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去灵山云客渺
燕栖孤殿篆烟贫
这一日一如既往,王朝佐在竹竿巷自家草房里头编制竹器筐篓忙乎活计,只见他手握竹刀,神情专注,一根竹竿在其手中来回飞舞,顷刻之间便已成了一根根一条条青黄分明粗细均匀的竹篾。接下来以绣花女般地耐心制底,编篾,穿提,捆沿儿,手法灵活一气呵成,且花样繁多式样机变结实耐用。
那些摆在地上的精致竹器、筐、篮、簸萁、竹椅、筛子、竹筷、竹凳、笼屉皆由王朝佐那双粗糙茧手编就生成,在冬了眼里这双手简直是巧夺天工无所不能!冬了目不转睛赞不绝口欣喜不胜,颜惜更是叹为观止感慨连声。王朝佐正色道:“编筐制篓亦是在编制良心,要用心,努力做到最好,须晓人心如秤”云云。忙了一会儿,始才停了手中活计,问询二女,原是冬了昔日里许愿若汪老爷平安归来虎口脱险定去佛前烧香还愿云云,王朝佐笑道:“这几日赶工不少,正想稍歇,这便同两位贤妹游览临清州宝刹风光。”
斯时正是大明万历年间,佛教已达空前发展之时期,须知圣祖皇帝朱元璋早年间曾在皇觉寺出家以求温饱,建国之后更是不遗余力大加提倡佛教佛法教化国众,是以造寺塔者众多。其后更是历经数代皇权更替,皇族后裔兴造寺塔之风尤盛。
相比开国初期,万历年间的佛法和寺庙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时今日的万历皇帝,亦是极为推崇佛教。万历十二年,曾请高僧无吾,九思两位大师常入内廷讲《涅盘经》,并拜为国师,又置报国寺,设大统一人,统十人,都维那三人令管理佛教。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个大明王朝上行下效,崇佛之风炽盛。兼之此时皇帝不理朝政只会一昧敛财,宦官当权,朝政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不少地方已有农民不堪压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普通百姓可借出家逃避徭役赋税,是以剃度者络绎不绝,僧侣人数亦是惊人。
而临清州现今作为大明王朝之繁华昌盛风水宝地,世有“小天津”“世间好去处,临清大码头”之盛誉,寺院众多,鳞次栉比,乃属情理中事。
此时虽在春季,百花齐放花红柳绿处处景色优美,一派生机勃勃。但在临清长街之上却冷冷清清,疏疏朗朗,三三两两行人,对比昔日的临清州,人头攒动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潮水般涌来,潮水般退去,一眼看去,往往看不到脚下一块完整青砖,思及念及当初,任谁心中一时都不免有些心寒悲凉,即算如此,在一处往日繁华街巷路口,王朝佐看到仍有手持锒铛的官差行走巡视,自然知道那便是马堂手下诸门神又在盘剥过往百姓了。甚至更看到了马堂的侄子马云昊亦一身锦袍华服混迹其中,目光触及而马云昊亦正看过来。
目光一碰,电光石火!双方均是心底有数,马云昊竟然不敢与之对视,扭脸转望别处。
原来马堂召集这江湖中上百名混迹黑道的武功好手,经过比试,按照武功高低组合成十八大门神,十九小门神,剩余者便编排成队,由大小门神统领,由于行事狠辣为筹银两税资,不惜当街杀人,马堂纵之任之,临清州知州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管,是以此大小门神在临清州目无王法横行无忌猖狂一时,百姓听闻门神之名如触蛇蝎,无不战栗颤抖退避三舍。
王朝佐道:“这些祸国殃民的蛀虫渣滓,别人怕他,我偏不怕!”竟昂首挺胸要迎上去。冬了慌忙不迭拉住:“大哥,我的亲哥,你不怕我还怕来,咱别忘出门做啥子来了。”王朝佐稍一沉吟,便不作声,径随二女前行。
