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河-第七章 血沃皇陵战一场_废文网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七章 血沃皇陵战一场(2 / 2)

最新网址:www.feiwen5.com

李伯升笑道:“俗话说至盈则亏,至满则溢,你玄门独上高楼,不怕风雨加身?”叶继儒傲然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未登临绝顶,岂知那巅峰之上等待你的是风雨还是彩虹?”李伯升道:“贫僧当年也是擎天的血性男儿,名声传遍南北,山河壮丽之色,早刻在心间。”叶继儒冷笑道:“老人家莫非要逞余勇否?”李伯升摇头苦笑道:“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高层。你将此话带给周大拙,他是过来人,又比你年长许多,想必是懂这个道理的。”

叶继儒冷笑道:“老人家欲以前辈嘴脸,褒贬我玄门宗师,还须过了在下这一关。”李伯升摇头道:“玄门如今拳越练越虚,道则越讲越高,都失了源流宗法,不是好事。”

叶继儒闻言似遭羞辱,眯着眼睛道:“苍髯老贼,妄议尊者,欲求速朽否?”手心一热,便欲摧剑,尚未动作,忽觉眼前一花,手中巨震,长剑如电飞出,钉在横梁之上,直没至柄。叶继儒面似滴血,后退数步,手指李伯升,似乎不可置信道:“方才是你出手?”

李伯升笑道:“稍后有贵人到此,你玄门小辈还说不上话,你须安静一些。”声音温和,却有如千斤般锤在众人心间,一时众人皆胆颤心惊,垂目收息,低头不敢望他。

叶继儒面上罩满灰烬,虽不甘心,却也不敢再发一言,飘身而起,取了长剑,环抱在胸前,神色萧索。

未几,便听屋外有脚步声响起,旋见有人推开雅舍大门,便有一白面男子身着荣服入内,冲李伯升长施一礼道:“锦衣卫都指挥使蒋瓛拜见李将军。”此言一出,满室皆惊,俱齐齐后退,望着来人,生了恐怖之心:“此事干连颇大,竟招惹了锦衣卫当家的人物。”一时都感棘手不已。

<!--PAGE 11-->

李伯升望见来人衣衫华贵,装饰有飞鱼纹,手提一把绣春刀,叹息一声,回礼道:“李伯升守冢之人,何劳贵官大驾光临。”蒋瓛再拜倒道:“李将军当年乃是能与常遇春放对而不败之人,连沈敬擎也夸您手段通天,晚辈欲瞻仰英雄风姿久矣。”李伯升淡然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倒是听闻前些日子韩国公李善长阖族死在贵官手下,贫僧垂死之人,也要长叹一声后生可畏。”

蒋瓛闻言哈哈大笑,起身拱手道:“李将军谬赞,在下实不敢当。”说着环视雅舍,望见叶继儒,先是一怔,旋而遥施一礼,笑道:“却不知什么风,把叶公子也吹下山了?”叶继儒手势虚抬,回道:“蒋大人只管办事,多余的话却不要多问。”面上不冷不热,显是不欲与他多言。

蒋瓛面色一沉,旋即讪然一笑,不以为意。扭头望着李伯升,问道:“李将军枯禅数载,早离红尘,如今却不知为何聚了如此多江湖好汉在此?”李伯升双手合十道:“此事贫僧也莫名的很,不过既与贵官无甚干系,贵官何须多问?”蒋瓛皱眉道:“锦衣卫驾驭不法,根断弊政,天下何事都与我等难逃关系。”李伯升劝他道:“你虽统御天下豪杰,但此处水深,远胜官场,贫僧奉劝贵官惜身自爱,莫要轻涉风波。”

蒋瓛皱眉道:“蒋某上通皇亲宰执,中结玄门领袖,下交百姓黎民,三教九流未尝不曾打上我锦衣卫的烙印,李将军这话却是危言耸听了。”李伯升道:“贵官只见树叶,不见泰山,玄门虽高,但尚不足俯视江湖。况且周大拙,也未必将你等看重。”

蒋瓛脸色一沉,说道:“李将军这话说的蒋某可不喜欢听,我非江湖中人,但江湖须要听我号令,即便如李将军当年江湖亢宗,如今也要枯守此处,由蒋某来定夺前程。”李伯升哈哈大笑道:“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使有朱明天下,贫僧我从军二十年,从一条扁担起家,到手握二十万大军,便是湖州兵败,前程仍握在自家手中,贵官说此话,岂不是贻笑方家。”

