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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原谅我吗?宋嘲巽。”问月掏出枪来,站在路灯的光束下,对准他心口。
“你能原谅我吗?”
巽盯着她,摇头。
“我明白你的理由。我不会生气。”
问月眼睛睁大了一瞬,发着光的角黯淡下来。她的脸是苍白的,慢慢浮起一个柔弱的笑。她没露出过这种表情,看到最后一份果冻蛋糕被明目张胆地抢走,或是心爱的小兔子白露被赶出门的时候,都没有。路边有颗冬碧蛾的虫茧噼啪爆裂,巽想起那个吃到甜食会激动地捂住心口的问月,心里有什么地方被残忍的割开,溢出痛和苦涩来。
“如果开枪能让你哥哥复活的话,就去做吧。”
问月吸吸鼻子,枪好沉,手腕好酸。
她垂下眼睛,喃喃自语。
“宋嘲巽。你真是个大傻瓜。”
砰!
有一个影子突然在空中出现,扑在中了一枪的问月身上,奋力夺过她手里的枪,扔出十多米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喊起来,震穿巽的耳膜。
“宋嘲巽你还装什么痴呆!快起来别躺了!”
巽跳起来,把花朝**上的针拔掉。他身上的针过了几秒就失效了。巽看见封绪的手捂在问月的腹部,那上面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她真朝自己开枪啊……你俩都够傻的。”
巽皱眉,没有说话。
“巽爷!醒醒!”
巽拨开他在眼前使劲儿晃的手:“你来干什么。”
“我?”封绪的头被嗔踩了一脚,小小的猫露出尖利牙齿,卷曲尾巴,冲他不满地吼。
“我们他喵的来帮你忙!”
封绪回过头不再看巽,小心的掀开问月的衣服一角。
“问月她……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啊。”封绪看着昏过去的问月,在空中劈开一道裂缝,手腕伸进去再拿出来的时候,握着他之前说过的消毒水棉签和止血绷带。
封绪换了种情绪,低低地开口。
“她说那些话都是给这附近的伽绫佛听的。我花了好大劲才摆脱了它们的纠缠。她怎么可能朝你开枪,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巽爷。”
封绪抬起手,手心里躺着一枚染血的子弹。
“我有时候也不是演戏,是真的喜欢这个世界。你说我自来熟也好,说我脸皮厚我承认,但是因为一些没意义的事情就此离开,看着同伴受折磨,这事我办不到。”
花朝破咳嗽着走过来,蹲在封绪旁边。
“我来绑绷带。”
巽看着男生站起来。封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吸气呼气又吸气,然后给了他一拳。
打完他拼命甩手:“哎呀真爽……”
“……”
封绪眼睛突然睁大。他突然下蹲,右手抓住花朝破的手臂和问月的手臂,左手攥紧巽的脚腕,在那道黑色的镰刀劈过来时身影消失不见。四个人加一猫出现在另一个街区,巽看见远处有无数戴着黑色鸟嘴面具的影子缓慢漂浮,一个一个的现身。巨大的镰刀在地上拖动着,迸出火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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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花朝破手下一抖。她倒不怕伽绫佛,只是这数量也太多了,密密麻麻,像地狱里凝成的一众魂魄。
“它们一直在监视么?!”
封绪拍拍嗔,把小小的黑猫从脖子上扯下来。
“听着,这里走两步就能遇到一个A级伽绫佛,逃跑没有太大意义。我的能力被镜面空间娉婷压制着,不能传送太远。”他拍拍身上的土,直起身来,眼睛里多了决绝的神色。
“我只能传送一个人进去谢千绡的能力管辖区域里面。毕竟她不仅是舞照天的坊主,也是我们窃灵者的王。我受到等级差距的直接压制,说实在的,还能站在这里就已经很乐观了。”
尖锐的啸声追逐而至,巽反手劈了一道,震退了其中一只。他瞳孔一缩,身边环绕起一圈一圈的云气,压缩空气组成的障壁瞬间形成,将四人身影护在里面。
封绪没有放松警惕,他巡视了一圈,接着说:“我和这个小姐姐在外面帮你拖住它们,同时照顾好问月,你自己进去杀掉离月真吧。之后我再给你解释……我的事情。”
他说的轻巧至极,好像是在说“你先进去喝口水”一样随意。巽却皱起眉。
“我没想问你的事情。”
“你爱听不听啊,我还不乐意说了呢!”
