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楼笑道:“季大人,别来无恙。”长揖不拜。那官闻言才立起身来,快步下堂,来到他身边,上下打量几眼,才面有惊奇之色,拉住他道:“原来是钱年兄,方才在台上,却未认得出,季某近日操劳,更兼年岁已大,眼神不大好使,年兄莫怪!莫怪!”
钱满楼笑道:“几年不见,季大人清健如昔。”
此人姓季名夔字焕章,河间府人,祖上乃前元河间劝农使,四十岁上下吃罪了上司,罢官归乡。靠着几百亩田度日,以诗书传育儿孙。后天下大乱,元灭明兴,后世子孙更关门闭宗,隐居山野,数代无人致仕,传至季焕章,家道已经中落,焕章父亲乃开明之士,见天下由乱入治,乃是家门中兴的大好时机,这才重开宗门,教儿孙进学出仕,季焕章始出。
季焕章十岁上下便有神通之誉,洪武初年中了生员,后朝廷罢科举,季焕章无门路举荐出仕,只好在家闭关苦读,洪武十七年重开科举,季焕章才出山参考,连中举人、贡士,因殿试中策问出彩,更兼时文写的端正,被当朝太子赏识,破例以外官身份选授太子洗马,由此出仕。后历任应天府推官、翰林院编修、开封府同知,出仕第七年便右迁沧州任一府之长,四十岁出头的年级便已是朝廷从四品要员,可谓官运亨通。钱、季二人乃是同榜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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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焕章见他夸赞,摆手道:“官场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老了。”又抓着他的手道:“你我兄弟,称呼季大人,莫不是要打我这张老脸?”钱满楼哈哈大笑,这才叫道:“季年兄。”
季焕章这才上下打量钱满楼几眼,眼见对方异常落魄,似乎不可置信,不由拱手道:“钱年兄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消息传到应天,已经过了会试,后来陪侍在太子身边,一直没有回家乡,又失了你的消息,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也未帮衬年兄,实在惭愧。”钱满楼摆摆手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往日悲喜,钱某已忘干净了,季年兄休提。”
季焕章憨笑两声,看着他道:“兄弟有超世之才,乃人中之龙,即便不走登科取士的路,也能独开洞天,做逍遥红尘、无虚无妄的隐士,断非凡俗可比,但却不知怎会打扮如此模样?”钱满楼听他言语谦和,带着关切,哂笑道:“古之隐士皆依托山林,说自家爱红尘不堕虚妄,依我看来,这爱红尘便是最大的虚妄。文人骚客所捏造的风雅之辞,不过是为自家堕落所捏造的借口,但凡男儿生在其中,都跳出不了世俗的拘囿,既然不能跳脱,世上哪来隐士?”
季焕章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如此言辞犀利,见识独造。”钱满楼见他身着官服,不怒自威,低头看到自家形体污秽,颇为狼狈,惭愧道:“不期故人相遇,有辱尊者法目,实情非得已,并非有意冒犯,恕罪。”
季焕章摆手笑道:“年兄这是跟我生分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我首次见面,你提在纸上的那首诗?”钱满楼苦笑道:“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忘了。”季焕章却摇头道:“年兄你忘了,我却未忘。”
说着将手负在身后,缓声吟道:
繒布大衣裹生涯,
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倦老儒烹瓠叶,
强随举子踏槐花。
钱满楼面色赧然,拉住他道:“这里还有许多人,季年兄不要出我的丑了。”季焕章却道:“还记得当年你高中桂榜第六后,你与我吟诵的最后两句吗?”