蒋瓛哈哈大笑,说道:“看来李先生还不知蒋某此来何意?”李伯升笑道:“贫僧二十年不知家乡酒味,今日全赖贵官成全。”蒋瓛面色大变,愕然道:“李将军梵天中人,已知蒋某来意。”李伯升哈哈大笑,问道:“二十年前我携一壶九酿春归顺主公,如今二十年后,主公投桃报李,必然以美酒为我壮行。”

蒋瓛赞叹道:“李将军神机妙算,是蒋某自大了。”说着双手合十,啪啪两下,便有士卒手托一盘,上置酒壶,自屋外转入。李伯升眼皮垂下,鼻翼翕动,旋而未饮先醉,熏然道:“果然是家乡味道。”众人见那士卒转入,才知锦衣卫借清胡党之名,大肆剪灭勋臣宿将,连李伯升亦不能幸免,一时心惊胆战,愈加惧怕那位起自草莽的英豪。

<!--PAGE 12-->

众人愣神之间,李伯升大手一卷,已执壶在手,便欲一饮而尽。正此时,忽听一人大喝道:“李将军糊涂。”一人如风而至,李伯升凝神望去,失声道:“妙风使,可有二十年不见了?”来人却是明教五使之一的高兴。

高兴点点头道:“华山一别,是有二十年了。”边说边说,一下子抢向前,疾如脱兔,欲将李伯升手中酒壶夺下,李伯升早有防备,脚下一错,滑开数步。高兴出手落空,又羞又恼,转而冲沈文谦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沈文谦见他衣衫褴褛,满脸淤青,密布十数道剑痕,数处脸皮都翻卷而起,露出里面的血肉,知他受尽磨难,一时只觉头皮嗡嗡作响,匆忙将他拉起。李伯升看在眼中,也觉惊愕,问道:“妙风使如何给年轻人下跪?”

高兴闻言起身,来到他身前,苦着脸道:“湖州那么难的时候您老都熬过来了,如今为何还想不开?”

李伯升见他不答,也无意深究,淡然道:“我大限已到,今日便是时候了。”高兴道:“您老欲生,天下谁又能致您于死地?”李伯升道:“我早就该死,如今虚度了三十春秋,早活够了。”

高兴皱眉道:“当年明尊在湖州与您清谈彻夜,您老难道都忘了吗?”李伯升道:“我与士诚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当年湖州之围,我不忍背之,抽刀欲自杀,沈敬擎拦我,使我名誉扫地,背上一生骂名,我华山长空栈未向他发难,已对不起盐帮万千手足了。”高兴道:“此时如何能怪罪明尊,张士诚本非明主,若他当年能急流勇退,将盐帮领袖之位让于将军,何至有后来齐云楼之大败局?”

李伯升无限感慨,到了此时,往事摧入心肝,再难自持,悲情登时泄放,老泪纵横道:“吴王待我亲厚,李伯升安忍夺他权柄?可恨当年不敌沈敬擎,以使有湖州之失,使朱明坐稳江山,贫僧助纣为虐,反过来屠杀我盐帮子弟。”高兴不以为然道:“您老乃仁义之士,此大功小过,何须挂怀,说来,一切不过朱氏匹夫之谋罢了。”

李伯升遥想当年,垂泪感叹道:“你休说主公不是,他非池中之物,贫僧将他视为偶像,愿为他肝脑涂地,俯首称臣。”高兴叹息道:“当年瓜步山溺亡小明王韩林儿,我就看穿此獠心肺,教内兄弟多劝明尊早谋退路,可惜明尊他老人家太过仁慈,不听劝阻,以致陨落华山。”说着也红了眼睛,用手不住在眼角拭泪。

李伯升喟然道:“明尊当年力排众议,维护于他,看来是对的。”高兴闻言恨声道:“二十年前明尊维护他,二十年后您老也要为他说情,高某不识大道理,倒如今也想不通,他乃是伤亲害故的无情种,究竟有何值得您去维护的,莫非天下换了主人便不是我汉人天下了?”李伯升垂目不语。高兴越发焦躁,说道:“可恨朱重八将天下英雄都凌辱了个遍,如今到老了,越发的辱人太甚,都欺到您老头上了。高某想想,实不甘心。”

<!--PAGE 13-->

李伯升摇头道:“当年朱、张、陈三分天下,最终大明胜出,并非无因由,这其中许多故事,说来话长,如今看来,贫僧当年选择乃是对的。”高兴不甘道:“那说起来我神教蛰伏,盐帮绝灭,也是您老所盼?”