风的屏障突的破碎,黑色鸟嘴面具狰狞地伸进来。花朝破猛地跃起,长刀如雨点般落下,街道上响起凄厉的哀鸣。
封绪突然出现在巽的左侧,一把带着黑气的刀插进了他的胳膊里面。
“封绪!”
封绪抬起左手艰难地打了个响指,空中突然折射出彩色玻璃碎裂时的质感。嗡嗡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在耳边震响,好似飞舞着的蜂群。封绪咬牙一推巽:“再磨蹭我们就都会死了!”
巽回头看一眼收刀的花朝破,睁开眼睛的问月,以及冲他大喊大叫的封绪,眉眼柔软无奈地垂下,露出的却是一个坚定地笑。
“我讨厌骗子。”
“哈。”
“回来收拾你。”
封绪转过头看他,明亮狡黠地笑。
“Checkm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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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屏门,垂花门走进内院,才发现这里的天是晴白耀眼的。香炉上迤逦盘旋的蟠螭纹,朱红色檐柱下是合莲卷草重层柱础。门口吊着淡色的纱,用五彩的线系了,在无风的空中飘着。四套花镜里栽了春夏秋冬配色的植株假石,飞檐矜骄得意,伸向接近九重天的地方。
巽跟在天外后面慢慢地走,想起刚刚看到的影壁上面,绘着红黄蓝绿四色羽的舞鸟。
脚步是静的,却还是听到仿佛有三日前的歌声回旋。
封绪把他送至一处大殿里,巽感到天旋地转,不能呼吸。那殿里荒凉破败,绘着花纹的地砖也碎掉了,金色的鸟笼蒙了几层灰,变得暗沉。墙上的壁画被人为地铲掉,面目不清的女子和鸟,脏兮兮的羽毛和纱,残破不全的太阳与湖泊。柱子里露出了石块,岌岌可危。漆黑一片的王座上,零星散着几根羽毛,巽把它们用风托起来一看,是蓝色和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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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什么东西被灼烧毁坏,连记忆也死去了。
一个穿水绿色外衣的小孩子从破败的帷帐后走过来,深一躬,用的是对缈神领主身份的古礼。
“嘲风大人,请随天外来。”
巽略微惊讶,不过也没有惊讶太久。离月真怕是早就知道他要来,所以在别的地方等他么?不清楚这个叫天外的小童要带他去哪里,巽回头看一眼破败的殿,总觉得有些眼熟。时机,地点,人数他都不知道,就这么跟过去了。他钻入一扇小门,过了碑界,一直走。老师总说他有时候太过老实随性也不好,老老实实地钻圈套总有一天会真的掉进去,然而在这里动手的话,就见不到那个窃灵者了。
离月真在巽眼里,除了放了一把火之外,和其它窃灵者并无太大分别。
只是这把火,烧干净了他的心原。
天外出了第一区韶颜乐的城,半路竟然没遇上伽绫佛,七拐八拐上了山。他一直和巽保持一定距离,巽走快几步他就加快速度,巽故意放慢,天外就停下来等他。于是巽不再试探他,跟着小侍童飞快的爬阶梯。上了半山腰,进了那三出四合院,巽这回是真的惊讶了――离月真这几年,就在这里躲着?
想了想也不奇怪,离月真那副身体,应该是很虚弱了。只不过她就这么直直的把自己引到她的住处,不怕死么?
到了一处红色的正房前,天外停住了。
“请。”
动作恭卑谦逊,却生出一股别样的冷逊来。于是巽还了半礼,左脚踏入那扇轻灵的门里。
巽在记忆还很模糊的时候,曾经梦到过那个人。黑色的长发,黑色的翎羽,黑色的刀。淡、冷、清、疏离,和之前那个女孩完全的不一样了。那时候她应该已经不是绿缈了,可是那天真的气息还停留在她的神色里,缭绕着,檀香,羽毛和蚕丝的气息,让他犹豫一瞬。
然后,刀起刀落。
闲庭落花。嘲风曾经抚摸她的发,问她:“你喜欢看君山的斜影晖晖么?”