又低声诵道:“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钱满楼道:“又非解元,有何值得回忆之处,年兄须给我存着脸面,不要再提。”季焕章摇头道:“若非你当年语出别调,文起风雷,惊了主考的老翰林,最终给了你第六的名次,否则染指解元并非难事。论起才华与笔力,你已是乡试第一。”
又现出惋惜神色道:“可惜当年你未参加会试,若你若南下,这乙丑科状元怎轮得到丁建阳?”钱满楼道:“我听过丁显的大名,听说他乃福建建阳人,应天府上下多传他资禀聪敏,博通经史,可惜性格刚烈,上疏言论过激,被流杖广西永淳县戍象卫,这一去便是四五千里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季焕章叹息道:“是啊,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触犯天威,便有灾厄临头,这些年我也是如履薄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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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满楼望着他白面丰唇,颇有富贵官气,笑道:“季焕章读书时便是燕赵士子的榜样,又承太子法目青垂,爱护有加,沟壑亦成坦途。”季焕章笑道:“年兄休要取笑我,当年你才是笑傲燕赵士林的豪客,依当年的考题,你那文章按说都不该中举,老师惜你才气过人,才力排众议,点了你为桂榜亚魁,当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正此时,那素衣妇人却跪在地上,有些不满,哭哭啼啼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季焕章看了他一眼,表情淡然,冲钱满楼一拱手道:“委屈年兄了,衙堂之上,正事要紧,你我稍后再叙别情。”说着招呼衙役道:“快给钱老爷上座。”便有衙役自堂外搬来一张略小于正堂的太师椅,摆在高台之下,钱满楼才拉着沈文谦,一坐一站,望着台上之官。
季焕章这才回太师椅前坐了,扫视大堂,一拍醒木,威严道:“堂下何人,又何冤屈,速速与本官说来。”
那素衣妇人涕泪满面,直起身子,眸子中笼着烟雾,伸手指那医者与钱、沈二人道:“小民张陈氏,乃是沧州地界的良民,外甥在胡庆元门下学医,不料这恶医无良,勾结两位歹人,将姐姐与外甥给害死了。可怜我姐夫一脉单传,倒如今已是妻儿惨死,灭绝满门了。”堂下女眷便有哀嚎出声,将她哭泣掩盖。不多时,有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入大堂,揭开草席,露出死者尸身。季焕章眉头一皱,喝道:“大堂之上休要哭泣。”冲那医者道:“你便是那医馆坐堂大夫?”
那医者躺在地上呻吟,闻言登时抬头喊冤道:“小人冤枉,小人胡庆元,祖上乃前朝太医院药工,后来出宫在乡间以开医馆为生,我自幼便随祖父看方抓药,从不曾作恶欺人,实乃良民,绝非歹类,他外甥在我门下学医不假,但是他的死却与我无任何干系啊大人。”季焕章皱眉道:“你速将事情与本官讲来,若有欺瞒,本官定让你吃足苦头。”说着便有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摄人心魂。
那医者姓胡名庆元,方才见府尊与那胖子把手言欢,心已经凉了半截,感受青天威严,更是浑身颤抖,心中主意不定,挣扎半晌,才下定决心,眸子中现出恨意,抬头盯着钱、沈二人,咬牙道:“他外甥死那天,我确是不在医馆,这小子背着我,私自收取银钱为人治病,不料对方无钱耍赖,与他人起了争执,又被人推了一跤,这才含羞而死。”又道:“我派人通知他家慈,不料她家慈身患重病,又与别人起了纠纷,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所有的罪过,都在这读书人身上,大人明鉴。”说着抬手指向沈文谦,后者被他望了一眼,打个冷颤。
季焕章又扭头冲沈文谦道:“他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道:“死去的学徒为我医病不假,我与他争执也是实情,但他与母亲身死,却非我所为。”钱满楼知他耿直,当下起身道:“府尊大人,我知实情。”便要抢先说话。季焕章醒木一拍,喝道:“大胆。”又语气转柔道:“此事与年兄无干系,年兄稍坐,待本官判了案,再与你入后堂痛饮。”语气虽缓,却不容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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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满楼竟呆了,望着他,目现迷茫,少时心中醒悟:是了,如今人家已是一方大员,与我云泥有别,方才在众人面前与我如此亲昵,已是给足了面子,没坏这张脸皮,我若再不识趣,便是十足浑人。他虽多经苦难,但却头一遭感受人之嬗变,一时心中百味杂陈,怅然若失。
少时压住性子道:“谢大人。”缓缓坐下。季焕章面上颇为受用,冲沈文谦道:“你速与本官说来,也要说仔细了,若有蒙蔽,本官定禀告学政大人,除了你的功名。”沈文谦心中一凛,耐着性子,将实情一一叙述,并无丝毫不真。
季焕章思忖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说你推了那学徒一下,此事可是实情?”沈文谦默然点头。钱满楼心中急切,暗中焦急道:我一番苦心,却被你毁的干净。心如火焚,却不敢插嘴。那季焕章一拍醒木,喝道:“你虽未有行凶之罪,却也有过失之实,此事你难逃干系。褫夺衣冠,革去功名怕是免不了了。”沈文谦闻言不啻一道天雷击在心头,“啊”了一声,向后便倒。钱满楼起身向前辅助他,冲着季焕章喊道:“季年兄!”