李伯升道:“你我两教不过沧海一粟,微不可见,他乃光复我汉室大家的圣人,注定要放万丈光芒的。”高兴登时红了眼道:“他放了光芒,却教我抛洒热血,您老都这把年纪,他还凶心不灭,不能容忍,高某誓不原谅于他。”

李伯升摇头道:“我这三十年的命本就是他赐的,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之年,早死晚死原本是没区别的。”高兴仍旧心有不甘,上前拉住他道:”李将军,您老当年号称‘九怒金刚’,军中除了明尊,就数您和常遇春手段高、性子烈,可您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脑子却怎变得如此糊涂了?”

李伯升长叹一声,茫然问道:“是啊,我是糊涂了,我怎么能死?”高兴听到此处,声音微颤道:“您老福寿延年,如今江湖正缺一泰山北斗主持局面,此位非您老莫属。”此言一出,满堂真恐。

李伯升置若不闻,自言自语道:“我非是不能死,而是不敢死。”霎时心如刀割,浊泪滚滚而下道:“我若死了,阴间见到吴王,我却该对他说些甚么?”

高兴道:“您老万不能有此想法。”说着手指沈文谦道:“如今我明教教主降世,初掌大宝,大明使司马星徽也重入江湖,传闻苏道泉与智慧等法王也尚在人世,如今正是收拾河山,重捧日月的万载之机,正需您老来做咱神教的定海神针。”

李伯升闻言打量沈文谦几眼,现出释然之色,叹息道:“难怪贫僧初见这位公子便觉面相非凡,原来已登明教宝位,看来贵教腾飞,指日可待了。”高兴道:“如今四方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寂静中藏着好大的风波,咱神教应运再起,正是您老再建功勋的大好时候。”

李伯升手指点他额头,失声苦笑,摇头道;“我生是盐帮的人,死是盐帮的鬼,它抚育我,又传我一身本领,我这骨子里,至死都流淌着盐帮的血,所以我当年宁死也不敢背叛帮派,如今老了,如何还敢自毁晚节。”

高兴满脸羞愧,强笑道:“是高某痴心妄想了。”沉吟片刻,又道:“但这些年盐帮弟兄多遭玄门残害,但凡是血性的男儿,都当思仇报恨,您老不可不察。”竟是有意挑乱他心绪。

李伯升淡然望着高兴道:“你不过担心周大拙罢了,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虽不曾与他交手,但也知自家非他抗手。”高兴撇嘴道:“二十年前您老已成造化神功,乃是天下拳法第一,周大拙不过后起之秀,如何能是您老抗手?”

叶继儒闻言瞳仁一缩,心中翻腾起波澜。李伯升哑然道:“江湖众家英雄俱在,妙风使就莫要捧杀贫僧了,贵教司马星徽手上有真东西,若练至大成,未尝不能敌玄门周大拙。”高兴道:“司马星徽狼子野心,正需您老来钳制于他。”

<!--PAGE 14-->

李伯升摇头道:“你等错了,其实周大拙与司马星徽皆不足畏惧。”高兴望着他,疑道:“那你老却说说这天下让人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李伯升道:“未战而气为之夺,则势必因之而崩,人心自散,此亏败之根由也。”

一言既出,众皆羞赧。叶继儒一张英俊面容也露出讶异之色,心中默叹道:“只道师叔祖乃天下拳宗,江湖领袖,却不料四海藏有龙蛇,这小小皇陵守冢老僧,竟有不输我玄门领袖的造诣。”一时感叹见识高深,始信他方才出手夺剑实非偶然,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唯蒋瓛哈哈大笑,抚掌赞叹道:“李将军此话慷慨激昂,大有风范,蒋某叹服。”李伯升笑道:“贵官虽不习武,但却擅造势,与主公当年手段如出一辙,勿怪连周大拙都要归你节制。”话音一落,便有人闯入雅舍,笑道:“李将军给这奴才好高的评价,可惜他却招子不亮,投错了主人。”来人衣衫华贵,气度雍容,却是周王朱橚。

蒋瓛望见来人,一甩袍袖,跪在地上,门外亲随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叩首道:“锦衣卫正三品都指挥使蒋瓛拜见周王千岁。”朱橚负手而立,起疑道:“你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来我皇陵所为何事?”