她答:“不喜欢。”
“那竹林佛刹寺呢?那里新修了座十四层塔,还没完工就是了。”
“也不喜欢。”
嘲风就无奈地笑。
“你喜欢这风向界么?”
她抬头,看那双黑色的眼睛,也笑。
“想要在角落的小城里,种上一些赤将离。”
将离便是芍药了。嘲风那时候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不仅种了赤色的,还种了墨色的。赤将离烧尽之后,便是带着无尽绝望的,废土和心脏的灰烬。
第一次见绿缈的时候,他乘了蛮蛮,从妙玺城去往中央的上拾叁天,在敛婳镜门口看见她。素色的纱和裙裾,铃花钗,蓝钿步摇。绿缈在柱旁与人略急切的争论,捧一摞厚书,微蹙眉,又忽然开朗,轻轻后仰,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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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天开,光火辉辉。
拨琵琶的伶人开始奏一首未曾听过的欢快曲子。
她听到送行的礼乐,惊讶好奇地往这里瞥了一眼。
他没见识过那样的眼神。那个头上有长长翎羽的女孩子,他想走进她心里,把新开的莲欢喜地递给她。
很久以后,巽不得不承认,柯洛老师的正确之处。逾界不扰的真正含义是,即便是再熟知的事或物,一旦越过了那个界,就会变得危殆而凶险起来。
爱使人强大,也使人目盲。
那人亲切而熟稔地和他打招呼,仿佛他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喔,的确是认识了很多年。
“你来啦?”
巽没客套,寻了一处椅子坐下。
“我来了。”
谢千绡,或者说是离月真淡淡地翻着书,坐在窗户边上,日光闲散地晃进来,照亮她一半脸颊。她戴了几根简单的银钗,挽着及地的长发,那上面有着四色的翎羽,在光下遥遥一闪。离月真披了蓝色缀金线的外衣,脖颈清癯,左手藏在袖子里,右手托书。她又看了未看完的段落一眼,这才抬起脸来看巽,目光可以称得上是温和柔软。巽没怎么见过这张脸,只是在年末大祭的音台上远远的看过几次,之后便没了印象。有印象的,只是她唱过的那些曲子,弹过的箜篌或丝竹。
云门穿着金红色蝴蝶纹的小褂,走过来倒茶。她的双手虎口上各有一个金色的眼睛纹样,头上盘了一对花苞,倒是和佛生头上的很像。巽接了茶,也没怀疑里面下了毒什么的,喝了几口,看着里面青色粉色的花瓣摇摆,放在桌子上。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许久,离月真噗嗤笑出来。
“你当真是想来杀我的么?”
巽也笑。
“说是的话,也不是。”
“喔?怎么讲?”
“你还用着迦陵频伽的脸,没有在九皋老师追杀你的时候逃走,加上你这几年的动作,应该是无力再更换身体了吧?况且,院子里的四套花镜,这件屋子的摆设,茶的味道,包括你读的书――都是绿缈的品味。也就是说,你想借此,来赌我心软了。”
“这又如何?”
巽垂下眸。
“这没什么。我想说,如果我真要杀你,凭你现在的状态,在别人眼里看的话,是没有胜算的。但是在我看来,你把我引到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你想我死,是么?”
妙音鸟忽而一笑,明艳动人。轻纱拂动,窗外“冬”色的白花,缓慢地开了。
“九皋那女人,教了个很不错的学生啊。”
有风乍起,穿刺过窗户,在离月真的脸前稳稳地停了。巽用刚才那眼神盯着她,手依旧放在杯子上没动,而后一秒,窗外“春”“夏”“冬”的花与木纷纷折腰,散落一地,露出娇嫩新鲜的创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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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咔哒”一声放下杯子,青黑色的纹路在眼周褪去。
“你不配提老师的名字。”
离月真就笑。她拢拢袖子,露出左手长了羽毛的白骨来。
巽心下一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掉你们缈神么?”