季焕章无暇理会,又冲胡庆元道:“你这恶医心思歹毒,也非善类,见死不救乃丧心灭伦的行径,更害死良幼,毁谤功名在身的老爷,本官判你个杖二十,流放千里是横竖不会冤枉你的。”探出身子,冲手边坐着的一慈目老者笑道:“吴大人,你掌管刑事多年,经验最丰,可有甚么补充?”
看那人公服打扮,乃是此处推官,掌理一府刑名、赞计典,几人入堂时便坐在一旁,此刻被正官问话,皱着眉头,心中虽觉季焕章判的草率,但他深谙上司秉性,心中无奈叹息,起身道:“一切全凭知府大人裁决。”
胡庆元最后一丝幻想破灭,面如死灰,哀嚎道:“大人明鉴,我家中尚有八十岁母亲要奉养,您判我流刑,母失子护,这天下间怕是又添一条亡魂,小民此生再也不能为人了。求大恩网开一面,给小民赎罪之机。”
季焕章笑道:“你愿担责,可见还有药可救。但不管流赎,本官今日须给你吃点苦头,否则你是断然不会长点记性的。”冲台下衙役喝道:“众差役听令,先将这恶医给我下足佐料,烹熟了再说。”堂下差役心领神会,当下轰然听令,便有几人将胡庆元摁住,褪了衣裤,两个衙役抡起家伙,一人笑谑道:“看老子给众爷们烩上一锅红烧肉,好晚上作酒。”手中板子高高扬起,又闪电落下,胡庆元吃痛不过,惨叫出声,闻者心惊。
一旁差役却嬉笑有声,将水火棍抱在胸前,几人倚靠一起,望着行刑之人,招呼道:“老三,季大人的同年故旧可看着呢,你可要使足了力气,莫丧了季大人的威风。”言语轻佻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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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便有差役接嘴道:“俺看老三今天不对劲啊,这分明是没吃饱饭。”又有人嬉骂道:“这货哪里是没吃饭,我看是没力气。”就听有人捏着嗓子道:“恐怕力气都用在了他家那大脚婆娘身上。”一群差役哄堂大笑。
周五立在一旁,插不上话。见钱满楼阴沉着脸,众同侪嬉笑无状,冲最后那人低声骂道:“你他妈不要命拉,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时明初女子缠足风气大盛,当朝已薨马皇后一双天足,为帝所忌讳,民间多有回避。那差役言语无章,已是犯忌,周五这才出言喝骂。季焕章闻着也皱着眉头望了那长舌差役一眼,那差役一缩脖子,躲在后面。
那名唤老三那的施刑差役闻言笑骂道:“你们卖嘴学舌倒是轻巧,有本事自己下来干活。”嘴上虽如此说,手上却紧了几把力气,下死手打了起来。直打的自家浑身冒汗,杖下胡庆元哭爹喊娘,下身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不多时,施刑已毕。季焕章望着他道:“胡庆元,本官问你,你可知罪?”胡庆元涕泪齐流道:“小民知罪,小民知罪。”季焕章点点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苦主,温和道:“张陈氏,我已当堂杖责他二十,你可满意?”张陈氏嗫嚅道:“大人断的甚是公平,可是小民……”嘀嘀咕咕说不出话。季焕章为官多年,如何看不穿她的心思?当下温和道:“这是沧州府衙,我是此处长官,你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张陈氏这才鼓足勇气,烟视季焕章道:“大人英明,可怜俺那姐姐与外甥家贫如洗,身无长物,小民丈夫也瘫痪在床,家中清贫,俺无力安葬亲人,却又不忍姐姐与外甥暴尸荒野,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小民一辈子都为您烧香。”说着连连磕头,嘤嘤哭了起来。
张陈氏此话一出口,胡庆元如蒙大赦,趴在地上冲她叫唤道:“嫂子休要难过,我愿出三十两纹银,助你安葬亲人,你丈夫身体不好,也可到我医馆来抓药问诊,我断然不敢收钱,只求嫂子慈悲心肠,赦囿在下。”张陈氏正哭得伤心,闻言蹙眉一展,低头斜瞥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又嘤嘤哭泣。但心意挂在眉头,哭声中已然去了三分悲痛,更似是为了哭泣而哭泣了。
胡庆元见张陈氏犹自哭泣不止,以为她意不在钱财,定要为亲人报仇雪恨,当下面如死灰,绝望道:“我全部家财只有一百两纹银,还有祖传的几间阔房,全都不要了,求嫂子您放我一马。”手脚拍打地面,也不顾下身疼痛。
张陈氏哭的更是伤心,众女眷也起劲哀嚎,跪在地上的几位汉子,也暗擦眼角,表情悲伤。登时大堂内你哭我喊,掀起风浪,听得人心烦意躁,季焕章一拍醒木,众人惊呆望着他。季焕章不欲多言,冲张陈氏喝道:“方才本官已将恶医杖责二十,现在他又愿出纹银百两,祖屋几间,平息你亲人悲痛,你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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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陈氏一么亲眷跪在地上,收了哭声,纷纷磕起头道:“一切全凭大人裁决。”季焕章正要发话,却听一老妇抬头问道:“俺问问,这祖屋一共几间。”季焕章楞了片刻,失笑道:“这个你问老爷我,老爷我可不知,你还是问你对面的仇人吧。”说着一指胡庆元,面上露出嫌恶表情。那老妇扭过头望着胡庆元,咧嘴笑道:“俺看你那房子,三间门脸,后面还有一处院子,你可是都要给俺?”