蒋瓛将头垂下,踟躇道:“下官此番来凤阳奉旨谒陵。”朱橚冷笑道:“你一个外姓人家,来此谒陵,欺本王三岁小儿么?”蒋瓛支支吾吾,半晌也无一句囫囵话。朱橚知他不便多言,摆手制止,又换了话头问道:“父皇对你可好?”蒋瓛声音颤抖道:“皇上对下官恩同再造。”朱橚又道:“前些日子你杀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凶名可是传遍了四方。”

蒋瓛惶然道:“李善长谋逆不法,合该株连,下官不过代行政令。”朱橚冷笑道:“你莫非忘了毛骧前车之鉴?”蒋瓛闻言心中翻腾道:“都说马皇后嫡生的几个老藩王和当今皇上都是一样的种性,今日亲见,犹甚传说,这天下恐怕真的要大乱了。”念头至此,一言不发,浑身抖若筛糠,连连磕头。

朱橚哂笑道:“你不用给我磕头,你是聪明人,知此事该如何处理。”说着伸手向前,一边拉他一边道:“当年毛骧最喜欢在殿前告御状,本王最是厌恶,我想蒋大人也与本王存了一样的心思。”蒋瓛跪地不起,声音颤抖道:“下官万死不敢冒犯天威,周王千岁大可放心。”朱橚见他不动,撤开手道:“我就厌你这幅虚伪面容,地上凉,你快起来罢。”蒋瓛闻言山呼不敢,又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才直起身子,恭立一旁。

李伯升口诵佛号,冲朱橚折腰一拜,说道:“连周王殿下也为贫僧送行,却让贫僧如何敢当。”朱橚匆忙托住他双臂,殷切道:“李将军这些年可叫小王好找。”李伯升道:“贫僧山野中人,不劳千岁挂怀。”朱橚道:“将军何必谦虚,借一步说话如何?”竟然是不尚虚礼,直奔主题。

<!--PAGE 15-->

李伯升笑道:“周王殿下乃雄才大略之士,有话但说,何须避讳。”朱橚脸色一变,讪讪笑道:“小王倒是无妨,只是累及将军清誉。”李伯升哈哈大笑道:“贫僧三十年前就已将虚名踏碎,如今大限在即,还有什么看不开?”朱橚面色陡沉,说道:“将军如何口出不祥?”

忽扭脸望了蒋瓛几眼,又打量李伯升手中酒壶,怒不可遏道:“我说你谒的哪门子陵,原来是要来加害我朝勋臣。”蒋瓛闻言面色一变,冒出一身冷汗,跪伏在地,惊道;“下官不敢。”李伯升忙摆摆手道:“周王何必责怪下人。”

朱橚冲蒋瓛冷笑道:“一个好手也不带,也敢来见李将军,你小小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是狂妄的有些过分了。”蒋瓛道:“在下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周王明察。”朱橚道:“我不管你奉了谁的旨意,李将军乃是本王敬爱之人,我不应允,谁也害他不得。”这才转身才冲李伯升一拜,诚恳道:“请将军务必到我开封一叙。”

李伯升摇头道:“主公赐我美酒,我若不饮,定然连累王爷与蒋大人,贫僧念佛多年,万不敢再害一人。”朱橚道:“我不信父皇真的会加害于您,定然这这厮假传圣旨,公报私仇。”李伯升摇头道:“我归隐之时,蒋大人尚未入公门,如何与贫僧有私仇?”

朱橚摇头道:“总之我不应允,谁也不能奈何将军。”李伯升道:“周王何必在我身上多费心神,我实是无用之人。”朱橚摇头不语。李伯升长叹口气,似有些疲惫,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缓缓向前两步,冲钱满楼摆摆手道:“你过来。”

沈文谦扶着钱满楼来到李伯升身前,李伯升自坐下蒲团取出一本线装古籍,凝视片刻,塞在钱满楼手中,声音柔和道:“此书乃是贫僧一生习拳心得,虽然词句粗糙,但拳理自认不差,我看你练的乃是《明王心经》里的无上心法,但苦无高妙之技,这本书,些许能补缀一二,助你印证所学。”

钱满楼接过,低头一看,封面工整抄了《李伯升谈拳录》六字,一时心中诧异,抬头望着他,忽见他印堂发黑,面罩一股死气,隐有下世的光景。浑身一个机灵,再看他时,却见他冲宋时飞道:“钱氏一门乃是沧州望族,钱公子与你又有同乡之谊,做你主人,也不算辱没于你,以后你要好生侍奉,使我盐帮一脉不致断绝。”

宋时飞见他有托孤之意,眼睛一红,跪在地上,昂头望着他道:“师尊!”李伯升径直走到高兴面前,笑道:“明教、盐帮如今各有主人,我这徒弟底子薄,手段低微,这一路环饲豺狼,高先生多多费心了。你我年老无用,日后擎天还需赖此血性青年。”高兴红着眼睛望着他,双手抱拳,哽咽道:“李将军三思啊!”