街上偶有货郎挑担贩卖首饰匆忙走过,冬了登时目露艳羡之色,王朝佐微微一笑,自知此物为时下妹子最爱,遂唤住货郎,细细挑选,给冬了颜惜一人购了一支簪子,巧的是冬了颜惜所挑选簪子分别刻有一溜儿小字,冬了的是“一梅凌寒绽芬芳,冬来物了扑鼻香”,暗合冬了名字,颜惜则是“红颜一曲琵琶伤,惜花惜月惜韶光”,亦十分巧妙地将颜惜名字嵌入,冬了的是簪顶挂有珠玉垂饰的步摇簪,颜惜的是累丝嵌珠宝叶形簪。须知大明万历年间,不少工匠均能熟练运用焊接、掐丝、镶嵌等工艺,一些人技术水准已十分精湛有的甚至已臻巧夺天工的地步,往往簪首扩大以珠翠宝石点翠累丝等工艺制作式样华美繁多,簪挺则收细呈尖锥形,此等饰物精工写实华贵精美,二女出身商家自是识货之人当下均大喜过望,连称捡到宝了。货郎一再言若非世道艰难绝不轻易出手云云,王朝佐亦言此乃天意,忙不迭付资生恐商家后悔。二女得此饰物均欣喜不已乐不可支。抑制不住的喜翻了性子,心情大好,双目放光神采奕奕凭空多添几分妩媚春色。
颜惜忽然吟道:“一支碧玉绾青丝,端头云珞寄相思。明月不映玉面俏,半掩长眉梦念之。”
冬了笑道:“哎哟我的姐,这莫不是思春了么?应该是碧簪绾青丝,温婉衬身姿,轻挑额前髦,半露美人痣啊。”颜惜则就嬉笑打她,二女闹作一团,登时旖旎浪漫顾盼生姿风情万千羡煞旁人。
路边少年看到,生平第一次有了懵懂羞涩的情爱之心,目不转睛目送冬了颜惜走了好远仍不住翘首张望。
田间挥锄的农者忘记了除草间苗,呆呆望着二女窈窕身姿渐行渐远,怅然若失。
谦卑者忽然有了自信,高傲者马上有了尊崇之心,失望者有了希望和生机,女孩子立刻满面通红自愧不如,这一切都是因为冬了颜惜的一笑!
忽然间河池里的鱼无声无息地潜到了河底再不肯出来露头,天上飞行的燕子有一两只凭空失控迎风掉落尘埃!谁也没有想到,世间真的就有沉鱼落雁的事情发生!而这一切真的就缘起冬了颜惜的一笑!
这一笑在寻常人看来是圣洁的一笑,美丽的一笑,但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看来,却是要命的一笑,勾魂的一笑,杀人的一笑!
马云昊觉得他在这一刻已经死了。他的心已经随着二女的笑一起一伏,飘飘****!
马云昊想得到这种笑!他极度渴望,他必须拥有!作为位高权重备受皇上恩宠的督税使马堂大人的亲侄子,马家血脉家业唯一继承者,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笑声这样的佳人,放眼今时今日天下地上,只能他拥有,别人都不配!
在这刹那间,他的神识感到了天崩地裂日月无光,这一刻沧海桑田繁花落叶生老病死,他都不管不顾了,他的眼里已看不到别人,甚至看不到叔父说过的不要让他招惹的王朝佐,他发誓拼尽全力,也要得到这两个盖世无双的美丽女子!
——冬了,颜惜!
朝佐原以为二女会去一些香火旺盛的大寺院,走了一段路程,才晓得目的地竟然是隆兴寺。
这名为隆兴寺的古刹昔年原也是香火鼎盛的,却因万历十一年冬夜一场大火盛极而衰逐渐破败不堪,今时仅存遗址,即算是后人编撰的“临清州府志”之中,也亦是寥若晨星语焉不详的记载,唯剩下一些残砖断瓦在诉说往日的辉煌。
值得一提的是隆兴寺有水井一口,青砖铺就幽深古雅,井水清冽甘甜,不时有附近庄户前来打水汲井。三人止步,在隆兴寺凭吊怀古一番。昔日大雄宝殿早已**然无存,唯有一佛二立菩萨像。一佛尊结跏跌坐法身威严高大,身后圆形头亮,舟形背光,脸型微长,双目微合,嘴角上翘,似露笑意,身着圆领通肩袈裟,神态慈祥端庄,施“禅定手印”,露右足结跏跌坐于方座之上。
左右两菩萨相对而立,高发髻,亦弯眉秀目,面露微笑,身披帔帛,腰间束带,下着长裙,一手提瓶,一手作无畏印。
东侧菩萨身内侧有题记文字,但字迹久远,漫漶,难以辨认。佛前雕有伏狮一对,胸前有毛,成匍匐状,对称分列座前。
按照冬了本意:“此庙宇即算是破败了,却亦曾有过辉煌,一如我家被马堂逼迫,虽是家道中落,却亦是有过辉煌,家父经商闻名于临清州,州人谁人不服,多行善事哪个不晓?唉,现如今,不提也罢!……去名刹大庙,虽看似风光荣光,那些庙祝必会劝我购买高香,花费亦是不菲。此地有佛有菩萨,也终归是庙了,只要心念虔诚,自然有神佛庇佑。”主意打定,和颜惜一说即合,才来的隆兴寺。
