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从另一密道逃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广场上的音乐声小了很多,但仍然有隐隐的旋律在流淌。穿着明黄色长裙的少女坐在倒水的女神旁边,鸽子轻啄羽毛,睡在她的手心。大理石,玻璃,青铜,钢,这座城市用常规的材料搭建出一个无机冰冷的假象,荧蓝色的光和绛红色的影,无人机转过弯飞过海洋,月亮投射下巨大的谎言,地下的齿轮生出银色的角。
太多感情堆积到一起反而会变得冷酷,太多选择出现在眼前反而会变得满不在乎。然而真正的灵魂蜷缩在冰冷的水里,从头至脚全部冻僵,患得患失妄自菲薄,外表看起来随意妄为,看似风淡云轻,其实就只是个假象而已。
他敲敲耳机,听到晚风呼啸。
“封绪?你在哪呢?”
听筒里传来鸽子的叫声,树叶摩挲,然后又归于沉寂。巽心里掠过一丝不悦与紧张,抬头看,远处一处钟楼的歇山顶戗脊上,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巽张开手。风混合着花瓣和清泉的气味,谛讯而来。
封绪扶着檐角坐在琉璃釉面小兽的后面,血已经不流了。他咳嗽两声,抹掉残余的黑色**。嗔小小的身躯环在臂弯里,金色的眼睛认真地警戒着。刚刚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窃灵者黑色的血腐蚀了那一片草地,然后缓缓地划归于虚无。他的能力失效了一段时间又慢慢恢复,封绪清理了现场,把沾有血迹的草地用匕首掀起来,拿别处的土盖掉。他看了一眼氤氲着光芒的结界,棕色头发被冷风吹下来遮住眼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
那个声音还是在身后响起来了。他脑中蹦出一个中年男人叉着手严肃地说:“犯人封绪,死刑缓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
“啊唉,遇到变异兽了,没躲过。”封绪侧过一点头,用余光看那轮月亮,“它们一点声音也没有,幸好你先进去了,我动作这么快还被咬了,要是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呢,嘿嘿。”
“不是有毒么?没事吧?”
“我把被咬的地方处理了,放了放血。”封绪回过身给巽看缠在左臂上的绷带,“我口袋里空间可大了,绷带手术刀消毒水棉签都有,要不是怕摔我就把家里那台游戏机带着了。”
巽嗤笑一声,在他身边坐下来。在他们旁边,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十只琉璃釉面小兽严谨而有序地排列着,站在钟楼一角,庄严地注视着碧桃门的五个区,晚风吹来岿然不动,不带一丝感情。
“我去那里面见到老师了。花朝灵是柯洛做出来的,一个违反了时空守则的人偶。在我让她去求助的那个时候,老师不在,是去杀她了。”
封绪睁大眼睛,看巽:“什么意思?”
“花朝灵不是工程师,也就是伽绫佛杀掉的,而是老师杀掉的。伽绫佛会把看到的一切消息传回总部,而这么做,是要给第拾叁坊的那位坊主一个警告。似乎是柯洛用来耀武的手段了。”
“虽然我不太懂……但这是怎么回事?要开战了么?”
“是啊……开战。”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轻地叹息,像一个失去希望的绝症病人。
“封绪,你是窃灵者么?”
封绪挑起一边眉毛:“啥?”
“在叫做‘封绪’的躯壳里的灵魂,是封绪本人么?”
“我们在讨论自我本我和超我的问题吗?弗洛伊德的书我没看多少――”
“别装了封绪,你是不是忘了,只有我和你爸妈能看出来你在说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每次骗人的时候,都是这副讲故事的蠢表情。”
风越来越紧,撕裂耳膜,传出鸣金收鼓一般的尖叫声来。衣袍猎猎,嘶吼翻滚,天上暗色的云翳来了又去,月亮的光泯灭又复生,那一秒钟仿佛时光老去又新生,朝代更替,千般流水匆匆而过,只留下檐间两人身影。
“宋嘲巽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巽闭上眼睛又睁开,花费了几千年的力气,吐出那三个字。它们落地铿锵有声,把什么东西砸出不可挽回的坑洞。
“窃灵者。”
封绪低头看嗔,三只耳朵的猫回望,眼睛里是漆黑的倒影。我果然是这样的生物吗,愚蠢又邪恶,肮脏又龌龊。几百年来被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天生的伪装者与骗子,没有被认可过的,低贱下作恶心的一团影子。如果你杀了我,把我的心脏掏出来看的话,会不会感到,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难过?