<!--PAGE 16-->

李伯升置若不闻,扭脸望了蒋瓛一眼,说道:“贫僧皈依多年,不能饮酒,蒋大人莫怪了。”后者闻言面色古怪,一时也无可奈何,不敢冗言。李伯升旋即来到朱橚面前,深深望着他,叹息道:“这天下元气未复,再经不起折腾,千岁还望多体圣心,爱恤生民,也不枉我等当年舍命揭竿,万死光复我汉家河山。”

声音虽然轻弱,却仿佛洪钟大吕,震撼朱橚心灵。朱橚四肢轻颤,面上满含悲郁,深情望着李伯升,豪杰之气本易相互感应,欲伸手拉他,却见他身形一晃,已于蒲团上坐定。双手在身前结无名印,口中道:“钱公子与沈公子且去,其余人送送贫僧。”声如珠玉,天性腾然,少时渐渐合上眼睛,已自坐在蒲团上不动了。

宋时飞跪在地上,大叫一声:“师尊!”头脑晕眩,不觉昏倒在地。在场几位江湖豪客也觉奇怪。高兴最先反应过来,合身扑向前去,欲出手拉他,尚未触及他身体,手臂忽然停在半空,目光怔怔望着他,似乎不可置信,半晌才喟然长叹,讪讪将手收回,表情复杂莫名。

过了半天,宋时飞方苏醒过来,忽睁开一双虎眼,扫视众人,目光含毒,似将在场众人铭刻在心间。良久才默然起身,痴痴望着李伯升法身,热泪盈眶。旋即推金山,倒玉柱,绕其身九拜,悲痛极矣。

李伯升却神色恬然,好似熟睡,少刻周身隐隐散发出异样香气,弥漫雅舍,众人只觉心旷神怡,心怀舒畅。唯宋时飞目中满是灰烬,泪眼不住打量师尊,心中更添痛苦,少时竟五体投地,止不住流泪。

钱满楼心中大奇,不知他何以至此,也拖着残腿来到他身边,望着眼前老僧,端详半晌,见他面容如生,却已无半点气息,才知斯人已然坐化,心中如被重物捶打,直把他击的晃了几晃,猛然呆在当场。半晌,才回过心神,表情庄重,恭敬冲李伯升拜了三拜,不觉失声流泪,如失至亲。

高兴上前拉起钱满楼道:“李将军这是喜丧,钱公子也休太悲伤。”沈文谦也一惊而醒,上前抱住他,劝道:“李将军往生极乐净土,大哥该高兴才是。”钱满楼默然垂泪,少时沈文谦扶着他挣扎起身,高兴也伸手欲拉宋时飞,后者却轻轻一甩,将他手臂震开,摇晃起身,目光在李伯升法身上留恋许久,才扶起钱满楼,默然向外走去。

高兴拉着沈文谦道:“此处凶险,请教主速离此地。”沈文谦回身与叶继儒对望一眼,出声道:“来日我必上华山。”叶继儒双眼眯起,射出寒光,张口欲言,忽觉周身被一股奇异伟力罩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文谦也不理他,转身向雅舍外行去,叶继儒欲向前拦他,身子却仿佛被定在地上,丝毫不能动转,一时有心无力,急的满头大汗,眼睁睁望着四人离去。雅舍中众人也似被点中穴道,俱不能动弹分毫,一时面面相觑,望着面前坐化老僧,心中生出恐惧之感。

<!--PAGE 17-->

天幕深沉,此刻已是后半夜,初时下的雪粒子,此刻已成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在天地之间,直将四处盖得远近不辩,高下难分。幸而那雪片虽大,朔风却是歇了,空气虽冷,众人却也能抵挡,唯雪路茫茫,颇难行走。大雪逼人,顷刻打湿了四人衣裳。

沈文谦眼见四野茫茫,心中忽生孤凉之感,想起皇陵内厮杀,犹觉眼前血光一片,一时只盼这大雪再下的密一些,使天地间的污秽,在这雪中消融个干净。不觉手上用力,扶紧了钱满楼,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一行在阒寂雪夜中行至天亮,才来到一处大镇。此刻天色尚早,镇上毫无人气。众人沿着镇上长街行去,半晌才见到一户酒家立在道旁。

此刻那酒家仍旧上着门板,阶前积了好些雪,门前酒旗也被冻住,静垂不动。高兴向前敲了门,少刻,听到里面有人走来,自门板缝隙向外窥望,旋即出声问道:“这么早的天就来吃酒,莫非饿死鬼投胎?”听声音却是个声音嘶哑的本地汉子。

高兴自门缝中递去银钱,回道:“掌柜子起的也早,想必也是吃苦耐劳的人,麻烦开一下门,咱爷们吃几碗酒暖身子。”那汉子是酒铺掌柜,姓刘,乃是此乡间人氏,不过五十岁上下,却颇见老态。自门缝中望见几人满身血污,操着外乡口音,隔着门板摆手道:“今天乃是正月初九,天公生日,小店歇业,不做生意,几位老板请回吧。”