巽没出声,只是盯着她。离月真也不恼,接了自己的话说下去:“是为了保护我们窃灵者的生存。当然,私欲,也有一些了。”
“几千年前,我吃掉了碧落宫的摄政者涅悠悠。之前那个人啊,野心很大,很敏锐,但是能力不行,不够聪明。他是最早发现我们这个种族的缈神之一。因为窃灵者的能力很特别,修复,探测记忆,完全的伪装,都能做得到。他和当时还是一只猫的我说,‘求您帮我。’”
“帮他当王。帮他杀了那些缈神,帮他复仇。”
巽转头看她,眼神渐渐混合成惊恐和凛然的颜色。
“他求我帮他,不惜一切代价。他求我给她被处死的小女儿复仇,说她不该死,说她天真活泼,如此可怜。于是我把他吃了,在那边杀了一些缈神。”离月真叹口气,“包括那些他想杀的,和我想杀的。”
“为什么?”
“为什么。”离月真重复巽的问句,却没有一丝疑问的口气。
“我还想问你们为什么呢。凭什么你们杀了那么多的窃灵者,洋洋自得记上史册,就不允许我在风向界放上一把火了?”
“我是有错。可是你也杀了无辜的人。”巽的神色恢复成原来的冷淡,“诛窃灵者是五个领主一同决定的,因为你们太过放肆,扰乱了人,缈神,虚无三界的平和。挑起暗地的战乱是无奈之举,可我们没有胡作非为,依旧在保护你们种族。但是放了一场火,牵连了众多无辜这事,就完完全全错在你了。”
离月真仰天大笑。房屋震了几震,巽听到幕布后面的乐器纷纷发出凌乱的和音来。
“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啊,嘲风。真是可笑,当初不应该那么简单就杀了你的。风生兽的灵魂肯定更有趣是不是?当初要不是你的力量太过于强大,我没有把握,还真想把你给吃了的。”
巽反倒笑了。
“流浪的歌者不会返乡。蒙尘的残页不会返乡。残破的云翳不会返乡。那些丢了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们无视章法,胡乱作为,那我们也只能一业还一业了。这件事,大家都有错,就不能坐下来谈谈么?”
“所以我才放了一把火啊,你看,这几千年,和平多了吧?有来有往,有得有失。这样才公平不是?”
“还是说,你觉得我们私下解决,更好呢?”
离月真摇摇晃晃站起来。巽看到她的裙子下摆,露出了一双鸟类的脚。她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叮铃响起一个音符。宫商角徵羽,巽身边的绕云粉青釉杯子突的碎了,眼前泛起暗色的湖水,视线开始变得昏沉。一呼一吸一瞬,离月真走到巽身前,缎带妖媚如蛇,缠上巽的脖颈与身体,甜蜜缓慢地绞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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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缈神人类窃灵者啊,大家都是一样的。并不是说我天生是神就比什么人更高贵。都是为了生存而做出的事情,为什么还会有对与错之分呢?你说说为什么呀,嘲风?”
巽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于是离月真笑,捏了一枚黛色的玉,变成绿缈的模样。
柳荫下面,蝉声如流火。
两人坐在桌前,那个女孩假装一本正经给他剥石榴,抿嘴笑嘻嘻问他:
“为什么呀?”
那是个秋天。
他与其他四个区域的领主共商之后,颁了道法令。
“遇不轨窃灵者,诛。”
却也是出于无奈了。有缈神的亲戚突然失踪,再回来时,虽然性格外貌都没变,却开始无端生出灾祸出来。这家死了人,那家死了兽或仆人,障业像野火一样蔓延,又查不出原因。作为风向界的领主,有怨声起了,他不能不管。
然而就算是管,也得顾忌大部分明面上缈神的意见。嘲风又是个散漫性格,争不过那些言行都激烈的缈神,一来二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暗地保护一部分,明白处理一部分。剩下的,好生劝说,让他们安分守己,不要去吞那些明道上的缈神,尽量选择没有能力的人类。
它们怎肯。
他们怎肯。
嘲风没想到,在这种问题上,是无论如何也会造成怨愤的。
他更是没想到,那个他喜欢过的女孩,会变成窃灵者,变成他必须亲手杀掉的一类。
嘲风化生之后,没受多少人间疾苦,让他来做领主是不合适的。九皋弦歌尽全力教他,酸味苦味咸味都让他尝了之后,手腕仍是不狠。不够冷酷的话是要吃苦头的,会让别人觉得你这块肉柔弱可欺,任人宰割而并无怨言。
“想要活下去。”
它们想不想呢?蜉蝣想不想呢?燕雀想不想呢?规则是没法改变的,食物链一旦形成就无法打破,那我们呢?
