饶了小儿!”
洞门随即大开,李靖扑倒在那女童骷髅似的尸身前,石矶冷哼道:“你这儿子纵宝行凶,可是厉害得很呢,哪里还需要我饶他!”
李靖这回亲眼见着哪吒杀人,再也无法以误会解释,只能将言语尽数吞回肚里。
石矶又道:“此不干你事,乃是我与乾元山宿怨未消,你且回你的陈塘关去。”
李靖面如死灰,被腾起的妖风吹下了骷髅山。
哪吒见李靖消失在夜色之中,心中道:“石矶诬赖我,可恨我不是她的对手,当回乾元山找师父主持公道才是。”心念一转,他就突然施展土遁,对石矶大喊道:“你若要看,便同我一道往乾元山去,见识厉害!”
石矶浅笑嫣然,道:“好啊,好啊,若非师尊阻拦,早八百年我就想去寻那臭牛鼻子的晦气了!”
石矶一路紧随哪吒,极尽挑逗嘲讽之能事,哪吒打不过她,法宝又都被她收了,只能任她戏耍,也不还嘴。一到乾元山,他便急匆匆钻进金光洞,扑倒在碧游床前道:“师父,石矶诬赖哪吒杀她弟子,收了我的混天绫、乾坤圈,一路追过来了!”
太乙真人正待起身,却听一女声酥麻入骨,叫道:“太乙道兄,何必着急起身?”
太乙真人急忙出了洞,哪吒与金霞童子一同待在洞中,等不过片刻,哪吒便急道:“阐、截二教皆属道门,师父管通天教主叫师叔,石矶娘娘管天尊叫师伯,也不知我那混天绫和乾坤圈还能否要得回来。”
金霞童子则问道:“师兄若未做过,那石矶如何平白污人清白?”
哪吒愤愤道:“我不过是在陈塘关城楼之上往天空射了一箭,只因箭上刻有‘镇陈塘关总兵李靖’字样,被她捡去了,便迷惑我父亲,要讹诈我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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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霞童子闻言,忽然愣住,随即问道:“那弓箭是否是乾坤弓、震天箭?”
“你如何得知?”哪吒心中焦急,并未发现金霞童子面上的异样,急不可耐道,“不行,我得去看看师父,倘若不敌,也好搭把手。”
将到洞口之时,哪吒隐约听见二人争吵之声,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方才听见太乙真人说道:“……乃灵珠子下世,便是杀你徒弟,也是上奉天命……”
“居然又是你那孽徒灵珠子干的,这回我定不饶他!”石矶言语之中已无半分媚意,随即便闻刀兵骤起。
哪吒快步想要出洞,却见太乙真人一闪身回了洞中,不知拿了何物,但往东方一拜,口中念道:“弟子今在此山开了杀戒。”理也不理哪吒,旋即再次出洞。
哪吒一出洞口,便见两剑交架,宝光翻腾,将他又打回了洞中。正激战间,石矶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往空中一丢,便见八卦流转,云光顿生,手帕于云中隐现。哪吒不由得提醒道:“师父小心!”
石矶见了哪吒,心中大怒:“两世仇怨,皆是因你而起,看我不杀了你这混账!”又把八卦云光帕使来,欲夺哪吒性命。哪吒两手空空,却也不怕她,体内法力流转,掌心化雷,击向云光帕。
太乙真人望空喝道:“疾!”便见手中宝剑脱手而出,将那八卦云光帕斩落在地,随即手中又托起一物,道,“事已至此,当有了结。”他手中的九龙神火罩随即升起,石矶想要躲避,却为时已晚,被罩在罩中,无法逃出。
哪吒出了金光洞,走到九龙神火罩旁。此时天边已然放明,昨日箭指之日,今日依旧彤红。
太乙真人见那红日,凝神一算,忙道:“敖广已然奏明玉帝下旨拿你,如今聚齐了四海龙王,已经到陈塘关外了!”