高兴心急,手掌在门上轻轻一按,已将里面门栓震落,宋时飞当下移开门板,跨门而入。酒家老刘见几人抢入,大瞪双眼,察言观色已知钱、沈乃是正主,惊恐道:“两位佛爷若要挂单,去前面三十里外龙兴寺便是了。”

沈文谦闻言初时一愣,伸手在头顶一摸,又打量钱满楼两眼,见他僧袍破旧,已被鲜血染成赤红一片,失声笑道:“大哥瘦下来,又刮光头发,当真英俊的很。”钱满楼却眉头皱起,苦笑以对。高兴却将一把银钱塞在那酒家老刘手中,吩咐道:“老板休要罗嗦,快备酒肉,爷们吃了便要上路。”

老刘见他满脸皮肉绽开,浑身血污,心中惧怕,不敢冗言,心中叹了口气,暗呼不祥,伸手将钱接了,一面上了门板,一面转身冲四人赔笑道:“咱小店吃食不多,佛爷可有忌口?”高兴道:“咱爷几个是花和尚,全凭酒肉增长功力,老板快去准备。”老刘闻言匆忙点头应了,转身去后厨热了一壶好酒,又切了热腾腾的三斤熟牛肉,摆在堂中一张方桌之上。

高兴才自拉过一条长凳,用袍袖擦过两遍,一面谄笑道:“教主您老人家先坐。”沈文谦扶着钱满楼坐下,自捡了一条长凳,坐在另一边,宋时飞与高兴才各自坐定,钱、沈率先动筷,高、宋二人才默然吃起酒肉。

<!--PAGE 18-->

高兴早斟满一碗酒递在沈文谦面前,他生平甚少饮酒,但此刻心绪烦乱,当即接过高兴递过的粗瓷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那酒自口中滚过喉间,好似一把刀划过,一股热辣之意直冲在心间,将整个胸腹搅的微烫。少时酒在胃中沉定,细细品味,才觉四肢暖意升腾,周身舒畅非常。

沈文谦又连饮数碗,周身毛孔张开,四肢渐复知觉。钱满楼也怀心事,默然吃喝,少时二人已将酒肉吃尽,高兴又叫店家切了两斤牛肉,一壶酒,四人连吃带喝,不久皆有熏然之感。老刘见几人酒吃太多,担心醉倒,匆忙向前道:“咱这酒是自家酿的,喝多了打头,几位老板虽是海量,但也须防着它点,不如我为几位热些醒酒的汤,保管您喝了手脚都暖,等下路上好御寒。”

高兴功力虽高,酒量却差,加之昨夜连斗江湖好手,又不停歇的奔波良久,已然神功透支,不胜酒力,露出熏然之态,说道:“休要罗嗦,有好东西,快为我家教主拿来。”手上一软,伏在桌上,打起鼾来。老刘无奈苦笑,应声转入后厨,自去张罗。

钱满楼酒量最浅,也早醉成一团,不省人事。宋时飞也伤神过度,喝的神魂颠倒,伏在桌上默然流泪。

独沈文谦酒量最佳,此刻心怀不畅,默然独饮,竟喝的最多,其时虽未醉倒,却也双眼朦胧,手脚发软。忽地,酒家门板却又被人敲起,沈文谦四下一看,三人此刻已然醉倒,心中奇道:“大冷天有人起大早吃酒?莫非是龙兴寺的和尚追来?”心中惊疑,酒劲醒了大半,不敢起身。

那门却敲的愈发紧了,沈文谦心中电念闪过:“是了,若是龙兴寺和尚,断然不会如此温柔,我却想太多,草木皆兵了。”摇晃着起身,向前把门板摘去,大雪灌了进来,打在沈文谦身上,沈文谦被冷雪一激,酒劲又涌上来,踉跄后退两步,醉眼望见三个人闯了进来。

沈文谦匆忙上了门板,回身去看来人,却觉奇怪:三人一路前来,却是一僧一道一乞丐的打扮。为首的一道年岁颇大,麻鞋鹑衣,身形高而魁伟,披头散发,脸上脏乱不堪。那乞丐更是可怜,衣衫褴褛,几不蔽体,赤着双足,雪天也不觉冷。唯那和尚还有些模样,法衣多有补缀,但尚能看出本色,颈间又挂着一串念珠,颇有几分慈眉善目,只是脸手俱是泥垢,望来颇为滑稽。

