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板显影
轻袭肥马,驾辕盈门,八月初十是无剑阁嫁女的大喜之日。
二十年前西海无剑阁声势日隆,大有直追武当峨眉之势,之后领导着中州三十六路正道,成为中州西陲唯一的豪门大派。无剑阁主武朝胜作为三十六路正义联盟的盟主,也绝对是强豪林立的国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无剑阁嫁女,并非一件小事。
因为场面壮观,队伍浩**,迎亲队伍经过西宁城时,曾经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武家所嫁的是永兴军十八连环寨都虞侯铁昆仑之子,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无剑阁作为陪嫁之物,更是送出了无剑阁镇阁之宝,天下名刀“哥舒刀”。因此,时人都说:实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到了八月十二,也便是两天后,兰州发生了一件大案。一队迎亲队伍五十六具尸体弃于兰州城外荒郊,正是两天前的那支队伍。
案情很快上报,惊动了路过的皇城司。这时的楚中天和凌秀成甚至还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的黄沙,便又淌入了这趟泥水之中。
“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凌秀成皱了皱眉头。
“看尸体的特征,死亡时间大概已经有三天。”楚中天经验老到,只看了一眼便说道。
“三天?!”身后的老者走过来摇一摇头,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这老者是无剑阁的总管武忠,据说当时是在兰州办差,事情一出,秦凤路安抚司便派人知会,让他前来协助办案。
楚中天见他说的坚决,不由笑道:“为什么不可能?”
老者道:“因为两天前小老儿还见过他们。”
两天前还见过,要么是死亡时间推断有误,要么就是他所见的就是活死人。总之,绝对不可能记错。
楚中天又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他们!”
镇戎军西路都巡检使也跟着说道:“错不了。他们来自永兴军的十八连环寨,两天前就在西宁无剑阁迎亲,女方正是三十六路正道盟主武朝胜之女。”
“什么!”
武忠道:“这是人尽皆知的大事,绝对错不了。”
楚中天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这队迎亲的队伍死亡一天后,又去了西海无剑阁,并将武阁主的千金接走!”
凌秀成与楚中天事先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今日才进入秦凤路兰州附近,便接到了镇戎军西路都巡检使差人来报,镇戎军发生一起诡异大案。原本这等案件并无知会皇城司的必要,但是因为这件案子极可能与皇城司关注的祆教有关,因此安抚司便决定报知楚中天。
遇上这样的怪案,楚中天也自觉得流年不利,暗骂了一声:“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好在他也办过许多大案,没有被鬼神给唬住,因此镇定地回想到案情,又问了无剑阁的老管家武忠:“这些尸体中可少了什么人?”
武忠答道:“那日来的人共有五十六人。其中包括连环寨少将军的十六人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因此小老儿绝对不会看错。他们的尸体全都在其中。至于其他人,小老儿便记不清了。”
楚中天道:“如今,五十六具尸体就摆在了这里,现场就像是一个修罗场啊!”
武忠接着说道:“唯独少了敝阁小姐!”
楚中天这才想起此次迎亲的主角,惊声问道:“武朝胜之女?”
凌秀成紧接着道:“她叫什么名字?”
武忠道:“敝阁小姐名讳天枢。她是阁主唯一的亲人……”
也许是老怀易伤,说到后半句时,真情流露,一行老泪溢眶而出,忙不迭以袖拂拭。
凌秀成道:“她应该还活着。”
武忠一边拭泪,闻言抬首,目光一亮,说道:“真的吗……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阁主他就太可怜了……”
楚中天道:“这是一起绑架案。迎亲队伍也许因天色昏暗迷路了,也或许被凶手引入陷阱,最终被全部毒杀。”
凌秀成问:“目的呢?”
楚中天道:“凶手与无剑阁素有仇怨,因故报复。”
凌秀成道:“也许他们的目的是破坏无剑阁与十八连环寨的关系。不杀武小姐,除了令无剑阁投鼠忌器之外,更可引起十八连环寨的疑心,令他们怀疑是无剑阁欲消灭十八连环寨。”
楚中天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那凶手便真的太蠢了!”
“蠢?”凌秀成却不觉得,同时摇头否决。
楚中天解释道:“无剑阁杀了这支队伍,无非是少了一个盟友,多了一支强敌,并不能削弱十八连环寨的力量。如此树敌,岂能不蠢?”