十年的友情抵不上三个字,两眼轻瞥,一个称呼。
封绪笑起来,呛出一口血。
“是。”
尖锐的啸声混合着摩擦刀刃的响声在身边窜过,那是钟楼被风刃切削的声音,一波一波的回响。封绪头痛欲裂,嗔在臂弯难耐地埋下头,又突然跃起眨眼不见。他躲过看不见的凌厉利刃,可是对面比他动作更快一步,潦草系住的绷带被轻松地割裂,随风扬至天际。那下面的皮肤光洁完好,一丝伤痕也无。
“看呐。你连这个都骗我。”
一把青色的刀在空中甩开,光层层叠叠,凌厉风声混淆视听,如暴雨般疯狂肆虐。封绪用了最快的速度闪躲,风几度扑了空,被掐住脖颈,发出呜咽的声音。
“什么时候?封绪?”
“一开始。”棕色头发的少年眨眨眼,“我说十几年前,你信么?”
巽沉默一瞬。
“你是自觉没错么?为什么不走?”
“逃走吗?”封绪的脸颊被划出一道伤痕,这次变成了鲜红的血。
“逃走有用吗?”
“我要把你从封绪的身体里逼出来。”巽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陌生,“从这里滚回你的世界去。”
“好笑。那我要是不走呢?啊?嘲风。”
封绪打了个响指,用了“隆重登场”的手势,一只巨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在钟楼下面像座小山一样缓缓升起来。那怪物豺身龙首,中生一角,浑身披着漆黑的鳞甲。它的眼睛凝炼着地狱里最深的仇恨,金色的瞳孔里是盛放不住的怒气。月光被黑雾所遮挡,有什么东西像水一般蔓延上来,覆盖了澧纭山中所有建筑。
“睚眦。”封绪转身冷漠一瞥,口气却是轻佻畅快:“嗔这个名字很棒吧,它的本名太响了,也不好听。”
他走到钟楼檐角,一个踏空,身形已经坐在了那重檐庑殿的正殿之上。封绪倦怠地挥了挥手,于是那座山一样的睚眦瞪圆了眼睛,朝着巽的方向猛烈地扑了过去。少年的身影被黑暗吞噬,被怒吼撕碎,无数黑色的潮水像触角般涌去,争相穿透瘦弱单薄的身影。风声被掐碎,青色的刀染上血渍,哀伤与恨意一同盛放,辉映夜月黯淡无光。
封绪托着腮看着与睚眦缠斗的巽,在话筒里清清嗓子。于是巽的耳机里传出那个有一丝无奈的声音,混合着杂音电流的质感,穿透进大脑里。
“你知道吗,我爸妈知道我是窃灵者呢。那孩子四岁那年,免疫力不行,得了重感冒,发烧加上心脏病,已经快要死了。我和他做了个交易,他把躯壳和灵魂给我,我呢,帮他养猫,是真猫喔,不是你面前的大怪物。帮他照顾好父母,帮他照顾好这个世界,代替他活下去。”
巽生生接下睚眦的一击,凛风缭绕,反手劈了回去,被那支长角抵住,后退半分。他在耳机里的声音低沉模糊,听不出情绪。
“冠冕堂皇。”
“随你怎么说吧。啊其实,我爸妈早就看出来了,关于我其实不是他们儿子这事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一个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的封绪,而不是一座死掉的灰色墓碑,一束鲜花,和每年的哭声眼泪。我能给他们想要的,如果我不进这个躯壳,那孩子也活不了几天了。于此痛苦挣扎,还不如把过去忘掉,把记忆尘封重新开始。于是我们也算是各取所需吧,我又没干其他坏事,只此一件。”
“强词夺理。”
“是是是,嘲风领主。不过等会这个名字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记得你的弱点是缺失空气与……菖蒲对吧?等会等你累了,我捅你几刀,租个礼鸟把你送去眠镇,那里面有片湖应该是专门关押你的地方,到时候就好走不谢,不用找零啦。”
巽震惊地转头看他,封绪站在晦暗的月亮下面,笑语嬉顽,脸上的表情朦朦胧胧。那只巨大的爪趁这个空隙猛地侵入,怒吼声震裂天地,将少年的身影钉在屋脊上。巽用余光看那根刺入锁骨的角,咬紧牙关没有出声,睚眦金黄的眼睛里燃烧着灼尽一切的大火,喷着滚烫的气息一丝丝贴近。
“等会,先别杀他。”封绪从半空里跳下来,看着躺在瓦间不能挪动一分的巽,居高临下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抚摸着睚眦身上坚硬的皮毛,那双棕色眼睛里里有什么东西像狡猾的鱼一样划过,巽没看清。