沈文谦心下称奇,也不敢多言,默然闪在一边。那道人却不拿正眼瞧他,正望见堂中桌上摆了酒肉,当先招呼一僧、一丐道:“有酒有肉,果是洞天福地。”上桌前坐了,径自吃起酒肉。

那僧也不罗嗦,随手一挥,钱满楼与高、沈二人便被拨开,滚在地上,那乞丐亦不客气,与那僧各自坐下,伸手便抓向盘中牛肉,那僧扯过酒壶,大嘴一张,将壶嘴叼在口中,喉结滚动,酒水已入腹中。

<!--PAGE 19-->

少时那乞丐酒足肉饱,起身扯过一旁炭盆,置于一张矮凳之上,翘起双腿,靠着桌子烤起脚,那沈文谦见几人不请自来,实是无礼的很,心中微生愠怒,不敢轻易发作。不多时,忽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适才天寒地冻,那老丐脚上泥垢之味并不外散,此刻烤暖了,脚上便散出难闻味道。

沈文谦皱着眉立在一边,心中冷冷想道:“这三人古怪的很,却不知如何凑成了一路,忒没礼貌。”他心中暗暗计较,却不料那道士伸个懒腰,一转头冲他望来,笑道:“你这小娃娃腹诽叫花子,当心被他打屁股。”

沈文谦心中一凛,闲来常闻世上多有奇僧怪道,身怀不测之能,云游四方,寻常难觅,不可轻易侮慢招惹,莫非今日便被自家撞上?一时不由寻思道:“这几人好生奇怪,莫非我心中所想也被他看穿?”沈文谦不由打量那道人几眼,只见他衣衫虽破,但生的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一时心悸,扭头不敢再望。

那和尚疯狂落拓,直将一壶酒饮尽,将壶掷地在地上,喷出满口酒气,念着几句言词道:“此生休辩是与非,龙虎相遇入宫闱。双手既染山河血,道山安能把魂归。”那道人几口也将桌上牛肉吃光,抚须摇头道:“你这和尚又来聒噪,作些酸词陈调,且看道士来一首干脆些的。”说着起身绕着方桌转了一圈,仰头吟道:“不任浮生老山泉,且立凶心在此间。同是证命修真种,一在青天一在凡。”

那老丐在火边抠脚良久,搓得一手泥垢,此刻闻言,也直起身子,拍拍手,冲那道人点头道:“说来叫花子最爱的是他,且为这娃娃长歌一首。”随即拍掌诵道:“仗我心中一片丹,敢叫山河遍狼烟。此身应负倾天志,要用血海洗山川。”

沈文谦本有夙慧,听闻三人吟哦,似有领悟,好似有灵光一道划过心头,伸手去抓,却如水中捞月,双手空空,一时心中怅然若失,痴痴呆在当场。

那和尚起身绕着沈文谦扫了几眼,摇头道:“这痴儿眼下还悟不透。”那道人笑道:“看来你是喜欢他了?不过既是痴儿,如何能悟透彻?”老丐也插嘴道:“怕是一辈子都陷进去,逃不出来了。”

那和尚道:“说不得要帮他一把了。”那乞丐沉吟片刻,说道:“圣人之道,在性自足,所谓向外求理不如内心自明,你帮他确是害他,若要开悟,还得靠他自己。”那道人哂笑道:“靠他自己,这辈子都怕是难明。”和尚忧心忡忡道:“说不得要痴传后世。”乞丐笑道:“叫花子只听过以诗书传家,却未听过以痴传家。”

那道人摇头道:“他后人中有惊天动地的人物,文武俱可通神,乃是终明一朝第一流的绝顶人物,却不知又能演绎一段甚么故事。”和尚悚然叹息道:“何止终明一朝,那人乃是五百年不遇,一千年难逢的伟人,光芒注定要洒遍宇内。”一言既出,满堂皆惊。躺在地上的钱满楼也一惊而起,坐在地上,怔怔望着僧、道、丐三人,目露迷茫。

<!--PAGE 20-->

那道士望见钱满楼已然转醒,直似不见,只冲和尚疑惑道:“说是他后人,可却不姓沈,端的奇怪。”和尚拈指一笑,说道:“那人传的是他道统,又非血统,道士着相了。”那乞丐点头道:“却不知这位后人要何时才能出世?”和尚沉吟片刻,说道:“算起来,横竖还须八十年光景。”