凌秀成并未继续反驳,而是忽然间想起了祆教,那是在西凉府姑臧县时,黑袍石陀对祆教圣女苏蕙透露过的消息:祆教欲要消灭无剑阁,铲除进军中州的障碍。难道这二者之间真的有因果关系么?
楚中天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道:“你难道看不出,本案又是杀人不见血,和广乐之死一般无二?”
武忠欲言又止,忽然说道:“他们是死于阿修罗之道?”
“阿修罗之道?”凌、楚二人齐声问道。
武忠目光黯然,叹了一口气:“小老儿也只是听说。苏鲁支教在古天竺时常与婆罗门教斗争,两教互以对方神祗为恶魔。祆教神祗名为阿胡拉,阿胡拉的梵文写法便作‘阿修罗’,因此阿修罗在婆罗门教为恶魔,提婆神在苏鲁支教为恶之本原安格拉,恶魔的婆罗钵语读若‘迪弗’,吠陀梵语读若‘提婆’。这便是后来佛典中阿修罗与提婆神互相争斗的来由了。”
凌秀成连连点头,接着问道:“那什么又是阿修罗之道?”
武忠道:“据闻,阿修罗非神非魔亦非人类,修炼阿修罗之道,能使死人复生。”
晚风吹拂,日薄西山,空****的山间,树叶簌簌地鸣响,突然显得十分幽静的,众人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记得,这附近有一户人家。”巡检使提起自己之前从路过此地,果然,话方出口,只见命案现场的对岸小桥流水,数株杨柳之后,一条蜿蜒小道直通到一户三间小屋。
凌秀成有些诧异:“荒郊野外,竟有人家?”除非是特意避世的隐士,否则绝不会有人忍得了这份孤独。
巡检使继续说道:“这里地处隐秘,原有许多率利人居住。您看离此不远的断壁残垣处,正是一座祆祠故址。二十年前,也正是卑职入伍那年,曾经路过此地,那时祆祠已被火所灭,那些率利人不久便也迁走了,只留下了这一户。”
凌秀成微一嘀咕,这么说来,案发之时大约黄昏,两岸相距三百步,屋内人极有可能目击整个事件。
巡检使接着说道:“这户的主人是一位率利画师,名号不知,只知世人称之为康先生,其人二十余年隐世不出,寄情山水。但是他的画,别具一格,栩栩如生,万金难求。”
楚中天道:“我在宫里见过他的画,他所画无论山水,鸟兽,人物,如活的一般,与真的无异,就连当今圣上也赞不绝口。圣上曾多次征召,但康先生总是婉拒,其他人更难请的动他了。”
凌秀成道:“那我们就前去拜会一番。”
凌秀成说出这句话之后,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因为说“拜会”已有难度,只能说是“祭拜”。
这位康先生仰倒在一株柳树下,胸口乌血凝固,显然是一刀毙命。
“奇怪……”
楚中天看出他的疑虑:“你是奇怪,为什么只有他是被利刃杀死的?”
凌秀成点了点头,却又摇一摇头。
这座小屋一座三间,格局十分怪异。即使不论五行风水,但也绝无背阳朝阴的道理。也就是说,这座屋子朝外的本是前门,但是前门无门,只能绕到后方去。
果然,在斜岭下,屋内大门虚掩。在巡检使的带领下,三人推开了大门。
凌秀成入门之后倍感压抑,阴暗的房屋因光线不足而沉闷。这间正堂屋居然是空的。楚中天与巡检各往左右屋去查看,并未发现异常。凌秀成也跟着看了一周,左屋是卧房,右屋是柴房,并没有任何线索。但凌秀成就是隐隐地感到一丝奇怪,更怪的是,就是说不出怪在哪里。
巡检使也看出来了:“画师的屋里为什么没有一幅画?”
楚中天也奇怪道:“难道都被人盗走了?”