“我虽然是演戏出身啊,但是也不是什么角色都接的。这个世界也有好人和坏人,善与恶我也能看的清楚。有些人太过严肃刻板,有些人太过游手好闲,这样的灵魂都不好吃。我喜欢那些笑容明亮却阴狠狡诈的人,喜欢嬉笑顽劣却认真的可怕的人,这样的灵魂有着不一样的气味和口感,引人喜欢。但是也有特例的,有些人你永远也无法成为他,无论你怎么模仿,如何装扮,费尽心力的揣摩每一个动作,你都无法真正的成为他。你可以是一束花,一株草,一棵树,一介蜉蝣,一尊金佛,你也可以是人类三千舍缈神或者窃灵者,可是你永远无法成为他。我做到了99%,可差了那1%,我就永远不是。”
封绪俯下身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看到那边来帮你的那些人了,他们应该也知道了我的身份。现在我把你钉在这里,方便我逃走,也给你一个台阶下。我知道你不忍心杀我,要是你用了全力,我可能十秒都撑不过。你恢复了多少力量,放了多少水,我大概也有数。但是我啊,很自私也很固执的,自己坚持的路,说过的话,就一定要走下去。”
封绪直起腰,脸上的表情恢复冷漠,只是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婉转深沉,悄然改变。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了,嘲风。”
封绪后退一步,打了个响指。于是漫天黑影收缩为一线,金色巨大的眼睛合拢,那只钉住他的长角变成头上的第三只耳朵。黑色的猫咪落入怀中,巽伸手去抓,封绪在那个瞬间咳出一口黑色的血,消失不见。巽用力拔出那根尖刺,它贴在脖颈大动脉处刺入锁骨,没有伤及要害却又使人短暂的丧失行动能力,是一个温柔的警告。巽呼出一口气站起来,月亮在云翳后胆怯地露出头,澧纭山恢复原有的光亮,钟楼的声音雄浑壮阔地奏响。它在二十多年前原本是城主执行宵禁的工具,早晚响上九次,作为启闭城门的信号,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而现在由于“怪物”已除,所以钟楼也变为接近废弃,隔上几年才会自动地敲响,就像在唱一首无人听懂的歌谣。那钟敲了九次,广场上突然一阵欢腾鼎沸的声音,欢喜激动地喊着。巽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是他,作为一个小小的三千舍的年纪来说,十八岁的生日。旧历已过,新岁来临,几千年的时光一跃而不见,白色的鸟低低地飞过雕刻五瓣花的广场,从那边传来晚归的孩童们的笑,像楔子般砸进心中一角。
巽从完好无损的瓦片上跳下来,刚刚破坏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全部变得崭新如初。他想起来睚眦刚刚出现的那个时刻,有水一样的结界悄悄覆盖上来,蔓延至整个广场。
巽看到那边在黑暗处不停呼喝企图吸引他注意力的人群,他们其中有的人看不见刚刚那只黑色巨大的兽,正在为新年而欢欣喜悦。而有的人看到了,也只是垂眸,低头不语。花朝破拎着刀向这边挥着手,苏荔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边和昙心说话,一边笑着看这里。涣言在和涣越一起捉弄棱,瘦高的男生像只猫科动物一样羞涩捂脸,被Kio拨到身后,给了涣言一巴掌。赤色的小雀停在他肩膀上,巽回头,柯洛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不悲不喜,垂着眼眸,丹唇里吐出珠刀翠影。
“走吧。”