能不能离开规则,活下去?
他想起来他和叶月对坐那一晚,清风月黯,反倒显得群星似流水长河。
叶月说:“我不后悔。”
嘲风给他倒杯梅子酒。
叶月说:“请你放了夏清楠。”
嘲风把自己那杯喝了。
叶月抓住嘲风的手:“谢谢你赶来告知我,但我不能走。”
嘲风手一抖,酒撒了。
“为什么。”
叶月抬头,看黯月,看群星。
“清楠病了,没办法离开这里太久。谛宴还太小,被人发现的话也是死路一条。”
嘲风一眨不眨,盯着他。
叶月说:“我知道你不会帮我,但是求你保护清楠,可不可以。”
嘲风放下杯子,看他的师兄。
细碎的蛐蛐声不安地响起来,瑟风刮过,乱蝉鸣了半声――停了。
他说:“哥。”
嘲风低头。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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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小的白花谢了,小小的风生兽靠在池边赏莲。斩月桥出事之后的那一晚,他靠着白玉栏杆,看着碧水涟漪下,朱红色的鱼和黑色的虫稍纵即逝。
人类是怎么看锦鲤的呢?宠物?食物?仅供观赏的玩物?
缈神是怎么看待窃灵者的呢?
窃灵者眼里,又是怎么看待人类的呢?
“这个世界,从不存在明晰的界限。”
绿缈问他:“你为什么要关起来那一批人呐?”
他那时只能笑笑,并不能说什么。
“要想毁灭这个世界,你得先学会去爱她。”
听起来不易,又是那么简单明了。
但嘲风知道自己,并没做到。
“好了,不为难你了。”离月真把书合上,放在一旁。巽看到那上面用金色的篆描了《妙法莲华经》,细细的横折撇捺犹如蚊脚。
不论贫贱富贵,人人皆可成佛……么?
“谈这么久,歇够了,可以开始打了么?”
巽半天没动,看着绿缈的脸,又笑。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中了毒,又被勒住脖子失去了空气,快窒息了。
风解开他青黑色的袍角,有把刀露出来。
“哎呀。”离月真略微惊讶,“‘将离’?你把它带来了呀。”
巽被裹得像个绢纱皮儿人肉馅粽子,小脸憋的通红。他嗫嚅两句,离月真没听清,凑上前去。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巽又张了张嘴,这次离月真听清了。
他说:“对不起啊,绿缈。这样的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咔嚓。
有青黑色的气直冲云霄。那兽头顶两角,状如龙角,赤色的眼珠旁层层叠叠盘旋着青色花纹。有红色的绸甩出来,随着云气飘摇。狂风聒噪,席卷天上地下一切有形之物。风生兽趴伏又立起,吞吐风光云气。有雄浑的乐音响起,金色青色的光在身后显出一个环,上面是碧山清水风云流转的纹样。
离月真看着眼前的兽,不受抑制地狂笑:“终于现了正身么?可是力量越强,弱点也就越明显。你身体内的菖蒲,清理干净了么?”