那道人摆摆手,抬眼打量钱满楼道:“这些身后之事,说来何用?我看此子甚有悟性,乃是承天继运的非凡人物,比书生要强,二位何不点播于他?”僧、丐闻言沉吟不语。少时,和尚走向前去,双目如星,罩住钱满楼,半晌才摇头道:“此子可称时代的匕首,却非跨世纪的英豪,此生成就虽高于书生,但说到泽被百代,福荫子孙,却远不如他,不如在书生身上下功夫,也不枉消耗业力。”那乞丐闻言这才走到他身边,不认同道:“和尚别夸自家麟儿,须知这业界已是火窟,书生纵然是百代宗师,也要投入这乱世洪炉,被这业火烧融。”

道人点头道:“乞丐说的不错,眼下将成刀兵世道,原是杀人得道的法门最快,这日月山河却被他好一个闹腾。”乞丐倏然来到钱满楼深浅,一瞬间,目中似有冷电划过,将钱满楼心魄镇住,旋伸出两根枯指,敲在他头顶,跺脚喝骂道:“霍乱山河,荼毒人心,你这娃娃好大能为。”钱满楼被他敲中,只觉一道清凉之气自头顶灌入,游**在四肢百骸。身子陡感轻飘通畅,经脉仿佛被推开一道门,遽然变得宽敞起来。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叫花子偏心,说不得,贫道也传这书生一个灭世杀生的法门,好让群龙飞惧,宵小惊伏。”正欲向沈文谦出手,那道士却拦住他道:“他脏腑伤的颇重,体内百脉淤堵,若不救他,怕他活不过几日,叫花子不过帮他扶经正脉,算不得点播。”那乞丐也说道:“大道滚滚,碾碎万物苍生,你我皆跳不出它区囿,你我都顾头不顾腚的,哪有余心点播他人?”

那和尚犹不甘心道:“可乞丐总归是出手了。”那道人望了他一眼,才说道:“书生福源深厚,久后自有造化。”那乞丐疑问道:“却不知当于何地,遇见何人?望乞明示。”那道人唱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来飘去不自由。无岸无边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那和尚接他声音和道:“甲戊孟秋入灵源,削发为僧避前嫌。荆楚猛士今何在?蓬蒿之中有遗禅。”那乞丐少时也拍手歌道:“匡庐之巅有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僧、道、丐各自歌罢一首,都喟然长叹,声虽不大,但仿佛利剑般,直插进钱、沈二人心底,二人一时暗暗心惊,俱不敢出声。

<!--PAGE 21-->

许久,那和尚才望着二人,难辨悲凉喜悦,说道:“两个大好痴儿,可惜缘尽于此,从此南渡北归,再见已是陌路。”一旁支在台上的炭盆烧的正旺,他话音一落,那火头忽闪两下,旋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寂然而灭。也不见风吹,炭盆摇晃两下,亦倾覆在地,碳灰洒落一地,直把一处清静之所弄的脏乱一片。

钱满楼望着地面,面色古怪,心海却横生波澜。沈文谦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目现迷茫之色。那道人长叹一声道:“酒足肉饱,这便走罢。”陡然盯了沈文谦一眼,后者亦觉一道精光入眼,骤然闭眼,少时睁开眼睛,此前眼前浑浊的世界竟变得纤毫可见,清新可人。

一僧一丐哈哈大笑,手指道士不语,此刻门却不知何时已被打开了,二人转身一脚跨出。

钱满楼心中忽生难舍之意,眼见三人已然跨出门外,胆气陡起,起身向前,口中呼叫仙长不停,大踏步追出。那道人走在最后,回头冲他一笑,紧接着大手一挥,一股冷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钱满楼被这寒气冲撞,不由向后跌了一跤。这一跌,正躺在门内,确震得他手脚一麻,人从醉梦中醒来。

钱满楼跌坐半晌,旋即落下冷汗,喃喃自语道:“我方才可是追出了门外?”旋即低头,看到双腿扭曲,一时苦笑无言。少时,又扭脸环望四周,却见高、宋二人早已醉倒,滚在地上,发出鼾声。沈文谦却趴在桌上,亦惊坐起身,一双醉眼犹有迷离。钱满楼与他四目相对,才知方才不过异梦一场,荒诞可笑。

沈文谦何尝不是和他同梦一场,也惊得手脚齐颤,真魂难归窍内。少时,二人清醒过来,旋齐齐转望门外,只见门板不不知何时已被人摘下,风雪直往里灌来,再一低头,瞥见桌上酒肉一空,炭盆也被踢翻在地上,碳灰零落,与门外飘雪混成一团。

此情此景与梦境如出一辙,二人一时惊吓不小,目瞪口呆,心中真幻难分难识。世上果有奇人乎?有异梦乎?钱、沈二人一时不明所以,心跳加速,惊骇讶异非常,坐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盘子与酒壶,兀自痴了。

<!--PAGE 22-->

最新网址:www.feiwen5.com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