“要开战了,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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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雨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昙心从门外回来,把大衣挂在门口,掀起一阵清新潮湿的空气。室内点了香炉,香的名字叫做云黄理鹤,闻起来是松间露水的味道。香炉里蓝色的火苗微微抖动着,巽看着刚刚蹲在炉子旁边,把自己袖口点着正在拼命甩手的棱,想起奶奶家的天然气灶来。
不空绢索的到来使巽微微地惊喜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寂。几个人在澧纭山的广场上简单碰了面,又伪装成闲散的游客,三三两两地离去,从不同的路径离开花朝城,离开碧桃门。
Kio,棱和荔桥去了西边,涣言想和巽乘一只礼鸟,被昙心笑眯眯掐住脖子拽走了,同时拽走的还有企图溜走的涣越。昙心一手拎一个慢慢走远,于是剩下花朝破,和一身脏污的巽。
破冲着巽挥挥手,示意他跟上来。
柯洛一面走,一面变成之前那个爱尔兰小女孩的模样,黄棕色的短卷发,蓝眼睛,细密的雀斑,苹果一样红扑扑的脸颊。三个人走了很远,经过几条暗巷,在一个涂满荧光广告的小店里租礼鸟。小女孩踮着脚费力地把钱袋递给窗口里只有一英寸长的老婆婆,看她翘着尖利的绿色指甲数硬币。
“名字?”
“Lmogen.”
“多大了?未成年不允许租借礼鸟的。”
“我三百五十一岁,按照我们族的年纪应该算是成年吧。”
“喔?”老婆婆摘了老花镜看她,“你是哪里人?”
“第柒坊煜锦州,溪鸾镇,离这里很远。”柯洛歪头指指巽和破,“新年来找朋友玩。小姐姐这么晚了还不下班?我听说今晚《遗忘平衡》更新,不知道你追不追剧呀?”
老婆婆浅粉色的眼睛一亮。
“我很喜欢想杀男主的那个人。”她闪开一角给柯洛看,桌子旁边是一个和她差不多长的平板:“上夜班没办法,我在这里等更新呢。你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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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坊灼缈宫,第五区,青堇小街。要三人间,带桌子那种,型号随意。”小女孩笑起来,“麻烦了。”
进了那尾锦鲤的肚子里柯洛就恢复了她原本黑发长裙的形象,疲惫地靠在软垫上。意识到巽瞥来的问询的目光,柯洛风淡云轻地说:“你和她身份都太特殊,容易被人追查到。那个人是第四区的,种族名叫做芥枭。他们生来就是老人的样子,年级的增大只会改变眼睛的颜色,由浅到深。你应该多了解下三千舍种族,学校选修课没有么?有些小不点儿们很有意思的。”
破抱着长刀,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之前不是说去第拾坊汇合吗?劳烦您亲自来接,出什么事了?”
“其实不算大事。那边……情况有变。青青罗醒了,她在愈伤的睡梦里放出了魇,伤了几个不知是敌是我的人。那桀正在安抚贵族们,不能接应我们了。”
“青青罗?”巽向前坐直,“她怎么样了?”
“她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不过那些想要离间我们的人打进来的话就不好说了。”
“那些窃灵者?在第拾坊么?”
柯洛瞥了巽一眼:“它们哪里都在。”
破一哂:“居然派伽绫佛里的窃灵者来离间,真够狠的。”
巽想起假莲象那碧绿色的虫子和眼睛,厌恶的情绪慢慢涨起来。他又想到什么,心跳一抖。
“老师,您能帮我找那个叫长孙问月的孩子吗?”
柯洛轻蹙眉。
“我知道那是你同学。当时破和我汇报之后,已经派人去跟着了,但是还没有消息回来。那个吃了莲象的窃灵者钻到虚无里去了,但是伽绫佛是属于第拾叁坊的,那孩子能力不小,应该会被带到总部。”
柯洛敲敲明黄色的沙发扶手。
“有什么想问的快问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们没有时间了。”
巽皱眉。
“花朝灵。那孩子究竟怎么回事,您对她做了什么?”