胡庆元略知大明律法,知此番逃得流放之罪,须得苦主原宥,此刻闻言心中虽痛恨,面上却强作笑颜,谄媚道:“三门脸与后面院子我都给你,里面还有一口老井,一头骡子与家具我都不要。”心中咬牙切齿暗骂。那老妇眼睛闪出光芒,点点头,颇为满意,正要再说,张陈氏拉住她袖角,低声道:“娘,您别再丢人了。”
那老妇却甩开她道:“俺给你丢人?俺儿瘫在**,你整天的不着家,连口热饭都不给俺娘俩做,我不多给俺儿弄点银子,莫非等着你这小娼妇给俺送钱不成?”张陈氏低声喝道:“外人面前,你休要提这些家事,让别人看笑话。”那老妇闻言,瞥嘴露出一口黄牙,更扯起嗓子道:“你嫌丢人,我还觉害臊呢,你说说你,进门前不守妇道也就罢了,可你自打做了俺媳妇,平日夜不归宿俺不愿管,可这几年,你连年节也不在家吃住,你这是往俺张家祖坟上头泼粪,是个人都不能忍,不是看俺儿腿脚不好,俺早就写个休书让你滚出俺张家大门了。”
张陈氏知她忍耐自己多年,此刻乍得巨款,便揭露私丑,撵自己出门,又羞又恼,面涂红云,厉声喝道:“他娘,你要钱直说就罢了,何必大堂之上败坏我的名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陈茹云嫁给你儿子这么多年,吃的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做娘的不知道体谅媳妇,反横竖挑我毛病,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与你翻脸?你若想散,那回去你立刻找刘秀才执笔休书一封,家财分我一半,我马上滚出你老张家。”那妇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道:“你果然要把俺儿的钱往外面野汉子怀里送,这钱是老张家的,你这娼妇休想拿走一个大子。”
张陈氏骂道:“这一屋子的官老爷在,你不要脸,我陈茹云可是还要体面,这钱是我姐姐与外甥拿命换来的,我分你一半,已经是看着你儿可怜的份上,你若再罗嗦,我一分也不给你。把你孙儿也给带走,你信不信。”说着抱着身后一幼稚孩童,摁在胸口。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大小,白白净净,眉目间有几分酷肖母亲,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一堂官差与两具冰冷尸体,怯生生道;“娘,哥哥与姨娘怎么睡在地上了,他们不冷吗?”说着挣脱他,向前拉住哥哥双手道:“哥哥,哥哥,我好久不见你啦,你快起来,带我去河边抓鸟儿。”那哥哥不答,拉住身边钱满楼道:“你快拉俺哥哥起来,俺要和他一起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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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满楼将椅子推在一旁,蹲下身子,轻抚那孩童头顶,柔声道:“哥哥不冷,你快回妈妈身边。”心中叹息:自古功名利禄,残害尘寰万类,泯灭血性天良,教多少亲朋反目,邻里成仇,又害了多少风华少年。可悲!可叹!