巽从风生兽的背后走出来,拎着将离那把刀。
“这只是我意识的投射罢了。把我,把这个灵魂一分两半,一半为巽,一半为嘲风。”男孩无奈笑了下,“在封印解不开的情况下,这是风险最小的办法了,像是精神分裂对吧?老师就是这么恶趣味呢。”
离月真背后伸出红黄蓝绿四色的翅羽,清灵婉转的乐音激起一层看不见的浪。妙音鸟迦陵频伽手持箜篌,赤脚坐于彩云上,身上披帛五彩飘**。她微张嘴,一曲长歌似高崖流水,把风生兽背后的光生生压制。
“没用的,这盘棋,终究是你们输了。你的三千舍小朋友们死的死,伤的伤,九皋在那边腹背受敌,根本抵挡不住伽绫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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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风没搭理她,看见云门被刚刚的风席卷在地,胳膊断了一截――里面竟然是红木制的,还混合了琴弦,和金红色的羽毛。
巽摇摇头。
“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在人类的世界长大,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人间烟火,梦到上一秒还在说着温馨的话做着幸福的事的人们突然变成流着血的恶鬼扑过来。恢复记忆之前,我从没见过天上神繁华的市街,没见过那么多能够执掌云雨力量的缈神。我就是个再平凡的不过的人了啊,失去了记忆又再次长大,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但是你说我对以往完全不在意么?也不是的。我恨窃灵者,恨那些随意吞噬他人幸福的窃灵者,但是我知道世人有好坏,善和业都是同时存在的。所以我会尽量去做,不能放手,哪怕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得把这个安和的世界,努力维系下去。”
“所以啊。”巽微微抬头,目光柔和的看她头上逐渐伸出的黑色翎羽。他歪头微笑,伸出手掌,把那根坚硬的红色羽毛,清脆地捏碎了。
“过了几千年了,你能够原谅我了么?绿缈。”
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明晰的界限。白的茶花,热闹的蜂群,顽皮的女孩子们撑着洋伞在日光下走过。喧闹声渐渐响起,隔壁书房主人的女儿又开始练琴。弦音和着木门吱扭一推,老婆婆狡猾精明地探头,脏水泼出来,湿了对面红色翅膀的三千舍的尾巴。天上的礼鸟飞过去,和远处的鸽子混在一起,小孩子大呼大叫,他的窃灵者母亲温柔地喊他吃午饭。女孩养的封印兽静静在树荫间窥伺,忽的一动,吃了那只七年蝉。一位缈神在林间赏风月花影,他的人类爱人靠在怀里,轻柔地睡去。
嘲风当时看见老师和那桀在一起的时候,还暗自笑过他俩。爱如泡沫幻影,抓,遥不可及。可那种感觉是什么呢?空,挣扎,思念,在身影出现的那一瞬感到饱胀与满足。那是什么感觉呢?想看到你,想握住你的手,靠在你身边。
“规则”什么的,都是那些人,害怕自己变成其他的样子,而与自己订立的契约。
老师交给他的最后一片红羽,包含了两枚钥匙。
那枚心脏,在静寂了多年之后终于开始柔和地跳动,一如春风拂过月间的弯弯柳梢。
它能冲破障孽。
一善一业,皆有其因,皆有其缘。
他向前迈出一步,风生兽在他身后低低地嘶吼。
巽走上前去,抚摸绿缈的脸颊。
“你怎么可以迟到这么久。”
“因为惹你生气了呀,我害怕,就躲起来了。”绿缈闭上眼睛,迦陵频伽的歌声慢慢减弱,云气消散,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黑色头发,瘦弱的女孩。
他低下头,还是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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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别走了。”
女孩微微笑,握住他的手,摇头。
“不行呀。我要是留在这里的话,你也就走不动了。刚刚不是你说的,就算独身一人,也要把这安和世界,努力维系下去么?”
嘲风震惊地抬头。
绿缈温柔地笑着,握住他的手,把那把将离,扎进了自己的心脏里。
“在我接管这具身体的时候,离月真是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得生存的养分的。等我死掉之后,才是你最应该集中精神应对的时刻。所以打起精神来呀,我还等着你,替天下所有死去的缈神,要回一个公道呢。”
剧烈的风刮起来,盘旋着,席卷上天空。绿缈轻柔一挥,那刀风化作清脆的雨点,落在身上。
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抿唇,蹙眉又展开,露出最后一个明朗的笑。巽恍惚一阵,仿佛又听到那日欢喜的琵琶跳珠。湖绿的眼睛里,盛了那片春末的碧潭。丝棉和日光的味道,羽毛和檀香的味道,潭水缓慢地溢出来,掉在长刀上,洇开一朵红与透明的芍药。
绿缈吻他脸颊,跪坐下去。
她说:“别哭了。是我不好,不应该让她说那句话的。”
“我真是错看你了,嘲风。”
“是我不好,对不起了呀……”
雨点直落而下,似长针刺进灵魂。
空气,是静的。风声,是静的。风生兽的气被雨点击碎又聚起,红绢破碎飘落,凌乱污杂。废墟之上,千年之前的嘲风,千年之后的巽,靠在失了生气的女孩身上,爆出几千又十八年来,第一个鸣泣的悲音。
而后他忽而退远,躲过那尖利的箜篌乐曲。
宋嘲巽看那辉映天地的光,迦陵频伽张开鸟喙,冷冷唱出第一声千年前的曲调。
“无论如何也是你们输了,缈神!”