“我救了她的命。”
“然后再杀掉么?”
柯洛抬眼看巽。黑色头发的男孩眼睛里是抹不开的阴郁,愤怒,与一小撮仇恨。
她垂下眼睑,装作没有看到。
“花朝灵本应该在十二岁那年被一场意外夺去生命。我短暂地回溯了时间,把她的灵体抽了出来放置在一个崭新的,处于意外之后的时间线的躯壳里。躯壳是克隆的,所以没什么问题。但是那个晚上,那孩子的时空排异反应已经很强烈了,一个不被命运写在日记里的灵魂活了太久,被虚无的灵魂之流吸引,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强弩之末。于是她恳求我杀了她,或者让她自杀。我阻止了那孩子,可是那天晚上伽绫佛的人还是来了。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清楚自己随时有可能面色苍白地倒在街上。等我赶到的时候,她没撑住,灵魂消散了。换句话说,她从未真正活下来,已经死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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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盯着柯洛。
“我该相信您吗?”
“选择在你,或许你可以去问花朝郢,他向我提了建议。”
柯洛捞起桌子上的旅游广告册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
花朝破看巽,没有说话。
巽想了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希望老师问心无愧。”
柯洛抬起头来看他,缓慢地眨眨眼睛:“我之前选择对你隐瞒一些事,是为了保护你。在没恢复记忆前知道什么秘密的话只能徒增你的痛苦,因为你什么也想不起来,没有能力,是一颗废子。现在你有目标了,我就不会再隐瞒什么,你知道的越多反而更清楚走的路是怎样的艰辛险阻。”
“如果说,我没有目标呢?”巽靠回沙发靠垫,眼睛里是个挑衅,“如果我只是想回学校上学,然后平凡的过一生呢?”
“那也是漫长的一生,嘲巽。要收网了,很快就会打起仗来,你是个缈神,会看到你的那些小朋友因为寿命限制一个一个死去。而且,如果你真选择这么做了的话,”柯洛轻蹙眉,眼里流过墨色丝绸,“我也会帮你挡掉那些想找你谈心的人,除非把我也杀掉,完完全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巽噗嗤一笑:“没见你这么认真地开玩笑过,老师。”
“不然呢?我还真的要为了救你牺牲我自己?那真是太亏了,对不对?我的目的是世界和平,一切小利益都要服从大义,学徒的死活不在我的利益列表内?”
柯洛蹙眉,眼睛里却流过不一样的光来。
“在杀了那个窃灵者之前,我好歹也是个提灯者啊。你把我当什么了,巽?”
“我还以为您是个无情的领导者呢,长孙寄鹤那件事让我从学院里灰头土脸的跑到这里,一个两个,死的死,走的走,该在的都回不来了。您是提灯者,我算什么?老师,我算您的学徒么?”
锦鲤一个甩尾,柯洛的身形猛地晃动了一下,轻轻扶住扶手。巽双手撑在桌子上,花朝破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只一瞬又放开了。
伪装成风铃的玻璃吊灯晃晃悠悠,叮的一响。
柯洛抿唇。
“伽绫佛杀了长孙漆纭,那是我们的人。他们钻进寄鹤的梦里给她制作了[冥虫巷],那是使人陷进某一循环梦境的匣子。寄鹤那个小姑娘因为冥虫巷的缘故神情恍惚,以为自己杀了漆纭,从楼梯上摔下来。域给我打电话,我们策划了这场‘事故’。夏衣榛那个孩子是个好人,他从来不解释什么。他太想见到你了,他想杀你,又无能为力。对你造成伤害我很抱歉,但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这么做。这不像是提灯者的作风,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希冀你的原谅。只是为局势所困,我就必须让你这么做。这种事情我们谈的多了,只是有一点你可以确定,我不会让你走危险的路,对我失望、愤怒、冷漠都好,我不管,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杀你,我会先让他深陷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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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眨眨眼睛。
“劳烦您费心了。”
“现在敌对不是什么理智选择。”柯洛垂眸不去看他,“这种事我不会再说了,你自便。破,有什么想问的吗?”
花朝破清清嗓子。
“鹤先生,谢千绡那边有多少人?”