那孩童眨眼望着他,见他眼神迷离,神色古怪,噘嘴道:“俺不信你。”又转身趴在哥哥身边,认真道:“哥哥,你的手好凉,这会该俺帮你暖了。”说着拉起哥哥双手,贴在脸上。白皙的脸颊沾染几滴鲜血,触目惊心。
张陈氏见状,惊了面孔,上前一把拉过儿子,抱在怀中,哭泣道:“我的心肝,你哪里也不要去,跟在娘身边。”泪水扑簌而下,才现爱子之心。
老妇见他抱走孙儿,眼睛喷出火来,骂道:“你敢抢我孙儿,俺要你不得好死。”起身就要与她厮打。
众差役匆忙向前拉住那老妇,那老妇状如疯狂,死命挣扎,忽低头咬在一差役手背之上,那差役吃痛,一巴掌摔在那老妇脸上,将她打在地上,骂道:“老货莫非要充军流放?”那老妇半边脸都肿胀起来,惧那差役眼神凶恶,恶毒望着他,不敢出声。
差役中又有人笑道:“看来又是一桩公案,俏娘子和瘫丈夫,这戏咱爷们喜欢。”哄笑声中又出讥诮之言道:“看这小娃嫩出水来,绝不似他奶奶又粗又丑,我看……”话音未落,便有人接道:“我看她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可偏偏就是不姓张。”一时满堂轰然,众差役仿乎醉酒,笑得东倒西歪。
钱满楼扶着沈文谦,立在众差役对面,心中叹息道:富贵则亲友畏之,贫贱则妻女辱之,人心丧乱,有辱斯文,直是比偷盗还让人觉得可耻。周五冷眼瞅着那小儿,心底叹息道:孩子何罪,如此天真的年纪,却要他经受如此丑闻。沈文谦却怔怔出神,表情呆滞。
季焕章坐在台上,见众人已失体统,怒不可遏,喝道:“荒唐!衙堂之上,岂能允你等贱民在此播撒污秽。”众差役才收了嘴脸,仔细站好,脸皮上依旧挂着笑意。
季焕章目光扫视堂下,片刻吩咐身边推官道:“沧州胡庆元其德不端,其行不恭,致酿惨祸,属过失杀伤,但念其罪过轻微,往日殊无前恶,又怜其家中有老母需要侍养,本官深感其孝心至重,不忍废夺人伦,依律纳纹银百两,房屋数间,止杖二十,余罪收赎,存留养亲。吴大人以为妥否?”
那推官闻言思忖片刻,点头称许,却不说话。一旁刑房书吏运笔如飞,书写供词。季焕章见沈文谦表情木那,大感诧异,询问道道:“沈公子此刻可还清醒?”沈文谦靠着钱满楼,虚弱道:“在下还撑得住。”季焕章才微笑道:“本官体谅治下黎民,向来轻徭薄税,以明礼导民为宗,向来不轻施重刑,医者胡庆元本官判了一个存留养亲,沈文谦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乃是我大明的栋梁,本官更不愿看你滑入深渊,有心救你。此刻衙堂之上,给你一次自辩之机,你可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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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此刻深思犹在天外,闻言木然摇头道:“在下实是无意害人,面对逝者,我良心实在过不去,但我身上既无钱财,也无长物,实难安抚逝者亲人,心中难过,怕这一辈子,都要背上这血债。”盯着地上两句冰冷尸体,说道:“一切全凭大人决断,在下无话可说。”
钱满楼闻言心下暗急,欲言又止,焦躁不堪。季焕章笑容也僵在脸上,又见沈文谦表情呆滞,心中无奈,暗暗摇头。张陈氏与那老妇却面有失望之色,纷纷扭过头,不再看他。
周五冷眼看着众人,此刻忽向前一步,拜倒在地道:“回禀大人,下官有一事禀告。”季焕章面有诧异,摆手道:“周大人请起,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周五缓缓起身,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咬牙道:“方才一路,下官与沈公子携手行来,见他长吁短叹,对娘俩之死,多有悔意,又自陈愿用纹银二十两,安抚逝者至亲。虽然有限,但却是他全部资材。我见沈公子此刻心中悲痛,难以自述,故代他禀告于大人。”
沈文谦周身一震,似是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感激,钱满楼也目有讶异。季焕章眉头紧皱,目光垂向沈文谦道:“沈公子,周大人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本待点头,忽脑海中闪过沧州城外周五所言家境,心中不忍,旋而摇头道:“周大人许是记错了,在下一介书生,本就囊中羞涩,此前遭遇风波,盘缠更是丢尽,此刻身上确无钱财,以赎罪恶。”感激望着周五,拜了一拜。