凌秀成道:“倒还留下一幅字。”那字画上写的是一首《临江仙》,上写道:
“男子当提三尺剑,成雄儿**妖氛。兴仁止杀出辕门。悬旌龙虎视,骑马踏昆仑。
震旦英华凌灭尽,平生友半成尘。止余我野老孤魂。去春逢日暮,但作养花人。”
楚中天念了一遍,却不知什么意思,也没想到是否与案情有关。
凌秀成问道:“有谁了解这位康先生。”
巡检使道:“康先生在兰州城有一处必去的地方,那是兰州城一座贩卖西域颇黎的新店面。”
凌秀成道:“正要找他。”
楚中天摇一摇头,徐徐笑道:“看来我们又要各自行动了,还是老规矩。”
凌秀成道:“我的直觉向来不错,找到这个颇黎商一定会有发现。”
在兰州城找出一个特定的人很难,但是要找一个卖颇黎的人却很容易。颇黎又叫玻璃,在中土,制作精润的颇黎是一项复杂的技术,但西域却有特别的方法,颇黎易碎,不宜远距运输,通常是商人从西方运来颇黎精——那是制作颇黎的材料,而后就地加工制作。
凌秀成在兰州城的中心街找到了这家卖颇黎工艺品的商铺。
他进了大门,看着掌柜笑脸迎了上来,便问道:“店家可认识康先生?”
“康先生啊,认识认识,他可是敝店的大主顾,两天前他还在敝店买了十张颇黎。”店家是一个五短三粗的老头,话匣子一开,侃侃而谈,“颇黎这玩意儿,稀罕劲一过,平常人家是很少有人买的……”
正待要详说,自店外来了一队官兵,不由分说便冲了进来。店家惊讶地望向这队官兵,那为首官兵亮了令牌,似是秦凤路都总管司治下,只说了一声:“带走!”
店家一声惊呼,已被两名官兵扣了链子。
“慢着。”凌秀成拿出令牌道,“皇城司查案,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为首官兵见是皇城司,立即客气了三分,拱手拜道:“大人,我等奉秦凤路经略安抚司的调令,来拿钦犯。”
“钦犯?”凌秀成自是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因此觉得不可思议。
“不错。”一位中年道士模样的官员走了进来。
凌秀成有些见识,向他拱起双手见礼。他知道当今皇帝崇尚道教,而皇帝派出道录院的人访仙修道,也是时常之事。
“皇城司法司使臣凌秀成,敢问尊驾所司?”
那道士谦若君子,掀起三绺长髯道:“签书左街道录院事楚佑门。”
凌秀成问道:“都监大人,请问这位店家犯了什么事?”
楚佑门道:“两个月之前,祠部接到太史局正广乐大师死亡一案,圣上雷霆震怒。因此事涉及祆教,圣上便命道录院协助开封府彻查此案。”
凌秀成道:“此案已结,广乐大师之死,并非祆教所为,而是有恶徒栽赃陷害,具体详情,皇城司已于一个月前将此案卷寄往开封府。”
楚佑门温声笑道:“凌贤侄,并非本道不信皇城司,只是道录院尚未收到礼部与开封府的命令,再者道录院所查访的是,祆教孽党是否重返中州,这也是道录院职责之一。”
凌秀成还待争辩,无奈手上并无一兵一卒,奈何不了对方。而对方既有安抚司签发的公文,自然是有理有据。他也只能看着楚佑门一声令下,带人走了。
凌秀成回到驿站,见了楚中天,说明了事情原委。楚中天一声苦笑道:“这个亏皇城司不吃也得吃,即便是我见了他,也得喊一声‘爹’?”
凌秀成嘀咕道:“你几时变的这么客气了?”
“什么客气?你娘才客气呢!”楚中天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凌秀成“哎哟”一声叫痛,但瞬间反应过来:“什么?!你……他不是道士么?”
这一次,凌秀成倒真是吃惊了,平时不张不扬、不紧不慢的口风变得瞠目结舌。
楚中天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父亲原在开封府供职,我叔叔死后,这才补了道录院的缺。你倒也不能怪他。广乐之死虽不能说与祆教有关,但是祆教图谋中州之心却不可不防。何况兰州这件案子已与祆教脱不了干系,无剑阁与十八连环寨必然马上有所行动,我听说以武朝胜代表的正义联盟与左右街道录院领导的正法联盟将要联手进军祆教长安分坛。你我都能料到了,此事必然得到圣上的首肯。”
凌秀成却心有不忿,当今这位官家做着与历代皇帝同样的美梦,那便是修道炼丹,长生不老。当初不计代价寻找十二异兽俑便是一例,如今又是一例,最终若找到祆教总坛,哪里是为了什么夷夏之防,不过就是为了修练祆教那能令人“长生不死”的秘法罢了。他又忽然想起了老管家口中能使死人复生的“阿修罗之道”。
而今之计,唯有尽早地找到线索,解开整个事件的真相,才能阻止这一场无端的杀戮。
就在这埋怨不满的一瞬间,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条线索:康先生在死前曾买过颇黎,而案发现场附近连颇黎渣都没有,难道颇黎被谁藏起来了?