少年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再会了。”
只是不知道说给谁听。
*花镜:庭院里布置成套的花草树木,一般以双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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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收刀走出那片废土的时候,正好是昼夜交替的时刻。这里的夜鬼灵又轻巧,柔媚地笼下来,又悄悄地滑走。紫色的纱渐渐离去,露出远方城镇上,淡金色与粉色交映着的天光来。他未擦刀,黑色的血一滴一滴,摔在地面上,开出暗色的花。一只喜鹊落在他身旁的房檐上,好奇地叫一两声,翘翘尾巴飞走了。空中的千云兽聚合又离散,无意识地撞击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和真正的水蒸气看不出什么分别。
他抬起头,那块千云兽飞到了太阳身后,不见了。
娉婷的街,冷寂又悲怆。
有人抱着臂,踉跄着朝他走过来,受伤的膝盖打着颤。巽一惊,上前扶住他。那人身上,黑色红色混合出一个腐烂的花叶味道,有的是他的血,有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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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绪坐在沙石土砾上,咳嗽。实在支撑不住了,又躺下。
巽皱眉,拍拍他的手。
“你别折腾了,赶紧起来,我送你回去。”
“你不问……问月和花朝破去哪了么?”
巽伸手拽他起来:“别说话了。”
他伸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从云气里恭顺地落地。蛮蛮的两个头伏下来,巽把比自己矮了两厘米的男生用风托起来,往礼鸟上拽。
封绪艰难地喘气。
“我们把那些伽绫佛,都给杀了……把她俩送到君山学院里面了。我厉不厉害……希望这次鞠老头不会再骂我吧……我,咳,只能再转移两个人了……我实在是……累了。”
“你怎么了?!”
“你不应该抱着我哭么哈哈哈哈……”封绪艰难地笑,咳出一口黑色红色的血。
“心脏病啊。再加上之前三杞玉的伤。我的胃已经痛到没知觉了,左手也……我觉得好疼,离月真,是死了?”
巽沉默一秒。
“是。”
封绪长呼出一口气。久到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棕色头发的男生又笑起来。
“封绪那家伙,肯定很生气吧……结果我也没替他活下去……爸妈不知道会怎样了,我是不是有点自私呀。”
巽没吭声,蛮蛮飞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天边去,掀起一小阵千云兽的尖叫来。
“你怎么回事啊。想当英雄么?没人崇拜你这种的啊,上课打瞌睡被校长罚站的人也不会被编进课本里的,你死心吧。”
封绪又笑起来。
“我志向才没那么远大。之前是雪给我递心脏病的药。后来就没再吃,因为我讨厌他了。”
“你蠢啊。”
“是啊,我蠢啊。”封绪嫌弃地挪了挪屁股,“你身上脏死了,全是血,离我远一点。”
“再说话我就把你从这上面扔下去。”
舞照天的结界近了。巽站在最高的地方,左手利落甩刀,风呼啸席卷着,直接将结界撕裂。拖着彩羽的守界兽从远处鸣叫着,像黑云一样压下来,少年站在蛮蛮的背上,旋风在身边撕扯缠绕,什么都不看,只是一味的打,直到把那些鸟打碎成零散的木制零件。
“没人接应你回去么?”