柯洛看一眼破,挥手。空中突然出现几只红色和白色的纸鹤,叽叽喳喳的落到桌子上,聚集成小小的两群。
“目前的状况是,那个吃了谢千绡的人想继续几千年前的计划:清洗缈神,顺便把现在新诞生的强大三千舍也杀掉,只留下人类和弱小的三千舍,保护它们窃灵者的生存。可是过来这么多年,那个人愈发虚弱,于是又开始寻找延长寿命的方法。缈神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所以我过了很多年才发现谢千绡被吃了。谢千绡的真身是妙音鸟,缈神的古语叫做迦陵频伽,是第拾叁坊舞照天的坊主。”柯洛把那只最大的白色纸鹤放到一边:“原来我们六个关系都很好……丹顶鹤柯洛,孔雀嵇明蓝,鹦鹉阿难,舍利呼岩,妙音谢千绡,共命姬门石泉。石泉还活着,其他的,都已经不在了。”柯洛神色暗了暗,拿起那只最大的红色纸鹤,放在桌子一端,其他的小雀呼啦啦跟了过去。
“谢千绡目前有至少一个坊的势力,还有时空修理组织伽绫佛。第拾坊喵葵屋的领地之争目前算是我赢了,但以后怎样还未可知。”她拿起那只白色纸鹤:“我,这边有小不点巽,巽有不空绢索。我还有那桀,他有一个佛刹利,或者说,喵葵屋。目前有四个坊是支持我们的,第壹坊灼缈宫,第陆坊业神殿,第拾坊喵葵屋,第拾壹坊紧那音都。加上碧桃门算是四个半。而其他的,或是敌对或是态度模糊。”小小的白色纸鹤被分为几波,柯洛想了想,手心里多了只灰色的大纸鹤:“这,算是中立的坊,第捌坊香罗海,第玖坊枯园,第柒坊煜锦州。还有――”柯洛不自然的顿了一下:“三诗缭。”
花朝破咬住下唇:“三先生她……不肯来。”
“也好。”柯洛神态平和镇定,缓缓拢着纸鹤:“依她那个秉性,肯出来才怪了呢。她要是愿意出那片湖,就不是那个拿刀指着我的小姑娘了。”
“先生想怎么做?”
“关键不在我。”柯洛看着巽,目光又回到花朝**上:“我只是从棋笥里拿起子,再把你们摆好位置。现在对峙已基本成型,到时候就看你们的了。”
“花朝郢呢?”
柯洛对故意装作冷漠的巽淡淡一笑:“那是个总是妄想自己能揽大局的双面间谍。他在我和谢千绡那都想捞一笔好处,哪有那么容易。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和谢千绡那边的关系。研究白山,是谁叫来的人我能不清楚?况且他想复活他被窃灵者伤了的儿子,不会变成敌对关系。能利用就利用,而且……花朝无寻,在我手里活的好好的,花朝郢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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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睁大眼睛。花朝破摩挲着刀柄上的绳结,不出声。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不敢开口。柯洛指使小纸鹤们去倒茶了,花朝破把那个绳穗拽开又用不同的方式绑好。咕嘟咕嘟的小炉子停止话唠,有着圆胖肚子的白花茶壶用蒸汽欢快地顶着自己的壶盖,一下又一下。
“之前我让昙心断了你的联系方式,没来得及告诉你。因为两边都有危险,担心他们顺着绳子反向找到你的位置。那边的房子被不知道什么人侵入了,那只守界兽,貔,被杀了。”
巽被水烫了一下,感觉高温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其他人没事吧?”巽想起来那只性格脱线的石狮子,张嘴大笑的姿势碎裂在脑海里,他倒抽一口冷气。
“有昙心在,基本没事。打了几场,打不过就跑。有棱,Kio和佛生佛奠护着,问题应该不大。我让他们去第陆坊业神殿躲了,之前你在花朝城里面胡闹的时候,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我告诉昙心收拾完杂事就来澧纭山,然后去青堇小街,就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
“你不是住在眠镇么?怎么改住青堇了。我以为你一直在提防我,在那里我连只拟形兽都打不过。”
“提防你?的确是有点。”柯洛吹吹茶沫,浅啜一口:“你前几年一直想要杀了我,你忘了?那个地方的结界是姬门石泉建构的,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结界之一了,没人能打破。虽然我可以搬出眠镇,但是我原来的宅子就在那儿,有很多熟悉的小机关,弃了太可惜。”
“你原来的宅子?”