忽然间,凌秀成想起了那个木屋的古怪之处。
两天后,无剑阁主武朝胜得知女儿失踪,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兰州城,包下了当地的一家客栈,凌秀成也出现在这家鸿通客栈。
递了名状,在外等候,忽然想到“无剑”二字,便来了兴趣。这世上总是有很多值得玩味的辞藻,他想:“是否真的无剑,世上便没有杀戮呢?”一想起这两个字,他就不由地想发出这番感慨。
武忠在背后叹道:“刀剑不会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
凌秀成赞同地点头,转身施礼道:“老管家,听说贵阁主人为了此案已来至兰州,秀成正有一事请教。”
武忠望了他一眼,看见凌秀成身后有两位官兵扶着一块木板,那木板外又有草杆包着,不问可知,木板内的物事精贵易碎,似乎将它运来费了不少心思。
<!--PAGE 5-->
老管家不敢怠慢,立即将阁主武朝胜请出。
就在客栈的大堂内,凌秀成见到了武朝胜,让两位官兵将它解开了木板,那木板的夹层内却是一面颇黎。那颇黎又不是一般的无色颇黎,而是黑白分明,似有笔墨于颇黎板上作画。老管家仔细端详,果然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
武朝胜只瞥了一眼,自顾自地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末,徐徐道:“凌大人,这是何意?”
凌秀成道:“这是一幅画,记录着当时案发场景,特来请教武阁主。”
武朝胜哂笑道:“哪儿来的画?”
凌秀成道:“案发现场附近处有一户人家。那户主人康先生是当地有名的画师,他曾与当日临死之际,便将案发时的过程画了下来。而此画就藏在木屋的暗室内。”
这幅画中,一颗杨柳树旁,一个长发飘零的素衣女子,手上一口长柄唐刀刺入了一位枯瘦老者的胸膛。这幅画实在是太过逼真了,女子的面容绝色却又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武忠问:“画中这位老者是……”
“就是画的主人康先生。”凌秀成坚定的回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武朝胜忽然大笑起来,将茶杯重重地搁在一旁,砰然声落,笑容凝止,冷然道:“一派胡言。康先生难道在死后,又给自己画了一幅画么?”
凌秀成孤行己见,又重复道:“这幅画确实是康先生所作。”
武朝胜黑着脸,抬首起身,目光犹如一道利箭,向他逼视而来:“凌秀成你在寻我开心不成?”
凌秀成道:“不敢。这幅画确为有力的证据,而且提刑司已誉印一份,作为呈堂之供。此画发现于康先生的木屋内,那处木壁有五尺宽余,第一次进屋时,秀成便觉得有些怪异,似乎屋子的空间小了许多。果不其然,经过仔细搜索之后,在其卧室的墙壁上,还有一段暗室入口。秀成在那暗室内,还发现许多颇黎干板。干板上涂有一层特殊的药胶,秀成将之拿出室外,凝胶便迅速发黑。”
武朝胜冷面不语,武忠问道:“那画与这凝胶有何干系?”
凌秀成道:“这层凝胶见到光便会变化。在那个暗室内,朝外还有一个小孔及机关设置。这机关可在室外发动,机关一动,小孔打开,光线迅速通过小孔,映射在颇黎干板上。于是景物反射光影的强弱便定格在干板上,变成黑白分明的墨画。在案发时,画中女子一刀刺向康先生,康先生在临死前打开了这段机关,便将凶手的样子映画出来。”
“这……”武忠惊奇无语。但是凌秀成所说既有理有据,又委实匪夷所思。
凌秀成继续道:“然而这画中女子究竟是谁呢?”他的意思是征询两人的意见,武忠却是回避了他询问的目光,黯然低下头去。
<!--PAGE 6-->
武朝胜一拍桌案,大怒道:“那女子是谁本阁主如何知道!你找不回我的女儿,却在这里疑神疑鬼,真是岂有此理!老武,送客。”
凌秀成吃了闭门羹,只得退了出去,才到了客栈门口,忽听兰州衙门的人来报。凌秀成一问,那官差道:“据探子来报,武阁主的女儿确实已被祆教擒获,如今被掳至长安,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什么!”凌秀成懵了一懵,那持刀杀了康先生的女子难道不是武天枢么?如果不是她,那么这女子又是谁?无剑阁在兰州案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一时间冒出了三个问题,顿时觉得心乱如麻。
他停在了门口,深思细究,身后的武忠催促一声道:“大人请了。若然大人有心,请尽快解救敝阁小姐。”
凌秀成回过神,客气相询道:“老管家,那画中女子所拿的唐刀似乎有些年头,却是有些来历,是否就是当日陪嫁之物?”