巽没回头看他。
“不管。”
“你现在叫嘲风,还是叫宋嘲巽啊。”
巽剐了他一记眼刀:“闭嘴。”
“我很高兴啊。虽然还是没有吃遍全世界……”封绪把还能动的右手捂在脸上,“我那些周边宝贝们也要招灰了呜呜呜……但是你这么关心我,关心一个窃灵者,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好。”
“我很开心。”
“别说了。”
“你以为我愿意说啊!”封绪像只上岸的鱼一样弹起来,在空中挥舞中指:“老子我很疼啊!我已经看不见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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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月是个好姑娘,希望你别生她气。”封绪又咳了两下,侧过身去。
“离月真死了,以后应该会轻松一些吧……你别自责了。和鞠老头说,我在转移的时候掉到虚无里了就行。张革老师那边……哎哟,一定要瞒住啊。”
嗔在他身上低声嘶喊。
“这头猪压死我了……”封绪翻个白眼,喘了长长一口气。
“嗔交给你了。封绪的心愿,我也算是推到你身上了。”
“对不起啊。”
蛮蛮向着第拾壹坊最近的三千舍医院冲过去。呼啸的风刮起来,人们纷纷抬头看,却看到太阳的后面,有什么迅疾的阴影滑过去了。
封绪蜷缩起来,不动了。
巽是真的慌了。他蹲在封绪身边,头发遮住眼睛。
“对不起。”
“自责吧你,我要去虚无里啦……离月真是不是也在那边,有点害怕。”封绪闭上眼睛。黑色的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是猫和女孩,还有几个模糊的形状。那个瘦小的小男孩伸伸胳膊,挠挠头:“搞什么啊,结果你这不还是像我一样的死了,大骗子啊。”
封绪虚弱地笑起来,他看着巽,焦点却不在他身上。他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和那个无比自责的脸,少见的吐出一个自嘲的笑。
“……谢谢。”
天空是晴朗而耀眼的。人群熙攘,放学回家的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三五成群。远处的街市,冷而热闹。白色的烟气从锅上缓慢地升腾而起,面条的香气,糖葫芦的香气,廉价珠子的香气。三千舍撑着伞从卖花卉的店铺面前走过,人们吵闹,交谈,温和或者放肆地笑,默然或者大声的哭。有时候相遇,有时候背离,有时候互利或是两败俱伤。庙宇,十四层银铃絮絮低语,女孩从挂了纸签的屋里静坐,看佛刹利的天。教堂里,识百语辨人心的男子正轻柔摆放圣洁的细长花瓶。春秋百花卷旁,男孩握笔认真专注,正描着茶花细细的花蕊,在隔壁的小间里,绛色头发的女孩正抱臂凝思,和父亲下棋。枯园,宋奶奶和沈姨拿着针开始缝过冬的新被子,红房子里那人在制一把白色的新扇,半山腰的小木屋书房里,穿袍子的兔子谦恭地站立,戴眼镜的老人捧着古老书卷,喃喃自语。天上的神或者黑暗里的人,都用同一双眼睛看世界,他们之间只有薄薄几层结界相隔,其余并无任何分别。
过了许久,有个人坐在他对面的棋案上,拿起那枚车,细细摩挲。
“将军了。”
“是的。”
“要听么?”
“听。”
“结束了。三诗缭带来了大量的支援。十三个坊,除了尚未清理干净的舞照天,其余的,都归顺了。缈神死了几位,但大体情况乐观。棱为了保护荔桥,身受重伤,现在还没醒。恕念死了,涣言现在还没被找到,但是涣越被妃玉传送到了这里。佛生和佛奠活了下来,Gasthof受了很重的伤,被他的封印兽叼了回来。昙心抱着Kio的尸体回来了。夏衣榛和张革没事,你的同学,长孙问月,已经在医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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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这场棋局,是惨胜啊。即便如此,为了世界上其他的人,也值得了。”
“您不是一直说逾界不扰么?”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话?再说了,就算我可以冷眼旁观,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一定要做的。”
“如果大家能再坐下来,平和地听一次迦陵频伽先生的曲子,就好了。”
“你都想起来了么?”
“是的。”
“见到绿缈了?”
“没有。”
柯洛叹口气。
“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了。离月真已经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是的。”
有风轻手轻脚溜进来,青柠和花瓣的香气。巽看着男孩和女孩们从门前笑着走过,新鲜美好的光投射在少年们的脸颊上,洇出一种神圣又年轻的幼稚欢喜。
他的脸上平静无波。
“我只是想回学校了,九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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