哪吒闻言大惊失色,连声言语都不曾说,便使遁光往陈塘关去了。
太乙真人犹豫了片刻,浮在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拍了下去。九条离火神龙在罩中怒吼,太乙真人轻声叹道:“封神……终于要开始了吗?”
12
李靖很焦虑。
青、赤、黑、白四条天龙显出本相,在云间翻腾。虾兵蟹将踏浪而来,海浪翻涌,将陈塘关以东近数十里土地全部淹为河泽。
天空层云密布,云中雷电闪耀。
殷夫人被那青龙握在爪中,李靖只觉得仿佛自己的心肝被人捏在手里,疼得死去活来。
敖广的龙吼震怒天地:“李靖,你今日若不将那畜生交出来,我便发起大水,将你这陈塘关收入东海!”
“龙王,你要怎样都行,只是请先放下贱内,她……她恐高!”李靖满头大汗,急道,“哪吒昨日误伤石矶娘娘的弟子,已被娘娘捉去了,我实在无法交出啊。”
“你我总归朋友一场,李夫人既然恐高,那我这便放了她。”敖广作势欲松,吓得李靖面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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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别!”李靖急道。
“哼!”敖广怒哼一声,陈塘关便降下一阵暴雨。四海龙王齐施法力,天空中云彩便往陈塘关移来,瓢泼大雨在关内连绵不绝,打烂屋顶,泡塌房屋,在城中肆虐,百姓哀号一片。
“你若依旧执迷不悟,想要包庇那畜生畏罪潜逃,便叫这陈塘百姓全都与你一家陪葬!”敖广声震天地。虾兵蟹将得令,驱使海浪翻涌,海浪就往陈塘关排山倒海而来。
“我没有逃!”
那声音虽稚嫩,却至刚至强,冲破暴雨云层,震慑四海龙王,便连那连绵暴雨,似乎也稍停了停。哪吒张开双臂,以孩童之躯挡在城门前,自东海而来的滔天巨浪,便在城门外止步不前。
“敖广!你放下我母亲,三太子敖丙是我所杀,与我父母无关,与陈塘关百姓更无关系。你若是在此滥杀无辜,即便玉帝,也定然不会饶你!”
敖广扔下一把剑,道:“身体发肤,皆是受之父母。你若自刎于此,这一关百姓,我皆可放过,只是你父母……”
“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我便在此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从父母处得来的,便全还给他们。你若是伤我父母,我便是做鬼也要你来偿命!”
自始至终,除在白骨洞前愤怒所杀的彩云童子之外,李艮、敖丙,还有那被震天箭射死的碧云童子,都像是排着队自己往他手上撞一般。哪吒没想过要杀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但他们无疑又都是死在了他手下,这种感觉莫名非常,如同厚茧缠身,让他无可挣脱。
哪吒反手握剑,利剑加身的痛楚,已经足以令常人痛彻心扉。但假如那剑柄是握在自己手中,那份痛楚恐怕是要更痛上十倍吧。
心中的决然,令哪吒强自撑着,不曾倒下。
他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看着白白的肉,一片一片从自己身上剥离;看着红红的血,一滴一滴从自己身上流下。哪吒想哭,但是眼泪也是父母所给,冷冷的冰雨打在脸上,透过空洞的皮肉,穿过森冷的白骨,直直击在心上。
但那缠身之茧,却连半点儿松动的迹象也没有,就好像连他此时的动作,亦是在它操控之中一般。
他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雨天。
因为,在纣王九年,一个暴雨交加的夏日,他死在了陈塘关前的泥地里。
他的母亲殷夫人,在一条青龙之爪里哭昏了过去,他的父亲李靖站在城楼之上,愣怔望着这片他生活了七年的土地。他短暂的一生,在纣王九年的雨里画下了句点。
哪吒望着散作一摊的鲜血骨肉,哂然一笑,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两日前第一次随着混天绫起飞那样。他飘在空中,杳杳冥冥,浑浑噩噩。
天空中阴云未散,却有一道清脆的铃音,穿透层层云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天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忽然想起,在他出生那日,一个身着道服的白胡子老者抱着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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