钱满楼心中有气,不顾规矩,拉住他,低声吼道:“沈文谦,你莫要冲动,毁一世清白。”沈文谦挣脱其手,茫然道:“我读诗书求真理,不过图个心安,然贤兄有过人之姿,后必鱼跃龙津,雄飞于世,如今弟入狱则弥祸事,何敢以罪累及贤兄,致使兄长流离,前途尽毁?况且我入囹圄,也算是有个教我自省痴顽,百年后,说不得也是妙事一桩。唯盼兄割舍此不可忍之情,勿增感戚。”说着解下包裹,将包裹那物的布包交在钱满楼手中,又将砚台裹了,背在胸前,嘱道:“还赖贤兄将此物交给方先生,此乃最后至嘱,此去路途千里,愚弟感激不尽。”这段话说的恭谨庄重,大有古风,却有交代后事之意。
钱满楼将那包裹丢在地上,破口大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放文绉绉的屁,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淹死在运河里,省的看你画地为牢,你这牢是心牢,把老子也给圈在里面了。”说着也红了眼睛。
沈文谦长身而立,笑望眼前之人,半晌一甩袍袖,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又起身看着他道:“我自幼发蒙,八岁时母亲教我读范孟博,自此常怀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向,兄长骂我愚不可及,须知愚弟不是腐儒,所追求更非人世间的虚业浮名……”哽咽难言,片刻继续道:“总之有些话不及细表,总之兄长莫要曲解我志,更勿非议圣贤,如果要怪,就只怪弟下愚而不及情吧。”一语毕,心中难过,泪似断珠,洒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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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满楼呆呆道:“人说上智下愚不移,我今天才领悟到前人所言非虚。我自诩见识卓异,但说起知行,这辈子独钦佩你一人。”沈文谦心**神摇,痴傻望着他道:“此物至重,贤兄即刻启程南下罢。”狠心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钱满楼挑起眉毛道:“你不出来,我如何安心南下?”沈文谦摇摇头道:“我这一时,怕是难以脱身,兄长以正事为重,这是愚弟的一点痴心,还望兄长成全。”钱满楼冷笑道:“这物件丢到河里我也不心疼,你不出来,我必不离开此地。”沈文谦喝道:“兄长!”钱满楼噙着雾冷笑望着他。
沈文谦见他冷笑,沉声道:“想必我若死在里面,兄长便不枯守此处了。”钱满楼伸手指他,一时气结。
季焕章见两人僵持,匆忙冲钱满楼使个眼色,后者会意,低下头叹道:“也罢,我便将此物南下交于它主人,这便回来救你,此去来回两千里,横竖要年后你我才可相见了。”沈文谦笑道:“兄长是吞天咽地的巨眼英豪,怎才几天,便与愚弟一般犹豫不决。”钱满楼眉头紧锁,旋而苦笑。
沈文谦不在理会他,扭头冲台上季焕章道:“还请大人治沈某一个过失杀害之罪。”
季焕章这才重新打量台下这位士子,只见他身材消瘦,衣裳残破,披散的头发下挂着一张满是伤痕的面孔,唯一双眸子如星似月,透着动人的光。心中叹一口气,有人帮他,缓声道:“生员沈文谦过失杀害致人死亡,暂时收入监内,即刻请呈学政大人,再行论处。”
说罢不再看他,起身打量堂下众人,冲张陈氏道:“你可还有甚么疑问?”张陈氏趴在地上,连呼大人英明,那老妇虽心有不甘,但面上疼痛难忍,亦不敢多言。季焕章这才吩咐推官道:“吴大人将供词交于几人签字画押,依律火速办理,以安逝者亲朋,此案到此为止。”
当下便有衙役取了供词放在几人面前,沈文谦看也没看,便提笔签了名字,又将右手食指沾满鲜红印泥,重重摁在名字上,神色祥和安然。不多时,便有一差役走到他面前,客气道:“沈公子,请吧。”沈文谦头也不回,随他向堂外走去。
钱满楼与周五相对而视,均无良策,无奈望着沈文谦背影消失在堂外。少时,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钱、周、季焕章并那推官与一位师爷模样的男子。此刻台上知府才缓步来到钱满楼身边,拉起其手,安慰道:“方才语气过重,年兄莫怪,这是官场,我即便是一府长官,总是也顾忌一些表里的体面,否则耳目众多,落人口实,得不偿失。”钱满楼已知他肺腑,只好干笑两声,抱拳道:“在下不敢。”