武忠道:“不错。那是唐时名将哥舒翰的宝刀,哥舒翰曾在西海海心山屯兵,安史之乱爆发后,哥舒翰战败被杀,据闻他的灵魂便附在了刀上,每逢夜阴之时,便会有怪异之事发生。数百年来,已有很多人因无法驾驭宝刀而失心疯。因此,此刀也被称为魔刀。”
“修罗魔刀?”凌秀成喃喃念了句,却理不出任何头绪。唯一的线索,只有那个颇黎商了。
入夜时分,凌秀成偷偷溜进了大牢,来到颇黎商的牢门前,悄声问道:“店家贵姓?”
店家原本唉声叹气的,一听声音,借着微弱火光看清来人竟是白昼仗义执言的少年,立即拱手道:“免贵姓安。”
凌秀成道:“安禄山的安?”
店家怔了一怔,继而笑道:“昭武九姓,都是老套陈言了。鄙人世代居住中土,模样虽是胡人,但风俗早已与汉人无异。”
凌秀成道:“如此,安师傅可知康先生的来历?”
安师傅问:“阁下可是凌法司?”
凌秀成俯身蹲了下来,亮出腰间皇城司的令牌向他递去,上面法司使臣凌秀成的名字绝对假不了。
安师傅连连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容:“果然是你。圣女曾说,凡是遇到凌法司,无论何事,都要尽力相帮。”
凌秀成收起了令牌,道:“安师傅是苏鲁支教徒?”
安师傅点了点头:“不错。”
凌秀成道:“我一定会救安师傅的,不过还请你将此案所知详细道来。”
安师傅道:“此案应是本教所为无疑。”
凌秀成却是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安师傅长叹一声道:“唉!这便要从苏鲁支神教传教中原说起了。大约在唐太宗、高宗年间,波斯的萨珊王朝覆灭后,波斯国王子卑路斯一路东逃,向大唐求助。唐高宗虽无借兵之意,但是仍将王子封为波斯王、右威卫大将军。后来虽有数起因缘,卑路斯得以起兵复国,然而他最终还是失败了。至此,卑路斯和他带领的部下,便扎根于中州,老死在大唐了。”
<!--PAGE 7-->
凌秀成道:“这件事秀成略有耳闻,也由此祆教徒大量进入中州腹地,甚至一度影响至江南。”
安师傅道:“这其中掌握着神教神权的便有两家,一家是苏氏一派,另一家便是史氏一派。在唐时,朝廷便设立萨宝府,作为管理祆教的机构,最早之时是由苏氏任摩诃大萨宝,其族盛极一时,多有受敕封者。如自称苏鲁支的后人左神策军散兵马使苏谅,便是一例。会昌法难后,大秦、摩尼、神教二千余人被勒令还俗,苏氏派系一度衰落。至宣宗登位,逐渐恢复三夷教,可惜众教凋敝,不复当年之盛况。到了咸通三年,宣武节度使令狐绹补授史怀恩度牒,史氏派系至此趁机崛起。”
这些秘闻,凌秀成之前并不知道,因此听的格外认真。待安师傅停了下来,他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安师傅润了润喉,又继续道:“原来的苏氏主张维持神教一切传统,拒绝向外传教,史氏则主张与汉人通婚,融入中州王朝,使神教得以延续。在本朝之中,两派屡有争端,但神权一直牢牢掌握在史氏之手。二十年前,前任史教主受皇帝征诏,决意归顺。他主张加入中州正法联盟,接受朝廷统领,将神主阿胡拉并入中州万神坛,同时将无上的圣书宝典进献给皇帝,使祆教得以向外传教。但作为保守一方,怎肯让世间唯一万能的神主与鱼龙混杂的牛鬼蛇神并列,因此遭到我们苏氏一派首领、现在的教王苏达克的反对。于是苏教王暗中挑起事端,焚毁进献给皇帝的圣书,构陷神教阴谋作乱,终于使得史氏受到朝廷的讨伐与正法联盟围攻。史氏在内忧外患之中,最终覆灭。之后,进位为教王的首领苏达克则带领皈依的信众退守西域。”
凌秀成道:“这与此案有何联系?”