朝佐心想:“二妹子知晓我素来节俭度日,平时编制筐篓,无甚长财,是以轻车简从,一切从简。可谓用心良苦。朝佐你既然身为结义兄长,不可忘记保护义妹之责,现如今世道,豺狼可是众多……“手握拳头,加倍小心,四下里不住巡视。
二女早已自带香火之物,当下王朝佐取出燃上高台,二女拜倒在佛祖跟前,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朝佐立身站在二女身后五尺多远,自是听不到二女在念叨什么,忽闻冬了扑哧一笑,颜惜柳眉一颦杏目一瞪:“你怎可在佛祖面前如此无礼!不可亵渎神灵!”冬了哦了一声,忙不迭端正神情,又再度深深叩首膜拜,一番祷告完毕,二女适才起身。
王朝佐见寺院虽大,却目光触及尽是荒凉景象,不由得好一番感慨。冬了观他神情恻然,以为他思乡念家所致,便有意逗他开心,就道:“大哥,勿要烦闷,不如我唱个曲给你们听吧。”颜惜鼓掌道:“好极,好极。冬了的曲子可是临清州一绝。大哥你今日有耳福了。”
颜惜微笑着望向冬了。
王朝佐点头。
冬了轻启朱唇,始唱到:“名区东郡首清源,水陆交冲市井暄。翠羽明珠多大贾,奇花怪石有名园。舟车辐辏说新城,古首繁华压两京。名士请樽白玉尘,佳人红袖紫鸾笙。富商喜向红楼醉,豪客竟看白日斜。晨光万顷已喧嚣,无限舟车似涌潮。屠狗卖浆亦生意,新装华服自逍遥。自从来了马大人,繁华富贵一场空,哀鸿遍地多苍凉,携妻挟子背爹娘,离境讨饭去他乡。纵然讨饭做长工,也比半生不死强。田有耕地无人种,一年更比一年荒。”歌声委婉曼妙,凄恻动人。令人闻之又觉悦耳动听,又觉得伤心。
冬了唱的虽然平淡,却纯真又深情,歌声直抵人心,虽已然停歇,却余音袅袅飘渺于天地间。听了一会,颜惜和王朝佐都不禁落下泪来。临清州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平素里即算王朝佐颜惜之辈不去那烟花之地,但是街头巷尾童叟幼子担浆卖水贩夫走卒之传唱还是见的多一些的,他们只觉得此时冬了唱的比他们那些临清州的小调时调乱弹都要好听悦耳。
颜惜道:“冬了,你换一个吧,这个开头酸,后来又悲了。”
冬了嘻嘻一笑,又道:“种田难,真是难,大人小孩真可怜,慌慌忙忙一整年,这种税,那样捐,不管旱,不管淹,辛苦度日好心酸,两眼不住泪涟涟。告青天,少要钱,让俺老少活几年!”
颜惜赞道:“这个好,又简单易懂,和家丁学的吧?”
冬了笑道:“猜错啦,这次是厨娘。”
冬了继续道:“临清宝,真不少,瓜干枣脯千张袄。陈家剪子毕家刀,王一摸镰刀不用挑,竹油篓,柏木筲,桑家秤杆灵又巧。甜酱瓜,百花糕,进京腐乳味道好。”
颜惜王朝佐听完同时哈哈大笑。
颜惜笑道:“哈,冬了妹子对临清地方的特色产品还知晓不少啊,你还有啥会的?还不赶快一并拿出来让姐姐开开眼?”
冬了嘻嘻笑道:“比如我还会临清本地的一些方言……”
颜惜浅笑盈盈:“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听得懂哦。”
冬了:“按说咱姐俩这关系稀得,我唱大半晌哩的光景,我约莫你赠么也呱唧呱唧的。”
颜惜登时愣住,不明所以。王朝佐哈哈大笑频频鼓掌,冬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又教了颜惜几遍,颜惜恍然,道:“太难学了,这方言土语我一时半刻学不会了,不过这地方特色还真有意思啊。”
冬了:“这个自然。”
住了一住,王朝佐道:“出来匆忙,有些内急,二位妹子可随意观赏风景,我稍去便来。”冬了就吃吃地笑,颜惜瞪她一眼,赦然道:“大哥请自便。”
王朝佐晃身形径直走向寺庙后院茅房如厕,不多时出来,目光触及,脚步一滞,竟发现茅房墙头有一牛皮钱褡子,伸手拎过掂量了一下,便知道这沉甸甸的褡子里装的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王朝佐四下环顾,并无一人。心知定是某人不慎遗忘于此。便拿起高喊几句:“可有人丢东西了么?”然四下静悄悄一片,并无一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