季焕章皱眉道:“你我兄弟,同年中举,说话向无顾忌,何来不敢一说,岂不是生分了?”又道:“不过你这兄弟也忒迂腐了些,我看不读书出仕也是好的,否则入了官场,他这耿直秉性也是闯祸的根源。”钱满楼凄惨一笑道:“他救过我性命,这等小事,若我也维护他不住,让他失了功名,此生又有何面目再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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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焕章哈哈大笑,正色道:“年兄多虑了,本省学政提学官乃是我老师的亲侄子,待我修书一封,这事不难解决,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只是要委屈他在此屈就片刻了。”钱满楼疑道:“季大人有几分把握?”季焕章笑道:“看你样子,是不信了。告诉你年兄,我读书不如你,但是做官却比你强,这山东、河南、河北大片土地,几十座大庙菩萨与佛爷,皆是我自家兄弟,燕、周等几个王爷,我也尝为座上宾客,这点小事,休说我单独去书信给提学官,便是推官吴大人差人前去去打个招呼,对方也能给三分薄面,两个百姓与一个生员不过疥癣小事,年兄不须挂怀。”转身冲周五道:“你去安排下,沈公子新入监,又是外地人,性子直,莫要被人欺负了。”周五闻言匆匆去了。
季焕章拉起钱满楼道:“年兄,你我久不通音讯,今日定要痛饮一番,抵足而眠,聊些贴己话。”说着吩咐身边师爷模样的男子道:“带钱老爷去后堂沐浴更衣,然后再吩咐望月楼的师傅送些酒菜上来,今日我要与钱老爷不醉不归。”
语气虽然温和亲切,但钱满楼却觉这笑声并非发自内心,一时心生隔阂,默然念道:我往日与他称兄道弟,彼此真心实意,平等相处,此番再见,尊卑有别,他虽热情,我心中却觉得不同,官士民商,泾渭分明,教我不生幻想。当下推辞道:“季大人,在下兄弟遭此不测,实在无心饮酒,若大人还念旧情,钱某暂借些盘缠,这便要起身南下。待此间事情解决,你我再叙前情,我定痛饮几杯,感戴恩情。”季焕章却低头看了他手中包裹一眼,唬着脸道:“年兄何事这般着急南下,若是放心,将此物放于我处,明日我安排差役帮你跑一趟,你只管在此安心静坐。”
钱满楼攥紧手中包裹,摇头道:“此物不值一提,但钱某还是需要亲自走一趟,还请季大人成全。”季焕章皱着眉头,冷下脸道:“年兄看来是信不过我,即便如此,我不强求,可你我多年未见,连吃杯酒的面子也不给吗?”
钱满楼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勉强应下,随师爷转入后堂去了。季焕章立在堂中,虽未饮酒,却有几分熏然之感,心情颇为愉悦。少时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方才故人面前,我表现可还妥帖体面?”那推官闻言恭维道:“吴大人是尊贵之人,钱老爷至今还是白身,跟您自然是不能比的。”
季焕章瞥了身边推官一眼,见他面容颇见老态,鬓角青白相间,对己却执礼甚恭,哈哈大笑,抬头望着堂上匾额,心中感怀,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你看这明镜高悬四个字写的筋骨挺拔,遒劲有力,改日我也学这笔意,写一幅字裱了挂在后堂,你看如何?”那推官躬身道:“季大人书文俱佳,却许久不曾挥瀚泼墨了,下官可是久欲求大人墨宝而不得。”季焕章哈哈笑道:“是啊,当官当久了,都快不会写字了。”望着沈文谦方才站立的地方,一声叹息,在空**的衙堂之上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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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推官半晌才小心问道:“却不知季大人晚宴想如何安排?”季焕章思忖半晌,笑道:“我久不宴故旧亲朋,钱尚坤又非常人,此次要安排的够排场,方能彰显我季夔的气派。”那推官心思一转,笑道;“那下官这边安排沧州府内官员士绅俱来赴宴。”季焕章点点头,望着眼前躬着身躯的老者,低头道:“吴大人在这推官的位置上坐了有些年头了吧?”推官面无表情道:“回季大人,下官任沧州府衙推官已经六年零三个月了。”
季焕章不置可否道:“倒是应该挪个位置了。”说着也不理他,转入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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