安师傅道:“这康先生便是前教主史氏的六位护法之一。二十年前我与他虽属不同派系,但论情义更胜若兄弟,这些年他也隐姓埋名,早已退出了江湖。但是,我们这位苏教王始终念念不忘当年逃脱的六大护法,欲除之后快。实话说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凌秀成叹息道:“原来如此。秀成一直以为无论哪个派别,任何冤家,都有消弥误会的可能,所以秀成并不想再见到他们自相残杀了。”
安师傅道:“希望你能查清事实真相,还枉死者一个公道。如此,鄙人虽死无撼。”
凌秀成感慨良久,自古祸多生于萧墙,国大毁于内弊,念及于此,不由扼腕长叹。他站了起来,挺身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救你出去。烦劳安师傅带给贵教圣女一句话,就说秀成期盼再见之日,从未忘却。”
说罢,双手拿起牢门锁链,运劲将锁头一扯,那锁便应声而落。安师傅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弱质彬彬的少年,看起来丝毫没有武功,其指力竟能断金碎玉。
<!--PAGE 8-->
安师傅动容道:“从今往后,您就是敝教的恩人,大恩不言谢。”
凌秀成领着安老头出了大牢,此时牢房外的狱卒都已昏睡不起。出了大街,两人分道扬镳,片刻之后大牢方向已是人声鼎沸,铁蹄疾奔。凌秀成将身形隐敝,却见后方追来了一个蒙面黑衣女子,不由心中一喜,跳了出来:“苏姑娘!”
黑衣女子头也不回,顿住了脚步,只轻声叫道:“这里嘈杂,到僻静的地方去。”轻身一纵,跃过一幢院楼。凌秀成如她一般,轻身跟上,飞檐走壁,丝毫不落下乘。直到苏蕙停定在一间大院内。
四下无人,凌秀成立在她身后丈外,内心抑不住喜悦之情,柔声道:“苏姑娘,你怎来了?”
苏蕙道:“是你救走了安师傅?”
凌秀成道:“不错。”
苏蕙曼声道:“我真佩服你,为了祆教,你竟不惜与朝廷作对?”
凌秀成道:“秀成只是为了一个真相。为了真相,刀山火海,无所畏惧。”
苏蕙冷冷道:“好一个为了真相!”
话音刚落,两队官军从左右两厢冲了出来,围在大院四周。正堂外一人走出,高声大笑,赫然正是楚佑门、武朝胜。
武朝胜抚须冷笑道:“凌秀成,你与魔教勾结,潜伏于朝廷,果真是居心不良。今日本阁主见你之时,便已知你狼子野心、众目昭彰。”
楚佑门摇头惋惜道:“贤侄,你身为法司使臣,不应不知纵死囚逃亡是何等大罪。”
凌秀成微微一笑道:“刑统《断狱律》载,囚当死在禁,所司纵令逃亡,依故纵之条当死。”
他顿了一顿,暗道若是以劫囚罪论,流他三千里足以定案,但是楚佑门偏偏引了这一条,不由又是笑道:“但是,秀成既非所司,安掌柜亦非死囚,故此不宜以此条断秀成之罪。”
楚佑门道:“你职属禁军皇城司。刑统《擅兴律》中一条告贼消息与间谍通,上写‘诸密有征讨而告消息者斩;非征讨而作间谍,或与化外间谍互通国家消息者,绞’。也便是说,以上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死罪。若有妻子的,妻与子流二千里。这一条你不会不知吧?”
“秀成并未互通消息。”凌秀成虽则一怔,却全然无惧,反而挺身走到苏蕙身前,道,“苏姑娘,你先走,这里便交给我。”
“休想。”楚佑门身边一人冲了过来,虎爪手一抓,已拿住凌秀成肩膀。凌秀成丝毫不避,只是肩头一缩一耸,将他的虎爪手震开分寸,又巧妙地闪到了他的身侧。凌秀成趁他的平衡不稳,脚下一勾,将他跌了个底朝天。
武朝胜却是一怔,使出这“虎抓手”可不是别人,而是来自汴京禁城大庆七虎的高手赵七!
说起赵七,当然本名不是真叫这个,而是为了身份保密需要,一个代号而已。赵七虽然行七,却已经是皇宫禁城中殿前第一班的高手。
<!--PAGE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