柯洛放下空了的茶盏,落在木头桌面,沉闷的“咔哒”一响。
“风向界的旧址罢了。”
到青堇的时候正是下午,天空被低矮的小宅挤成个细瘦长条,期期艾艾飘着泪雨。小街上四处是喝茶的[不醉楼],看起来两三层的高度,实际上是沿地表对称的,在地下的部分叫做[肆方休],是喝酒的场所。露天的楼顶施了避雨的咒,穿着素色衣服的三千舍楼上楼下,进进出出,肩膀上都停着一只白鸟,身上的花纹各不相同。那是类似电话一类的东西,叫做[链兽]。不过也有三千舍的链兽不是鸟类的型号,比如刚刚,巽就看到一个白色皮肤的女孩牵了一只虎走过去,那只吊睛白额大虎用撒娇小女生的声音在和女孩欢畅地聊,声音很大,估计是开了免提,听得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远处有人拨弦模糊地唱,唱一支明快又哀伤的曲子。这条街被分为很多的部分,人类的街区与三千舍的街区,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如果有什么人钻进结界,他会马上跳过不属于他的地方,从另一层结界里走出来,感觉不到丝毫异样。花朝破把长刀绑在马尾上,撑了一把白色的竹伞跟在柯洛身后,柯洛变成了一个有着火红头发的男生,脖子上戴一串珠子,眉心纹了金色的纹路,正大声地朝着茶馆的老板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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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进了一家不醉楼,沿楼梯去了地下,打开一道暗门走进去。那是一道彩虹一样的楼梯,里面飘着白色半开的花骨朵,直直的伸到天上去。柯洛示意他们跟在身后,走了五十多级台阶,从布满云雾的地方闭上眼睛跳下去。
巽睁开眼,一处红瓦木屋闯进眼底。柯洛亲昵的抚摸飞过来的巨大白鸟的脖子,转过头看着巽和花朝破。
“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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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不是说买个蛋黄酥就回来的么?”
“喔,你还要蛋黄酥么?我忘了。”昙心面不改色把那一大袋东西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不好意思我,忘,了。”
涣言嘤嘤哭泣起来,就要往棱身上靠:“噫呜呜噫他欺负我……”
棱踹了一脚桌腿,整个人瞬间后撤,涣言那爪子伸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两米开外了。涣言失去支撑点,倒在Kio身上,然而下一秒他就像小女生那样尖叫起来,因为一盏茶水泼在了他的大腿上。
通过狭长蜿蜒的三杞玉走廊,巽进屋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回忆看的多了,烂熟于心的同时还能发现很多不曾注意到的细节,谁在背后指指点点,谁离开却又不舍情分,谁笑着滑下一滴泪水。长桌旁边坐着昙心,荔桥,Kio,棱,涣言,涣越,一个带着蒸汽朋克眼镜的男人,他抱着一只穿着和服的狐狸,一个带着黑色口罩的人,还有一对黑皮肤的小孩子。两个小孩垂着眼睛不说话,看起来七八岁,像是龙凤胎。
没有座位了,花朝破打了招呼在沙发旁坐下,Kio起身把甜点端给她一份,紫色眼睛的女孩笑,说了声谢谢。昙心把袋子打开,里面什么蛋黄酥也没有,全是一大袋各种工具和机械零件。棱拿了一把看起来像匕首的东西,挥了两下,却在空气中划出乳白色的线来。
荔桥笑着冲巽点头:“好久不见了,小不点巽。”
柯洛在巽身后走出来,左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满屋喧哗(主要是涣言和涣越喧哗)在柯洛出现之后一下子归于平静,荔桥的眼睛在看到柯洛的那一瞬间欣喜的亮起来,唇红齿白的小女孩开心地笑。
“九皋!你没死呀!”
柯洛弯弯嘴角,笑着接住像团子一样扑过来的荔桥:“你每次见我都要这么说。妃玉还好用么?那桀没欺负你吧?”
“他和我说,要是不听话就捏我鼻子。我当时正有要紧事呢,没回他。我也是三百多岁的人了,不和他一般见识。”
巽走到沙发旁边坐下。
“九皋?”Kio看昙心。
“九皋弦歌,那是鹤先生的缈神名字。”能直呼鹤先生的本名,看起来荔桥与柯洛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了。
昙心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柯洛。她摆手,一群叽叽喳喳的赤色纸鹤在空中出现,形成一把椅子。柯洛轻敛裙角坐下,环视一圈,眸色认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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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间不多,客套话就免了吧。这个居所是那桀的一处小楼,只能暂时救急用。一旦伽绫佛发现,情况就不好说了。敌人会从至少四个坊下手,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要从哪里开始?”问话的是Kio,她放下手里的零件,神色焦急又悲哀:“不空绢索这边已经损失了两个人。莲象和兴空颜都已经被吃了,不能再增加敌人了。”
“我们分开,不会一起走。”柯洛蹙眉:“敌人会从四个坊进来,聚在一起目标太大,那些中立的地区也有危险,不能肆意妄为。”
“分开?”涣越挠挠头:“分开走的话反而更容易被吃吧?”
昙心“嘘”了一声:“先听先生说。”
柯洛想了一会,抬起头:“今天结束之后,每人从我这里拿一块妃玉,保持联络。我去请姬门石泉,让他给你们几个咒,让伽绫佛的人看不出你们的真身来,看不清灵魂就没办法吃了,至少在这方面是安全的。”
“鹤先生不用屈尊吧?”戴着蒸汽朋克眼镜的Gasthof说,“两块三杞玉制成的护心镜就有效果了。”
“那样不行。三杞玉磨成小小的一块就只能当做一般的护身符来用,防的是那些弱小窃灵者。”花朝破皱眉,“伽绫佛那种级别的,只能麻烦鹤先生了。”
众人沉默。
“我看这样吧。”荔桥甩甩袖子,从凳子上面跳下来:“三杞玉备一块,妃玉也备一块,咒能有就最好,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整个伽绫佛,高阶窃灵者的确是很危险的。但关键不是这些,普通窃灵者不会扑上来就啃,还是会打架,会排兵布阵重要。”她嘿咻嘿咻爬上桌子,从高高的书架上费力地拽出一张地图来,小手在上面指指点点,“我们已知的是,我们有什么优势,坊一共就那么十三座,再推断出敌人占据的地点,逐一攻破就行了。棋案上什么最重要?不是王孙公侯,是只要士兵还在,这盘棋就能活。”
巽看着荔桥的身影,想起在那个茶馆里给他分析佛刹利领主势力的荔先生,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钦慕和酸楚来。
柯洛拢拢袖口,走到地图前。
“我们,目前在灼缈宫。这里是比较安全的地区。因为这里缈神最多,是最强也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伽绫佛不会轻易派人来,但是如果来,一定是些大人物了。第陆坊业神殿,比较混乱。那个坊主手下分裂成三个帮派,“笛”,“清酒”,“竹角”,其中“清酒”是怀有二心的,但是一直想叛不敢言,胆子很小。第拾坊喵葵屋,混乱程度次之,那里有那桀在,他手下有几千人,还有青青罗的亲信势力在那里,不用太过担心。第拾壹坊紧那音都,比较安全,但是有消息说那里有个暗杀组织[不吝恶]已经到达,准备血洗第三区,也是缈神比较多的区。”柯洛微笑拒绝了龙凤胎中妹妹低头推过来的水,“这是我们目前所得知的,友方。看起来平和实际上也很危险,更不要说那些敌对或中立的坊了,那些地方走两步就有可能遇到伽绫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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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去找三先生的。”花朝破站起来坚定地说,“她这次找巽一方面是想打探您的消息,一方面也是有帮我们的意思的。”
“不勉强。”柯洛摆手,“她要是真不想来的话你就别劝她了,我清楚她的性格,认定一件事不会轻易改变的。”
“我还欠她一席话。”巽走到桌前,“我可以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